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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村看上去就是一个很寻常的村落, 一条能通牛车的泥路纵贯小村, 有富户家中砖房宽敞,也有贫户穷得只剩茅屋土墙,几个小孩围在一个不起眼的当门瓦房前, 用从田里摸来的泥鳅、蚯蚓, 跟窗边的老妇换几颗农家粗制的苕糖吃。
远远地看见谢茂一行人进村, 这群孩子就一哄而散,边跑边喊:“来官人了, 来官人了!”
衣飞石回头看衣长宁。
皇帝要进村垂问下情, 羽林卫就得负责把事前的安排做好。人都派到哪里去了?
“不怪他。”谢茂见衣长宁脸色都白了,显然是极其害怕被衣飞石责怪, “朕事前不曾吩咐, 一时不到也是有的。再者,谁料得到好端端一个近郊的村落,连孩子都是放哨盯梢的耳目。”
打前站的几个羽林卫也无奈了, 一群孩子满村子嚷嚷, 已经闹得尽人皆知。
待谢茂与衣飞石策马一路小跑踏入贾家村时, 村口已经围拢了十多个脸色凝重的农家汉子,两个年纪略长的老者, 一个手里敲着旱烟杆子,另一个搓着铁胆, 被几个子侄簇拥着站在最前头。
“贵客远道而来, 老朽贾仁善有礼。”
拿着旱烟杆子的老者拱手施礼, 又介绍身边搓着铁胆的老头儿, “族弟贾仁义。”
衣飞石听了这名字都忍不住想笑。爹妈当初怎么想的?
衣长宁则上前还礼,说道:“我们东家皇老爷是京城来的糖商,随圣驾龙船南下,置办的乃是天家的生意。听闻贵地擅熬红糖,今日特来走访——”又介绍衣飞石,“这是我们大掌柜。”
衣飞石猝不及防就成了大掌柜,众人再看他时,就发现他气质已变得截然不同。
精明、老练藏于眼底,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他故作笨拙地下了马,旁边戏多的卢成还赶忙扶了他一把,衣飞石就上前冲两个贾家村的族老合掌问候:“好好好,老人家好。唐突来访,惊扰诸位了,都是我家的不是,哈哈哈,在下石信臣,忝为皇家商号的大掌柜。”
他东张西望一眼,似乎有点急切地问道:“敢问这儿是贾家村吧?未知糖坊何在呢?”
谢茂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避人偏头笑了笑。不愧是十多年前衣家斥候兵的头头,瞧瞧这演技,搁后世混个影帝不费吹灰之力。
羽林卫今日出行都换了常服,兵刃全都藏在包裹里,正是往商队护卫上打扮。
这一行人里,唯一比较不像话的是谢茂。哪怕他尽力掩饰了,多年唯我独尊的气势仍是刹不住,贾家村众人看了他都不禁有些腿软地想,这黄老爷一脸屌飞起的样子,皇商就是皇商,了不得啊。
贾仁善与贾仁义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都暗暗点头。
“尊客请到寒家喝杯水歇歇脚,红糖坊子就在村西头,跑不了。”贾仁善邀请道。
——尽管谢茂装得不像,可是,他们这一行人的气质,也确实不像是当官坐衙的。除了骑马跟在背后,累得一脸恹恹的医官赵云霞,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显然也不是听事司的人马。
贾家村这么多年来,始终夹在彤城府衙与听事司之间,对官面上的势力确实太害怕了。
“老爷,您看?”衣飞石回到谢茂马前请示。
“你看着办。老爷累了,快些看完了咱们回去。”谢茂并不想听贾仁善、贾仁义鬼扯,将暴躁纨绔东主的嘴脸玩弄得淋漓尽致,“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糖?怕不是地瓜熬的?看见甘蔗了吗?”
贾仁义脸色一变就要发怒,被贾仁善拦在背后,赔笑道:“有的,有的。黄老爷,我们贾家村的红糖闻名方圆二百里,彤城的大户贵人都吃我家熬的糖哩。作坊在村西头,那边就是甘蔗地,这些年咱们用的也是神农老皇爷赐下来的神仙种,甘蔗呀甜得粘手,熬出来的红糖又甜又糯,保管上品。”
“是,是,正是听闻贵地熬糖手艺极好,我们东家才刻意前来……”衣飞石团团打圆场,先给贾家村赔罪,又去哄“暴躁东家”,“老爷,午间喝了酒,这会儿正口渴呢,要不咱们就去坐一坐,喝杯茶?”
“这鬼地方能有什么好茶?”暴躁东家一边抱怨,一边从马上下来,“还不带路?”
衣飞石故意背着谢茂跟贾仁善打眼色,一副“我们东家就这脾气,别管他,我们谈生意”的表情。
贾仁善对他深表同情,客气地把谢茂请了往前走之后,才给衣飞石回了一个“碰上这种东主,大掌柜也不好当呐”的眼色。
贾家村修得最宽敞气派的三间两进砖瓦房,就是贾仁善的家。
谢茂在前头,看见村里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子在跟前一趟跑过来,一趟跑过去,抓起朱雨腰间的荷包就开始满地扔金瓜子。
对这群半大孩子而言,金子是什么?基本没见过,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和铜钱银子一样,可以买东西。看见金灿灿的玩意儿就去捡,发现不是糖,也不能吃,看着谢茂的眼神就有些鄙视。
——糖都没有。
三三俩俩围在旁边的农家汉子们则眼睛都瞪直了,转身就去找自家孩子出来捡宝贝。
还有不大要脸的浑不吝,蹦跶着一百多斤的粗壮身体,弯腰跟孩子们一起满地捡金瓜子。
看着满地乱窜的大人小孩,谢茂将荷包一拢,不再发了,发出轻蔑的嘲笑声。
跟贾仁善随口瞎扯的衣飞石注意力一直暗中放在皇帝身上,闻声心中暗想,哪怕没有学过乔装改扮的功课,陛下哄人的功夫也是信手拈来,毫无破绽。这世上,只怕再没有能难得倒陛下的事了吧?我的陛下就是这么聪明全才。
谢茂自然不是无故乱撒金瓜子,他撒出去的金瓜子成色极好,一把撒出去就有四五两,原本对他们身份将信将疑的贾家村众人都被砸晕了头:这要不是不知疾苦的富二代,哪里就敢这么撒金子?
几十个羽林卫乌泱泱地挤进了贾仁善家中,贾仁善见谢茂出手阔绰,也下了血本想笼络住这位贵客,做成贩糖的生意——贾家村的红糖确实出名,可是,红糖再好,熬制手法又不保密,平民百姓宁可吃些平价的次货,也不会花重金买上等货。
彤城附近的官家贵人倒是愿意买贾家村的好货,只是运输不便,光彤城一地的销路毕竟有限。
若是能做上这皇商的生意,贾家村只要在村里出货就行了,运输自然由黄老爷的商号去琢磨。这对贾家村而言,是大大的好事。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贾仁善和族弟贾仁义一拍大腿,决定二人各出一半银钱,摆席招待贵客。
这会儿天都快要黑了,两位族老一声令下,村里各家各户都送来茶酒肉菜,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摆了八桌浓香赤酱的硬菜席面,请远道而来的皇商一行吃饭。
当然,在此之前,贾仁善还带着谢茂和衣飞石去村西头的熬糖作坊看了一遍。
尝了贾家村熬制的红糖之后,谢茂立刻倒戈赞不绝口,反倒是衣飞石满脸笑容开始挑剔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贾仁善就更高兴了。
挑剔就是为了压价谈条件嘛。这是想跟村里做生意了!
贾仁善吩咐准备办席!
回贾仁善家中的途中,谢茂与衣飞石私下说话,贾家村的村民也都很老实地不去偷听。
——东家和大掌柜肯定在商量怎么和村里做生意了。
“陛下,您这是……”演上瘾了?
衣飞石不理解。商人只是个身份,花这么多功夫哄骗几个村夫,有必要么?
“不慌。”谢茂挥挥手,又问朱雨:“银票契纸准备好了?”
服侍皇帝微服出门,朱雨早早就换好了各种钱币银纸,都是京城商号常用的票号所放,绝不会被识破身份。朱雨答应道:“是,老爷,备好了。”
“待会儿小衣跟他们谈妥生意,先把定钱付了,叫他们安安心,松松神。”
“其他的事,朱雨去办。”
谢茂吩咐道。
衣飞石猜不透皇帝又玩什么套路,不过,照吩咐办事他总是会的。
这夜贾家村开宴八桌,院子里灯火通明,主席上觥筹交错,吃得热热闹闹。客套话恭维话一套接一套,衣飞石趁着酒醺耳热之事,就和贾仁善谈妥了条件,约定采购红糖,何时来取,写好契书,不过,这么晚了,也不好去请乡里的文书来做中人,衣飞石不肯先给定钱,要明天请中人来签了契书才肯给。
“你还怕他跑了不成?这世上还有人敢赖老爷我的账?给他给他!”暴躁东家又开始日天日地。
大掌柜好说歹说,暴躁东家越来越暴躁,最终大掌柜无奈,只好把一千两定钱给了。
贾家村上上下下都觉得黄家这个暴躁的东家太仗义了!难怪人家生意做得大,难怪人家能跟皇帝南巡,这气魄,就该屌飞起!
散了席之后,安排住宿。东家和大掌柜当然要住最好的地方,就是贾仁善的家里。
睡前贾仁善还来陪茶联络感情,哪晓得暴躁的东家看着他两个孙儿怔怔地发愣,朱雨出面说道:“贾老,我家本不该这么早就提这个要求……委实太唐突了……不过,我们老爷……唉。”说着,他就代替黄老爷流下两行热泪。
衣飞石满心懵逼还得跟着作抑郁状,偏偏谢茂演得挺像,衣飞石见他失落慨然的模样,明知道是装的,还是有点心疼……
“小管家何出此言呐?有事您说话。”贾仁善眼底闪烁,怀疑起这伙人是否图穷匕见?
朱雨抹了泪,说道:“先前您老也问了,咱们老爷再差两个春秋就是不惑之年,您老人家这年岁的时候,只怕都做祖父了吧?”
贾仁善摸不着头脑,说道:“正是。莫不是……”
“不瞒您老,咱们老爷春秋鼎盛,膝下犹虚,家中夫人……咳,您明白吧?”朱雨道。
谢茂顿时恼羞成怒地抽了朱雨后脑勺一下,骂道:“扯些没用的!”
贾仁善立马就懂了:“明白,明白。”家有悍妇不许纳妾嘛。可怜,这都快四十岁了,别说儿子,连个姑娘都没有。挣这么多钱有什么用?死了还不是别人的。
“您也瞧见了,咱们老爷不差钱。十个八个妻房那也是养得起的。要挑,咱们也得挑个好的。您说是吧?听说您这边儿姑娘们个个贞洁烈妇,咱们老爷就琢磨着,能不能相个好姑娘……”朱雨暗示勾兑。
“这聘银是必不少的,此后年年都放家用体己,在村里也穿正红色,对外就是咱们老爷的平妻。”
“若是生了儿子,就送回京中教养。女儿嘛,呵呵,养大了也会寻个好人家。”
“贾老,您看,这是不是门好亲?”
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说是“娶妻”,其实连“纳妾”都不算,就是养个生儿子的外室。
贾仁善故意琢磨了片刻,为难地推脱了两句,朱雨答应给他二百两银子做谢媒钱,他就改口说,明天去问问,给黄老爷寻摸一个。
“贾老,咱们听说,村里寡妇殉节的不少……”
“这事儿若是成了,咱们老爷肯定不能再常常地来。这年荒日久的,守得住自然是好,若守不住岂不成了大笑话?”
朱雨暗示得非常露骨,“——这事儿您也能替咱们老爷办妥吗?”
不止是要养个生儿子的外室,要的还是一个生了儿子立马就去死、永绝后患的孕母。
衣飞石皱眉。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有舍不得卖女儿的人家,必然就有舍得卖女儿的人家。
能与“黄老爷”这样的皇商攀扯,哪怕只有孕子的短短几年,都足够一个贫家吸饱了女儿的鲜血,家族发生一个飞跃。莫说只是个女儿,只要利益足够,儿子都舍得卖。
贾仁善很吃惊,惊讶地看着朱雨。
朱雨本想跟他解释一二,贾仁善已满脸不忍地说:“这事儿伤天和啊,老朽如何舍得将族内闺女推入火坑?唉,不过,贵家考虑的也未尝不是道理。黄老爷这样仗义的豪爽丈夫,岂能无有后嗣承继?”
满屋子都真情实感地看着贾仁善表演,他痛苦地挣扎了许久,才说道:“得加钱。”
“那肯定得加。”朱雨严肃地说,冲贾仁善比了个数,“您看如何?”
“三百两?”
“嗐,您这不是寒碜人么?三千!”
贾仁善脸上倏地窜起血色,激动得满脸通红,朱雨怕他厥过去,又实在恶心他不想去扶。
“这……黄老爷,真是厚道人。”贾仁善两只手微微颤抖,嘴唇轻动,腆着脸说道,“不瞒您说,这事儿呀,实在太……不落忍。老朽思来想去,叫哪家的骨肉来相看,这,最后……那之后,都不好跟人父母交代。”
“不过呀,您别着急。老朽膝下有个孙女儿,恰好十三岁,正要相看嫁人。”
“您要是不嫌弃,老朽这就叫她奶带她进来,给您瞧一瞧?”
贾仁善满脸仗义的说。
朱雨看了谢茂微哂的表情,立刻明白皇帝的用意,笑道:“岂有这样相看的道理?对姑娘也太不尊重了。要不,您老让孙小姐在院子里赏赏春花新月,可好?”
贾仁善只恨不得立刻就让孙女儿生了儿子死去,马上就拿到三千两银子,急忙出门去张罗。
剩下贾仁善的两个儿子站在堂屋里,朱雨笑眯眯地说:“两位贾爷,咱们老爷想吃茶。”
这俩不大听得懂朱雨如此明显的暗示,衣长宁没好气地说:“我们老爷要和大掌柜说话,请你们暂时回避!”
“怎么说话的?”衣飞石立刻训斥。皇帝面前,随随便便就使脾气,这是什么毛病?
——到底还是从前十年圣宠眷顾惯出来的。
贾仁善如此厚颜无耻,衣长宁被气坏了。换了从前也罢了,偏偏如今衣长宁有个小女儿,将心比心,顿时觉得贾仁善恶心至极。恰好这微服出巡的场合又像极了从前,他不小心就把情绪带了出来。
贾仁善两个儿子认为大掌柜训斥这护卫小哥儿对自己二人无礼,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告辞出去。
衣长宁守在门外,朱雨守在门口。
“你怎么看?”谢茂问。
“陛下,您知道三千两银子,对百姓人家是多大一笔钱么?甭说卖个孙女儿,卖亲儿子的都多不胜数。”衣飞石平素很少跟皇帝呛声顶嘴,那是因为皇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道理。
如今皇帝故意用利益驱使一位祖父出卖孙女儿,一手导演此等人伦惨剧,衣飞石觉得很难受。
稍微硬着声音跟皇帝反问了一句,他又后悔了。
“臣失礼了。”衣飞石低头,“领陛下训责。”
“朕问你的事,不在这里。”
“若今日贾仁善卖的是孙子,不是孙女儿,你猜他会不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谢茂问。
提及孙子孙女的区别,衣飞石觉得自己有些明白皇帝的用意了,不过,他还是不理解。
他一直觉得皇帝对妇人的态度比较奇怪,皇帝肯提拔龙幼株任事,扶黎簪云入上书房,应该是很尊重妇人了吧?可皇帝又打过龙幼株板子。在衣飞石看来,这可不是礼遇妇人的态度。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若卖孙女儿,世人皆习以为常,认为理所当然。若卖孙子,总也有人会想一想,贾奴此事办得不好。”衣飞石太厌恶贾仁善了,当着皇帝的面就骂他“贾奴”。
这世道子孙都是私有物,哪怕皇帝下旨不许卖良为贱,若长辈打着婚嫁的名义换取财帛,官衙是管不了的。孙女儿可以卖,孙子当然也可以卖。所不同的是,多数人都卖孙女儿,少数人卖孙子。
孙女儿被卖了,世人顶多在茶余饭后说个八卦假惺惺地叹声可怜命不好。
若是有人卖了孙子,总会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丧天德的,好好儿的孙儿都卖断根了。
那边贾仁善已经风急火燎地催着孙女儿梳妆打扮出来了,春寒料峭的日子,逼着才十三岁的贾姑娘穿着一袭飘飘欲仙的夏裙,头上戴着不知是谁的银簪子,月光下,银簪熠熠生辉,少女青稚的脸庞清秀可人,却带着一缕惊慌失措的惶恐与娇羞。
这是一朵还未彻底绽放的花骨朵,她不知道自己被祖父许了一个怎样残酷的命运。
衣飞石轻轻抬着窗板,与谢茂一齐往外看。
“若换了今日在湖边遇见的韩二娘,你猜她肯不肯予人做外室,充作孕子的物件儿,让人用过就丢?”谢茂凑近衣飞石身边,搂着他,在耳畔低声问。
衣飞石沉默片刻,说:“不会?”
“若将刚才朱雨与贾仁善谈妥的一切告诉外边的小姑娘,你觉得会如何?”谢茂问。
衣飞石生怕皇帝又出昏招,忙抱住谢茂腰身,阻止道:“别!”
谢茂含笑看他。
看着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
他们都知道把真相告诉贾姑娘是什么结局。正是因为知道,衣飞石才会如此急切。
——十三岁的小姑娘,被父祖养在房中,几乎不见天日的小姑娘,她能够怎么办?她没有反抗的能力,没有反抗的勇气,最重要的是,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反抗。
她只能认命。
她或许也会害怕,也会彷徨,在屋里以泪洗面,可是,最终,她还是要认命。
“小衣,朕不止是为你立嗣女。”
谢茂开始低声忽悠,“朕也是为了天下妇人立嗣女。”
“若女儿与儿子一样拥有了继承权,男人能做的一切,女人都能做,这个世道还会是这样吗?”
衣飞石被震得有些晕,下意识地反驳道:“天地有分,男女有别,男人和女人能做的一切原本就不一样。”
“那你觉得这个世道对吗?”
“韩二娘辛苦挣钱养家,江大强弄上小寡妇苛待子女,韩二娘也不敢和离。”
“好端端一个小姑娘,三千两银子就被买断一条命,除了认命出嫁,没有他路可走。”
“咱们的妹妹宝珍公主,被裴氏恶徒杀死在闺阁之中,就因她以妻告夫,就有一帮子臭不可闻的腐儒认为她死得活该——”
“这对吗?”
衣飞石知道,这当然不对。可是,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啊!
他混乱地想起许多年没见的母亲马氏,那个从来厌恶折磨他,从来不对他好的“母亲”。他本该恨她的,可是,渐渐地,他对马氏没了期待,也就失去了情绪,偶然想起来的,只有一丝淡淡的唏嘘。
尤其是他和皇帝相伴二十一年,感情日益深厚,他越了解夫夫恩爱是怎样的滋味,就越唏嘘于父母之间虚伪的关系。
马氏困在妇道里挣脱不出,面上高傲无比,内心遍体鳞伤。她是受害者。
同时,她也用孝道把衣飞石困在其中,把衣飞石伤得遍体鳞伤,她又是加害者。
抛开三纲,单纯去说男女平等,在衣飞石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男女一样了,父子岂非也要一样?君臣难道也是一样?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做儿子的要服从父亲,做妻子的要服从丈夫,不照着这个规矩来,一切不都乱套了吗?
谢茂也懵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两句话先把小衣整迷糊了?
“你先回答朕。这世道对不对?”谢茂拍拍他震惊的脸,问道。
“臣以为……”
衣飞石想说不对。可是,这个回答违反了他遵循了近四十年的纲常系统。
想想衣琉璃,想想太后,衣飞石把自己身边所有亲近的女人都想了一遍,他觉得,如果要用妇道把他认识的女人都约束起来,要他站在纲常的角度去指责所有“不守妇道”的女人,他做不到。
他觉得衣琉璃做的对。
他觉得太后就应该高高在上,被所有人尊敬、讨好。
他甚至在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想得开的好男人肯娶赵云霞,让她在成亲之后,也可以继续在太医署行医当差呢?
“臣以为……”衣飞石艰难地说,“这世道也不完全是错的……”
谢茂惊讶地看着他。
“比如臣。”
“君为臣纲。”
衣飞石说完之后,又小声地比划了一下,“夫为妻纲。”
谢茂差点喷出来。
这会儿承认你是朕老婆了?朕给你老婆权益的时候,你拒不承认。现在讲什么狗屁夫为妻纲的时候,你倒是蹦达得欢快!
“但是臣认为陛下顾虑的也很有道理。君不明则臣不忠,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世人却不许夫不贤则妻不贞。同样是纲常道理,岂能如此不同?”
那是因为当皇帝的只有一个,当丈夫则却占了全天下的一半。谢茂继续听衣飞石说。
“所以,臣认为陛下应该让丈夫也有七出之条。”
“妇人一旦出嫁,就应该遵守妇道,服从丈夫。但是,如果丈夫犯了七出之条,妇人也可以把丈夫休出门去。”
谢茂斜睨不语。你这想法和太后还挺相似。
衣飞石也反应过来,自己想的一切不都是太后的套路吗?
又见皇帝瞥着自己不说话,他才连忙跪下,说道:“臣与旁人不同。陛下是臣夫主,也是臣的陛下,臣说的都是别个妇人夫妻间的事。陛下,臣不敢……”休你。
“朕要不是皇帝,就得被你休了?”谢茂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臣不敢。”
“‘我’要不是皇帝,就得被你休了?”
“……陛下。”衣飞石哀求道。
“那你倒是跟为夫说一说,这七出之条,朕犯了哪一条?”
“……”
“不顺父母?”
“陛下……”
“无子。”谢茂肯定地说。
衣飞石也不明白为什么好好儿地说妇人的话题,却把自己给搅和了进去。皇帝明显就是胡搅蛮缠。他求了两句皇帝都不肯饶恕,他也有些急了:“臣也无子。陛下先休了我!”
谢茂见他真的急了才失笑,说道:“你说的没错。不过,朕还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衣飞石洗耳恭听。
“你起不起来?”谢茂半天才问。
衣飞石被噎得脸都青了,木着脸站起来。
“朕可以规定夫妇共行七出之条,叫丈夫可以休妻,妇人可以休夫。问题是,你凭什么保证在丈夫犯了七出之条时,妇人就敢休夫呢?”谢茂问。
衣飞石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认识的妇人都很生猛,一旦皇帝颁旨更改律法,皇帝就是她们的倚仗。
可是,现实是,大多数妇人都和韩二娘、贾姑娘一样,只能选择认命。
若说贾姑娘弱质女流,既无心志也无能力,离开父祖连吃饭都成问题,那韩二娘呢?她能自己挣钱,不止养自己,还能养活全家。可是,和离之法古已有之,她为什么还是养着那个搞姘头的丈夫,宁可自己过着苦哈哈的日子,也要供养丈夫吃香的喝辣的,打死不和离?
因为,她们从小就知道,生子弄璋,生女弄瓦。男人天生就比女人金贵。
“小衣,是你选择了朕。”
“所以,你心甘情愿效忠,心甘情愿服从。”
“你的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与旁人不能相比。”
因为,一旦你认为朕不是你的圣君了,忠诚就消失了。一旦你认为朕不值得你喜欢了,服从也消失了。你随时可以退出,因为你有此心智,有此能力。可是,天底下大多数妇人,不能识字,无人教授道理,浑浑噩噩地长大,懵懵懂懂地嫁人生子,含着苦水充作养料,苟且地活了一辈子。
“纲常于你,是道理。于多数人,是枷锁。”
“朕自登基以来,布局天下,筹谋六千个日日夜夜,正是为了解开这一道枷锁。”
“朕自然也有私心。”
“所以,朕要立一个与你血亲的孩子承嗣帝位。”
“小衣,你要明白朕。朕所做的一切,乃是为了天下所有受苦而无力挣扎的妇人,不单单是为了你——你要和从前一样,全力襄助朕,辅佐朕,替朕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谢茂说着说着自己都相信了。
考虑衣飞石身后事之前,谢茂从未想过真正为嗣女铺平道路,也从未想过搞妇女解放。
因为,他很清楚,这件事并非人力所能企及。起码不是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完成的。“人亡政息”四个字看上去很平淡,只有熟读历史的人,才知道这四个字何等苍凉可悲。哪怕他是皇帝,他能做的一切也极其有限,因为,他活不了一千年,一万年。
衣飞石看着他。
谢茂笑了笑,说:“朕明白你的想法。此事何其难也。”
相比起皇帝今日所描述的一切,衣飞石觉得,立嗣女算什么?根本就不算个事儿了。修礼而已,搞定满朝大臣而已,搞定谢氏宗室而已。
“小衣,你可曾见过万岁的皇帝?”
“往前数数千年。周八百年国祚,汉四百年,唐不足三百年。”
“皇帝要死,王朝会灭。”
“做一件事,又岂能指望它一劳永逸,千万年不朽不变?”
“朕立嗣女,朕废夫妻纲常,幸运些能庇佑天下妇人百年安乐,若不幸……”谢茂看着衣飞石的双眼,很容易就说出诀别之语,“二十年后,听事司化为齑粉,新帝再修大谢律。”
“那又如何呢?”
“因为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朕就把皇位拱手相让天昌帝,不收故陈疆土?”
“岂有这样的道理!”
朕管不了千秋万世,朕只管今生今世。
——谢茂在忽悠衣飞石的同时,发现自己好像也跟着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