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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过常燕飞。”容舜眼眶泛红, “在伦敦,老师找我的灵魂, 是以血缘牵引。那时候, 你们就知道我是容锦华的儿子。”
“对,我知道。”谢茂说,“你是怪我没有早告诉你?”
容舜不怪他。
他不知道该怪谁,但肯定不能怪罪谢茂。
他其实也没想过来找谢茂和衣飞石。是谢茂电话里极其严厉地吩咐, 说衣飞石找他有事。深更半夜所有人都睡了, 就他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坐立难安。既然谢茂叫他来酒店,他就来了。
“我是容锦华的儿子。”容舜重复了一遍, 喉头带了一丝哽咽。
“你总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既然有父有母, 父亲就可能是任何人。这影响你吗?你仍旧是容舜。你有手有脚,有朋友有兄弟,有未来六十年的寿命, 有无数种可能——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容锦华的儿子, 重要吗?你当了容锦华快二十年的儿子, 这碍着你什么了?”衣飞石没好气地说。
衣飞石前面几句话都很寻常, 最后一句暗藏机锋。他是故意引着容舜放开胸怀倾诉。
谢茂配合得游刃有余:“你老师说得有道理嘛。你当了容锦华二十年儿子, 不是他儿子的时候,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天吧?怎么就如此震惊,不能接受了?”
这能一样吗?容舜憋得脖子有点红, 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从前就耻于谈论自己对宿贞的感情, 得知宿贞不是他的亲妈, 他就更不好提了。连母子都不是了,何谈母子之情?可他明明就以宿贞儿子的身份,生活了快二十年。
这种感情很难描述。
人都有着慕强的本能,宿贞在容家特立独行,谁的账都不买,工作上更是才能卓越众口称叹,哪怕她从小就不理会容舜,容舜也会赌气不理她,可是,在容舜的心目中,他依然向往景仰着这位母亲。
他会自然地学习宿贞。
他如今近乎残酷的自律,常年如一日的耐性坚韧,都继承自宿贞。
这不是血脉传承,而是家风传承。
所以,在得知自己不是宿贞儿子的时候,容舜还能怀着感恩的心情,感激容家和宿贞给予自己的一切教养。财富是能够被剥夺的,学习能力和良好的习惯却不能被夺走。教养比金钱更重要。
他稍微地怪过宿贞一点点。怪她明知实情,却不肯告知。可他不会真的怨恨宿贞。
哪怕宿贞让他胃癌住进了医院,他都会替宿贞辩解,妈妈一定是怀疑我想阻止她亲儿子回家,才会这么对我。自始至终,他都不能把宿贞当外人。
他可以是张三的儿子,李四的儿子,宿贞助理的儿子,容家司机的儿子……
但,他不能是容锦华的儿子。容锦华的妻子是宿贞,容锦华儿子的母亲也只能是宿贞。
他的存在算什么?一直以来,容舜都扮演着被伤害的角色,他也习惯了原谅包容不爱搭理自己的母亲,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存在就是伤害母亲的凶器。
这种可怕的角色对调,根本不能让他自得快意,他只有一种缠满了灵魂的惶恐。
“我要离开容家。”
容舜依然没有说出自己的情绪,他忍着胳膊被死死扭紧的痛楚,答非所问。
衣飞石松手放他起来,他也不在地上撒赖,一骨碌站了起来。屋子不大,除了床,仅有靠窗茶几旁的两个单人沙发椅,谢茂坐了一把椅子,衣飞石站在床边。容舜当然不敢去坐另一张。
谢茂看着他灰头土脸眼眶还红红的模样就想笑,他对容舜这么过分地好,多半是因为容舜有几分衣飞石少年时的样子——二人眉目间有几分相似。第一次见面,谢茂就觉得容舜很顺眼。
“要走要留都可以商量,只要你自己做了决定,我和你老师都是支持的。你这样本事,离了容家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再者,有你老师在,总不会饿着你。”谢茂一口揽了下来。心想,这七万个翻译固件的大订单泡汤了,要不,我和齐秋娴商量商量拉特事办跑个业务?多卖卖风水挂件也是无妨的。
谢茂和衣飞石目前的总资产全部加起来,也没容舜名下产业的一个零头多。
他这么大包大揽说要养徒弟,容舜没觉得好笑,眼眶更红了。最开始谢茂和衣飞石搭理他,是因为他肯付钱,大笔的钱。现在他决定离开容家,谢茂还说肯管他吃饭,感情当然不同了。
这种感动让他稍微放松了些,对谢茂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如果……我不是爸爸的儿子,我可以继续留在容家。爷爷奶奶都是很慈爱的老人家,我没有继承权,暂时替妈妈和老师管理产业,爷爷奶奶不会反对。”
“你觉得,你是容锦华的儿子,就会夺走宿贞和她儿子的一切?”衣飞石问。
容舜沉默片刻,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如果他是来历不明的野种,一辈子替容氏打工也罢了,反正他没资格跟石一飞争什么。
现在,为了避嫌,他必须走。
似谢茂和衣飞石这样曾经站在帝国巅峰的人,才明白容氏是个何等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存在,才能明白容舜选择放弃的,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种气魄,不得不佩服。
谢茂都对他另眼相待,问道:“离开之后,有什么打算?继续跟老师习武么?”
容舜努力锻体,拼命点各种技能点,都是为了调查容锦华的死因,替容锦华报仇。现在容锦华的鬼魂自己回来了,弄死容锦华的海族也被团灭了,他还需要继续跟着衣飞石习武吗?——他如今的身手,相较于普通人已经算是佼佼者,很不必再更进一步了。
容舜被问得愣了一下,还没回答,衣飞石已沉声训斥道:“大丈夫一生一世只为父仇而活?离了父亲,离了容家,你就不能上进了?”
“我自然跟老师习武。只是交割容氏产业之后,只怕三五年内都交不上束脩……”容舜尴尬地说。
一年六千万的学费,在容家大公子看来是毛毛雨,真要自立门户自己挣,那交起来是挺惨烈。
谢茂一把拦住衣飞石抬起的手,忍笑说:“行了,臭小子都会开玩笑了。你个小玩意儿吃了我多少好东西?稀罕那点束脩。我和你老师最近正想做点小生意,你若是愿意,来帮着跑一跑。不愿意,想自立门户,我们也支持。别的不好说,这开张立业挑选黄道吉日,找我准没错。”
容舜进门时,就是凌晨三点半了。闹了一场,容舜去洗了把脸,谢茂又给好吃好喝的。
一家三口围着那张小桌子,吃吃喝喝,聊点未来的打算。
谢茂说他打算去卖风水挂件,叫容舜介绍点靠谱(有钱)的客户,容舜还是打算干老本行,现场拿出手机通讯录,圈定了几个好兄弟,觉得应该愿意跟他出来自立门户,衣飞石也凑热闹,觉得可以在杭市办个富二代体质增强班……
窗外,漆黑的夜渐渐泛起深蓝,气温从最低处缓缓变暖。
鸟雀觅食扑翅的声响惊动了兴致颇高的容舜,他才惊觉窗外已经天亮了。
“先生,老师,”容舜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您二位休息……”
“你以为叫你来什么事?这几日不要离开我太远。”谢茂想了想,规定了距离,“太远的距离,是二十米。”
容舜愕然,指了指隔壁。
谢茂点头:“对,你就住隔壁。”否则,宿贞杀来时,来不及救你。
※
折腾了一夜没休息,谢茂要睡回笼觉,衣飞石就不睡了,拎着运动包去了健身房。
隔壁鬼差小招儿听了一夜壁脚,临了被塞了个新室友,他也不理容舜,合身倒在床上假装熟睡——他是鬼差,没有呼吸。容舜洗澡出来,观察了这室友片刻,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亏了他跟着谢茂、衣飞石见多了稀奇古怪的事,调整心态之后,平静地上床睡了。
宿贞和容锦华给他带来的冲击,似乎随着黑夜一起被抛在了过去。
半分钟之后。
“你干什么?”容舜霍地坐了起来。
小招儿缩着脖子僵着全身,眼珠子僵化地转了转,大概是想撒谎。
容舜稍微偏头,示意隔壁。他对这没气儿的怪物心里没底,不过,狐假虎威总不会错。——隔壁那是我的老师和师母。
小招儿果然忌惮,放弃了撒谎,慢吞吞地说:“判官老爷给你吃什么了?好香,好香。”
说到好香时,他特别真情实感,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容舜哪里知道谢茂给他吃的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了,很多大概都不是地球的物种。见小招儿一副讨薪不果饿了三天的农民工模样,他也不藏私,说:“下回留一份给你?”
小招儿也不说好或不好,悄无声息地摸回去,重新躺在床上,继续毫无起伏地睡了。
“……”容舜开始怀念他以前的室友了。
※
“喂?喂!表弟!我到首都机场啦!”
“你不派个嘟嘟来接我吗?……打车?不行,我的钱全部存在支付宝,凑了二十四万整!这是我的投资款,要交给老大的!你总不能让我给他二十三万九千八百几个零钱吧?”
“是你说的啊,你要下来给我付打车费啊!”
常燕飞拎着几包杭市的土特产,西湖藕粉、胎菊,俨然旅游归来,排队拦了一辆出租车。
他的表情,远比与容舜通话时的语气凝重。
容舜的身世如果曝光,宿贞必然不肯对容氏的继承权善罢甘休。她要下场带着衣飞石和容舜撕,和容家老头儿老太太撕,作为娘家人,“常居雷”绝不会放过这个咬下容家一块肉的机会。替出嫁的姑娘撕财产,哪家都是男丁齐出,他这个大侄儿总不能永远缩在杭市不出现吧?
常燕飞不关心容家的产业,反正和他没关系。
他关心的是,常家老祖一旦闻风而至,他身上的翡翠玉丝,他身上的陊印……肯定瞒不住了。
岳云在养伤,岳飞就没见过影儿,常燕飞怎么都觉得杭市不安全。他一度想回非洲,替谢茂视察产业(爱巢)。不过,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在谢茂身边最安全。
如果能说服大姑不要撕假表弟,那就更好了。常燕飞叹了口气,这基本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