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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行王带人堵了吴祭酒府上的大门,李念慈带着中军衙门步兵在京城打马飞驰。
整个京城都被震动了。从吴府到思行王府沿途的缉事派出所, 属地兵马司衙门, 分管街面的卫戍军、羽林卫、锦衣卫, 纷纷出差前往查问。
李念慈出宫时不止带了太后所赐的长刀, 也从太极殿领了一块四寸长三指阔的金镶玉御牌, 上书“御前行走”四个字。
这种御牌本是御前侍卫出入宫禁的凭证,衣飞石执掌宫禁之后, 皇城当值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无论御前侍卫还是羽林卫,必须排了班才能进宫,还得对答随时更改的口令。登记值表的花名册和口令但凡有一样对不上, 甭管是谁,直接就被扣下清查祖宗十八代。
御牌失去了随意出入宫禁的权力, 加上皇帝又喜欢让人私底下干小活儿,偶然事急来不及找都知监、尚宝监办手续, 就临时发放御牌充作凭证。
一旦差事办完了,回宫复命时还得把御牌交回去。
李念慈有御牌随身,来查问消息的各衙门查验之后,都老实退了回去。
然而,都是兄弟衙门来关切京城治安,李念慈又不好意思冷着脸亮个牌子就让人家滚。这边客气两句, 那边解释两句, 等李念慈赶到思行王府时, 张姿已经等候多时。
“沭阳公, 张大人,您老人家……”李念慈惊讶地下马施礼,“娘娘还有懿旨颁下吗?”
张姿瞥了一眼街角探头探脑看热闹的缉事所皂隶,示意上前敲门。
随李念慈来的中军兵卒立刻上前,砰砰砰用力拍打思行王府朱红色的大门。如此暴力狂拍许久,居然也无人应门,李念慈点了两个好手,身法轻快地翻墙而入,很快就从里边打开了大门。
思行王府安静得反常。李念慈带人一路往正堂闯入,王府里除了几个强自镇定又一问三不知的老仆,连几个像样的侍卫都没看见。
他也有点懵了。思行王总不会杀人之后逃之夭夭了吧?这是演的哪一出?
张姿则吩咐随行来的沭阳公府私兵:“把王府后院守住。擅自出入者,杀无赦。”
李念慈头一回领了皇帝交代的差事,办得乱七八糟,这会儿正发懵呢,心焦火燎地点人即刻搜府,被张姿阻止:“前堂等候。”
李念慈就带着兵马在思行王府的前堂等着,两刻钟之后,思行王就回来了。
他是被押回来的。
和他带去吴祭酒府上撒野作恶的家奴一起,被鼻青脸肿、灰头土脸地押了回来。
押送他们的都是沭阳公府私兵,身穿青灰色棉甲,照例不能携带兵刃,个个腰间提着二尺七分长的青漆木棍,年纪皆在四十岁往上,不似年轻人那么体格健硕,然而,思行王府那一批年轻力壮的王府豪奴,却被他们揍得老老实实。
李念慈愕然道:“公爷,这是为何?”
“死了个国子监祭酒,哪是轻易逃得过的事?他往宗正寺投案去了。”张姿道。
思行王谢荐与谢茂算起来是堂兄弟,他的父亲老思行王是文帝庶弟,如今的宗正义老王爷也就是思行王的王叔,关系不算特别远。如今被皇帝计入玉牒的皇嗣谢沃,是他嫡出血裔。
思行王这个今上堂兄弟,自然比不得黎王谢范、长山王谢茁这两位今上亲兄弟,然而在京城的几位宗室王爷中,尤其是宫中皇嗣日益长大,连皇孙都进学开蒙之后,思行王的宗室地位就越发举足重轻起来。
作为宗室王爷,思行王犯了什么事儿,普通衙门是没资格过问裁决的。除了圣旨指派某衙门审理,就只有宗正寺可以主动对思行王传讯拘问。
换句话说,一旦思行王跑进了宗正寺“自首”,李念慈再去拿人,局势就非常不好看了。
那将会变成中军衙门和宗正寺两个衙门的角力。
——李念慈只有一个御前行走的腰牌,并没有明确的口谕和圣旨。
像这样见不得光的差事,原本就是可以做却不可以留下任何把柄,皇帝就算吩咐了他去办,也不可能真的写一道圣旨给他,留给后世嘲讽。
李念慈惊出一身冷汗,屈膝谢道:“卑职失策了,多谢公爷关照。”
思行王脸上被烫伤一个亮晶晶的大水泡,他顶上纱冠显然也被摔下来过,勉强戴好,看上去不大体面。看见张姿与李念慈在一边说话,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居然是沭阳公!
沭阳公是太后心腹,思行王今天去砸的就是太后的痛处,他自然心虚。
“你们这是做什么?本王是三等王爵,身在八议之列,除了钦命大理寺衙门,只有老宗正才能问本王罪过。沭阳公,你快把本王放了,否则……”
他仓惶搬出儿子来挡箭,“三皇子殿下也有话对你说。”
李念慈也不知道张姿这是什么道理,问道:“公爷,既然把他们拦下来了,为何押回思行王府?他们在吴祭酒府上奸辱女眷、打杀朝廷命官,合该送到衙门问罪……”
“哪个衙门?”张姿问。
李念慈觉得应该是大理寺衙门。可张姿这么反问一句,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时候差不多了,动手吧。”张姿道。
李念慈以为自己听错了。
沭阳公府的私兵则听令行事,将所有王府家奴踢跪在地上,等候行刑。
李念慈根本没想过要在思行王府上私刑杀人,更没想过要无论罪行深浅一律就地格杀,他没有立刻命令,他带来的中军衙门士兵就站在原地,不曾与沭阳公府私兵配合。
只稍微耽搁一点儿时间,被押住的思行王府家奴就醒悟了过来:这是要把我们都砍了啊?!
要和沭阳公府私兵厮打,这群看着体格健壮的王府家奴差得远了,所以才被打服了老老实实地押了回来。如今知道要被处决,这群人就忍不住要拼命了。有一个翻身反抗,其余人等立刻就扭了起来,瞬间就是一场混战——沭阳公府的私兵在人数上处于劣势。
李念慈再不迟疑,做手势格杀:“拿下!”
中军衙门训练有素的步兵与沭阳公府私兵联手,很快就将这场混战镇压了下去。
满地横尸断肢,鲜血宛如溪流,思行王在血泊中脸色苍白,身下传来一阵恶臭。
李念慈脸色也有些发白,在圣京的王府里砍了这么多王府家奴侍卫,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只能看着张姿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张姿却不着急离开,静静地守着不动。
一站就是近两个时辰,冬日天短,冰冷淌血的王府前堂漆黑而冰冷。
李念慈只是低估了皇权厮杀的凶猛程度,并非心慈手软。
跟着张姿站了一会儿之后,他就想明白了。沭阳公这是在等宫中的消息。
等皇三子谢沃的消息。
京城的冬夜冷得滴水成冰,中军兵衙的士兵又饥又寒,却目不斜视地列队站立,手按腰刀。沭阳公府的私兵也悄无声息地站在寒夜中,军纪同样严厉无比。
行伍出身的将兵都熬得住,娇生惯养的思行王却熬不住了。
他砰地摔了下去。
门外守着的中军士兵匆忙来报:“禀校尉,三殿下亲临。”
李念慈下意识地望向张姿,黑暗中,看不清张姿的面目表情,只能瞥见他静得宛如深井的眸光深深闪烁,直朝着自己腰间看来。
李念慈冲着自己腰间摸了一下,那是一柄刀,原本属于张姿的刀。
“你若不会用,还给我。”张姿说。
太后所赐平乱斩逆之刀。
李念慈一只手按在刀柄之上,稳稳地握住了。
※
若衣飞石在宫中,他一定会拦住不知轻重厉害的皇三子谢沃。
可惜,他不在。
长信宫暖阁午宴之后,太后多喝了两杯歇晌去了,谢茂与衣飞石一齐回了太极殿。
“阿娘对你说了什么?朕劝了你十年尚且劝不来,阿娘跟你说一遍,你就想明白了?”谢茂很高兴。衣飞石竟然主动请命替他收拾阻止立嗣女的宗室,岂不就是支持他这个计划了?
衣飞石也很意外。
不管皇帝是否选择立嗣女,他身为皇帝臣子,替皇帝效命都是本分。
原来在皇帝心目中,他竟然会因私废公,竟然是先考虑自己,再考虑皇帝的人?这让衣飞石很不自在地回想自省这些年的态度,难道我真的对陛下很不驯服?很不恭敬么?
“臣是陛下之臣。”衣飞石必须剖白心迹,“陛下但有吩咐,臣无不从命。”
谢茂笑笑没拆穿他。
衣飞石心中是有衡量和底线的,倘若谢茂成了昏君祸乱天下,衣飞石就绝不可能充当马前卒。
其余诸如涉及家族、亲友之事,衣飞石也有私心。倘若公心在上,衣飞石就会大义灭亲。若谢茂突发奇想无理取闹,他也会很固执地护短,不肯对谢茂一意奉承。
“陛下不信臣。”衣飞石看得懂那个笑容的意思。
“信,朕岂会不相信爱卿?”
恰好司礼监来送折子,谢茂用热毛巾捂了脸,松快片刻,恰好拿到了陈梦湘代笔的折子。
陈琦是首辅。
他递上来的折子,必须放在最上面,让皇帝第一个翻阅。
这是默认的潜规则。
谢茂很久没看见陈琦的折子了,陈琦是个极聪明的人,既然皇帝属意黎洵接任下一任首辅之位,黎洵也已经在事实上代行首辅之职,他这个应该病休的老首辅就该安分一些,不要随便发言,当着后起之秀指点江山,招人嫌不是?
他以为陈琦是上折子请罪。
陈琦是个人精儿,心中多少纲常伦理都得在皇权跟前伏首,他从不跟皇帝对着干。
这时候陈琦上折自认家门不幸、教子无方,表示服气太后的判案,甚至大度些多划分些家产给吴氏,这都是很可能的。谢茂挑选的首辅有这份眼力心胸,不会蠢到鸡蛋碰石头。
哪晓得这折子不是陈琦递上来的。
才看了第一句,谢茂就知道陈梦湘又作死了。
折子里骂吴氏,骂龙幼株、黎簪云的那两段,谢茂玩味地将之看完,闲着还喝了一口茶,看到最后那段,请求皇帝仁慈地准许太后收回懿旨的句子时,他不笑了。
他觉得很碍眼。
太后只剩下两三年寿命了。
太后临死之前,想的也是替他把不好出面的事都办了。
区区一个臣子,以臣议君,不敬圣母,真当皇帝戴上冠冕就是个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泥塑偶像?对付吴氏朕当你恼羞成怒,对付龙幼株、黎簪云,朕当你有野心理想,弹劾太后?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有胆识的愣头青了。牛逼!
谢茂顺手将折子往茶桌上一摔,折子顺着毫无遮挡的茶桌飞了出去,哗啦啦扯起一道长弧。
恰好秦筝听信儿出了殿门,旁的小太监不敢动折子,衣飞石就下榻去把折子捡了起来。
皇帝近年常常故意耍赖不肯批折子,衣飞石就得帮他看折子,不再像十多年前那么油盐不进,这会儿整理折子时顺便看了一眼,发现是陈琦递上来的折子,也很惊讶。
这关键时候陈阁老居然上这么个折子,是觉得局势还不够乱么?
秦筝在殿外听了消息,小跑着进来递上折子:“听事司副指挥使黎顺急奏。”
这几日京中事多,听事司上下都在四处盯梢,各班连轴转,黎顺也经常来太极殿送消息。
谢茂拆了折子一看,皱眉站了起来,在殿内打了个转。
“叫黎顺进来。”
陈琦竟然死了。
黎顺在折子里说,裴濮今天上午去陈阁老府上探病,离开没多久,陈琦与陈梦湘父子就在病房中大吵了一场,陈梦湘摔门而去,过了半个时辰,陈琦就病死了。
——陈琦身患风痹之症,这病痛苦磨人,使人不能行走视事,却不是致死之症。
黎顺进殿磕头:“臣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
“前日听事司来报,狄琇、裴月明、曲礼,都曾受邀前往陈府与陈梦湘密谈。裴月明前晚上回家了吧?”谢茂问道。
黎顺二十年前就是信王府侍卫,皇帝才问一句,他就知道皇帝想知道的是什么。
“是。裴月明回府当晚去了裴尚书书房,父子二人只说了片刻。”
陈梦湘要串联上书的消息,裴月明早就告诉了裴濮。裴濮有两天时间通知陈琦去阻止陈梦湘。
然而,他没有去通知陈阁老。
这位陈阁老心腹门生,被陈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户部尚书裴大人,选择了马后炮。
今天陈梦湘把谢茂眼前这份作死的弹劾折子送进宫之后,裴濮才假惺惺地跑到陈阁老府上,告诉陈阁老,你亲儿子把你坑死了。
陈琦怎么死的,听事司目前也没有结论。
听事司能在诸大臣府上公然放眼线,却不可能大喇喇地把眼线放到首辅大臣的病房中去。
总而言之,陈琦死了。
谢茂面前的这份劾章,就成了太平朝第二任首辅的遗折。
谢茂理解裴濮的立场。
他是陈琦的心腹门生,陈琦退了,裴濮就得重新找一个靠山。
同为陈党的单阁老一味退避,下一任首辅黎洵又与陈琦结有宿怨,裴濮坐的偏偏又是户部尚书这个主管钱粮的最重要的肥差上。他若不能抱上一个粗壮的大腿,被弄下去就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身为户部尚书,裴濮已经称得上位极人臣,这个粗大腿很不容易找。
他最终选择了皇帝这根金大腿。
他替皇帝杀了陈琦。
陈琦作为服侍了皇帝十多年的首辅大臣,后半辈子兢兢业业从不作妖,住在万年宫廊殿的时间比他陈阁老府还多,随时伴驾,为皇帝分忧解难。陈琦若还活着,谢茂就绝不会对陈家下狠手。
哪怕陈梦湘上蹿下跳四处串联,一口气弹劾到了太后头上,谢茂也不会杀他全家。
现在,陈琦死了。
陈琦死在与陈梦湘大吵之后,他的情分就落不到陈梦湘的头上。
何况,陈琦一死,陈梦湘上的弹章成了遗折。若谢茂不想让自己与陈琦二十年君臣相得的名声碎成渣渣,就必须把陈梦湘冒名上折的罪名扣死了。
皇帝多无奈啊。本想饶陈梦湘一死,然而,他冒名上折欺瞒君父也罢了,竟然还丧心病狂杀死了陈阁老,如此不忠不孝之人,皇帝哪怕念着已故陈阁老的情分,也不得不将他明正典刑了。
——理由都给谢茂找好了。
这弯弯拐拐的心思,你要找个傻一点的皇帝,他都看不懂你的“一片忠心”。
谢茂心中极其鄙夷裴濮出卖旧主的行径,却顺水推舟吩咐黎顺:“知道怎么办了?”
黎顺不知道。他熟悉皇帝,不代表他懂得官场里的门道,尤其是裴濮这么隐晦地隔空跪舔,多数人都领会不了。和户部的老狐狸比起来,黎顺那自觉挺聪明的脑壳里,装的好像都是豆花!
衣飞石即刻请命道:“臣明白。这事臣来办吧。”
羽林卫却不方便办这种差事,他还记得黎顺一年前的恩情,顺手拉扯一把,“请黎副使带人协助一二。”
衣飞石显然是急着想皇帝证明自己,臣从来不曾想过违逆陛下旨意,随时听候差遣。
谢茂觉得他隐隐有些懊悔着急,又带着反省的姿态特别可爱,这会儿是不到放衣飞石冲锋陷阵的时候,但是,叫听事司出面,衣飞石帮着掌着总,也未尝不可。
“去吧。事不过夜,早些回宫。”谢茂准奏。
距离宫门下钥也不过两个时辰了。时间很紧。衣飞石离宫之前,仍旧先去羽林卫值房安排了宫禁,严令莫沙云亲自带队巡视,这才出宫去了听事司衙门。
思行王派人进宫给皇三子谢沃送信求救,谢茂抬手放行。
谢沃慌得立刻乔装改扮成小太监悄悄溜出宫去,谢茂叹息一声,也装着不知道。
养了这么多年,亲的毕竟是亲的,养的毕竟是养的。谢沃要去救他的亲爹,谢茂这个养爹难道还能拦住?纵然是拦住了,留下的也不过是个心存怨望的祸害罢了。
他重新拿起陈梦湘所写的奏折,看着印在封底上那枚陈琦上折专用的私章。
整整二十年。陈琦给他写过的折子,票拟的条陈,叠起来都能塞满整个太极殿。
想起陈琦多年来鞠躬尽瘁,知情识趣,这样功在社稷的老臣,谢茂到底还是不能仅为私欲就将之赶尽杀绝。他对宗室无情,对大臣却从来看重厚待。
陈梦湘自作孽,必死无疑。所幸,陈爱卿还有好几个儿子,总能提拔几个?
※
这一日,寒冬夜雪,掩盖了无数流淌的鲜血。
衣飞石坐镇听事司,黎顺带兵查抄陈阁老府小书房,拷问取得陈阁老两位幕友口供,证实陈梦湘冒内阁大臣之名呈递奏折于御前,当即处死了陈梦湘。随后,黎顺将陈阁老病榻前服侍奴婢一并锁拿,取得陈梦湘弑父供状。
次日,听事司具折上奏,细数陈梦湘欺君、弑父、纵奴杀人、侵占民田、强行索贿等十二条罪状。皇帝命大理寺会同刑部、都察院复核。
同日,皇帝颁下圣旨,布告天下。
皇三子谢沃串联其生父思行王谢荐阴谋逼宫,被革除玉牒,贬为庶人。
——逆贼庶人谢沃与思行王谢荐,皆已被靖屏伯李念慈尽数斩杀于思行王府。
短短一天时间,京城风声陡变。
义王府世子谢长英听了女儿的劝告,仍在犹豫是否强行软禁父亲义王爷。
陈家与思行王府的变故传出之后,他立刻拉上弟弟谢长维,带上心腹侍卫,将义老王爷的一帮子老仆、奴婢,尽数绑了送往乡下庄子,换上自己的心腹奴婢,好好服侍义老王爷“休养”。
当天下午,谢长英上折替父王告病,称沉疴不起,请辞宗正之位。
皇帝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