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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杨靖带人杀到小客栈时, 天刚蒙蒙亮。
四下一打听,镇上临街居住的百姓纷纷指点凶徒的去向:“往西边走了!”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 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 因其山势宛如游龙, 山峰一如龙首, 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 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 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 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 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 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 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 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 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 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陈朝确实派了很多间谍暗探在圣京活动,赵仲维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仲维一手策划了承恩侯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大顶级势力的碰撞,他还顺手离间了皇帝与大将军府。——他还不想走,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许天德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时辰之后。
杨靖抬着杨竎进了皇宫,急报:事关敌国探子,有要事上禀陛下!
未央宫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风急火燎、气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皇帝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么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养生,——这要是才当两年皇帝就崩了,真划不来啊。
所以,杨靖求见时,皇帝正在太极殿里一边喝茶,一边和诸大臣聊政事。
在一班大臣中间,承恩侯也有一个座儿,不过,他坐得比较远。承恩侯府的事不算小,可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处理。国事家事孰重?老婆娘家的事当然先等一等啦。
“这小子……”皇帝放下茶盏揉揉额头,换了个舒展的姿势,“好啦,说了一上午了,咱们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进来,朕倒要听听,是怎么个要事、急禀法儿?”
杨靖进来时,两个宫奴把几乎无法走路的杨竎也架了进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正困惑杨靖这是玩什么花样,杨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伤我四哥的恶徒,只怕是陈朝精兵密探!”
陈朝,精兵密探。
这六个字从杨靖口中砸下,霎时间满堂寂静。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杨上清简直都惊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杨靖,心中咆哮着怒问:你个坑爹的混账东西啊,知道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谁吗?你表舅钱彬啊!敢说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陈朝探子,你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
与此同时,老桂坊,胭脂楼。
赵从贵在厢房内点香去秽,朱雨利索地拆换被褥,谢茂施施然舀了几瓢水洗去满身风尘,对着屏风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说:“如今不必你伺候。爷先睡个觉。”
昨天早晨折腾到现在,来去奔波百多里,马都累得跑不动了,何况是人?
衣尚予问谢茂有何打算,谢茂说要回京城。
他确实回京城了,不过,他一没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没有找淑太妃商量对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进京,一溜烟就窜进了风月馥郁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还没彻底醒来,兴冲冲跑来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钱砸开了胭脂楼的大门,咱先睡觉。
灭国之后被发卖在青楼卖身的龙幼株迎来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见谢茂这样的主儿。
她愣愣地看着厢房里的一切都被换了个遍,那俊秀潇洒的少年郎就埋头扎进了自己的绣床,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是闹哪样?
※
青梅山。
衣尚予先收到了徐屈递来的信儿,信中说,谢茂对小石头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到把小石头丢在山里,自己跑去城外找个大|麻烦?衣尚予很信任徐屈,可他也觉得这其中或许别有内情。至少,信王是不太像真的对儿子有什么心思的样子。
未时初,宫中传来皇帝口谕,请衣大将军进宫。
※
未央宫。
羽林卫将军低声回禀:“陛下,承恩侯府四公子身上的伤处……不似陈朝手段。”
皇帝还有心思笑:“这也看得出来?”
羽林卫将军无奈地说:“是否陈朝手笔不好肯定,可陛下……这像是咱们的人干的。”
皇帝就不笑了。如今的羽林卫将军是皇帝在东宫时的私兵首领,最是心腹,他若说“咱们的人”,那就肯定是东宫时期用过的心腹老人,而不是登基之后朝廷选官来的臣工。
想想杨靖描述那外族探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有羽林卫将军所说的“自己人”,皇帝哪里还笑得出来?京中十五、六岁又能带着高手出行的少年不少,他两个儿子年纪也差不多。可是,能用得上他在东宫时的心腹旧人的,只有幼弟谢茂一个。
“立刻去找!叫信王马上来见朕!”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脸都没露一个,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说着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钱元宝一个哆嗦,哭着认错:“阿爹我知错了,求阿爹息怒!”
钱彬生了八个女儿才挣出钱元宝这么一个独苗,气得半死也舍不得真动一根手指,门外看守书房、互相监看西城兵马司签押的两个书吏已被杖毙,他捏着鞭子吓唬了一回,见儿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哄:“你那杨表哥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同他玩儿了!”
娘的,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打断杨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杨靖他自己跑宫里去皇帝跟前给衣大将军上眼药,反手就写信哄自己儿子帮他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这是找人吗?搞事呢这是!
大热的天,钱彬气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刚从宫里回来,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断杨竎双腿的是陈朝探子,皇帝翻脸就把他弄进宫里一顿削,末了,又命他带人,即刻调查昨夜小客栈杨竎受伤一案。
受伤一案。
这个词用得颇堪玩味。
不是陈朝探子行凶,也不是承恩侯之子遇劫,而是受伤。
被人打杀了会受伤,不小心自己摔了磕了也是受伤。
将这个案子定义为“承恩侯之子受伤”,里边代表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钱彬觉得皇帝态度有些暧昧,正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呢,才回兵马司衙门,就听说他儿子钱元宝冒他的命令,传令西城兵马司下辖的卫戍军满京城地搜城捉人去了。
这年月衙内们狐假虎威,私下动用亲爹的属役干点儿欺男霸女的勾当,只要没撞上硬茬子,谁也不会真的计较。钱元宝是个乖孩子,不是在家读书陪娘亲姐姐们,就是在书苑服侍夫子修书,是京中不少勋贵少年们眼底的“别人家孩子”,名声好得很。
所以,杨靖差随从带了一封信,涕泪恳求钱元宝帮忙,他想着两家都是亲戚,杨靖那可是自己嫡亲姑母所出的表哥,于是就帮了这个“小忙”。
谁都没想过,一向乖巧不闹事的钱九爷,竟然敢冒用亲爹钧令,擅自调兵搜城!
——他就很顺利地成功了。
幕僚白行客匆匆进来:“司尊……”
钱彬收起鞭子,忙问道:“人都撤回来了吗?”他回府就立刻命令撤回所有卫戍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