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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皇庄的稻谷收割之后, 谢茂不嫌兴师动众, 亲自往旒田走了一趟。
庄头向谢茂汇报产量,和他预计的还差了一线。
然而,在溪山的小规模试种已经让庄内佃仆兴奋得搓手含笑。不管有没有经验的农人,都能从这近乎梦幻的丰收看出谷种的珍贵。新帝登基以来已减了两次农课, 皇帝名下的皇庄更是一再降低田租,佃仆近两年的日子过得富裕了很多, 再有了这神仙种!——哪怕加租数倍,种这谷子也划算啊!
京郊冬日少雨, 不耽误晾晒新谷。然而, 新谷丰收, 十数倍于旧谷。晒谷场不够用了。
“独眼军爷带着人在南麓整地, 新谷场立马就好。”
说话的是一个很得谢茂看重的佃仆, 名叫邓二宝,从酿泉居育种时就被皇帝青眼有加, 一路跟到溪山皇庄, 是谢茂新成立的粮食公司的技术顾问兼大总管。
不过,徐屈这拨人还没正式加入粮食公司, 按道理说, 邓二宝支使不动他们。
现在不必邓二宝支使, 徐屈就这么打了鸡血地带着人辛勤劳动, 那守着新谷新种的架势, 比溪山皇庄的庄头佃仆还拼命, 连溪山皇庄的佃仆家眷出入都要被徐屈带人仔细检查。
好在皇庄佃仆也都没啥共享意识, 偷稻种去卖能赚几个钱?出去找个荒地种这神仙种,被人巧取豪夺怎么办?有了这稻种,皇庄田赋又低,给皇帝种稻不比得罪皇帝保险?不止没人想偷稻种出去,见徐屈查得严,干脆各户自查联保,不是家里死了人,谁敢轻易出庄,立马就会被怀疑地目光团团盯住。
谢茂知道,经过他完美进化的种子,足以打动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
他不需要徐屈的忠心。
只要徐屈能守住稷下庄两三年,他就能腾出手经营更多的地方了。
在打整晒谷场的徐屈心潮澎湃地赶来候见。
年轻的皇帝似是怕冷,还没下雪就裹上了长毛衣裳,雪狐领子白得像是春天的柳絮,衬着皇帝俊美风流的眉眼,说不出的好看。
皇帝分明还是那个皇帝,看在徐屈眼里,份量就完全不一样了。
初冬的阳光照耀从皇帝额上倾泻而下,徐屈觉得吧,就跟庙里神像脑门儿后画一圈金光似的。
怕不是神农转世吧?
徐屈心怀敬畏地仰望着皇帝。皇帝站在人群之中,捧起新谷看了看,又和身边佃仆说了些什么,朱雨上前回禀一句,皇帝就抬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徐屈连忙低头做虔诚状。从前是碍于君臣之分,不低头会被拉出去砍了,现在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礼敬什么。
神农转世这事儿傻逼兮兮的,徐屈觉得不应该当真,可是,他又还是觉得……说不定真是呢?
被传见之后,徐屈磕头施礼,皇帝还是笑眯眯地叫他起身,带着他从人群中出来,寻了个僻静处说话:“这谷子能种好吧?”
“能,绝对能!鸟都能种好!”徐屈脱口而出,旋即老脸一红。
他自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怎么今天在小皇帝跟前这么冲动这么傻……不过脑子就乱说。
“草、草民是说,这谷种好生养,不费心,草民带着三千兄弟肯定能种好。”
一个壮年男丁再是勤恳辛劳且有耕牛犁地,也顶多照顾侍弄三、四亩庄稼。
稷下庄统共四万亩良田,就三千人耕种,也就是说,按照徐屈先前的估算,他们顶多能种一万亩田,余下三万亩田地都要空置。
现在他心里踏实了,扔把种子就自己长,这能费多少事?
正如皇帝所说,他们在稷下庄主要负责的是保密。守着神仙种,守着粮食,将这四万亩的农田守好。
徐屈这段时间不单忙着给溪山皇庄平整晒谷场,还忙着给稷下庄修瞭望塔与箭楼。
现在他觉得种满四万亩地容易,要守好……人手不太够。到了收割的季节,恐怕也忙不过来。
他惭愧地说出为难之处。
“先期只划一块地,种多少收多少皆不要紧。你也知道了,种地不难,难在守密。你先带着人把架子搭起来,算一算一人能守好几亩地,朕也好写信向小衣继续要人。”谢茂含笑道。
下一步,他就可以收留一些真正伤残无法战斗的老兵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无法搭弓奔袭,在军中很受嫌弃,退下来又无处谋生,直接安排到粮食公司守个塔看个门,这总能行吧?
“供养伤残老兵这事上,朝廷考虑得不够好。”
“来稷下庄种地,朕不止给你们发饷银,还另外发股利。一旦收成,粮食两成交国库,一成分给老卒。”谢茂掰着指头算,“余下七成,除了应付开销,其余的都作战备……”
一亩田能收三千九百斤,分给老兵的一成就是三百九十斤!
普通稻谷在耕牛、保肥、水渠都保障的情况下,亩产也才堪堪这个数量。
何况,一个兵卒又岂止看管一亩地?加上皇帝答应给的饷银,这不是给口饭吃,这是正经打算给肉吃啊!
徐屈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一人守地不好算数!这得看地形。”
有田,有神仙种,徐屈哪里舍得只种一部分?他是恨不得马上就把地犁了,把种子埋得满满当当。
他左右一看,皇帝跟他都在晒谷场边不远,要找纸笔也耽误时间,他干脆找了几个石头蹲下来,在地上扒拉着开讲,“稷下庄有山有坳,良田接水,在昌平园恁大一片,修好箭楼,五十人一队,日夜巡守,这都不成问题!萝角这一块地隔着角山,这要分开看守……”
徐屈这么激动地说种地的事,谢茂就点头认真听着。
徐屈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半会儿——稷下庄四万亩地呢,那是得说上一会儿——等徐屈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谢茂才笑道:“好,朕明白了。朕这就给小衣写信,让他再送三千人过来。”
其实,根据稷下庄的地形,不到五千人就足够把庄子守严实了。
皇帝说再从西北要三千人来,徐屈也没有反对。把伤兵安置来吃皇帝,这不是挺好的事么。
想着即将到来的人手,再想想稷下庄那宽阔的良田沃土,徐屈第一次觉得,种地这么辛苦无聊的活儿,竟然比带兵夺城置人于死更让人血脉贲张。
他见过遍布荒野城池的死尸,可是,只要想想那一片如今还只有泥土的大地,明年就会长满硕果累累的稻谷,那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哪怕只存于期冀念想之中,就已然超出了死亡对人所能造成的震撼。
战乱之中,生杀之间,杀之何易,活之何难?
徐屈领兵在战场上杀死的人,比他救下的人多了无数。
现在,他觉得,也许,他养活的人数,很快就要比他杀掉的人更多了。
※
安排好皇庄事宜,谢茂连夜回京。次日还有大朝会,轻易不能耽误。
他在御辇上给衣飞石写信,向衣飞石索要伤残老兵,叮嘱这回可以把条件放得宽泛一些,只要生活能自理,都可以安排回来。信中又和衣飞石畅想了一下未来,说要建立老兵供养院,以后生活无法自理的老兵也要养起来……顺便,就和衣飞石提了一下改制的事。
进宫之前,谢茂给衣飞石的密信就拐道去了西北,随行的,还有两车新脱壳的香米。
进化趋近完美的谷种不止在种植上具有强大的优势,收获的稻米在营养口感上也有了飞跃性改善。
溪山皇庄收获后,除了用作明年稷下庄春耕的种子之外,谢茂将脱壳的香米给衣飞石送了些,另外带了些回宫孝敬太后。
别的人就甭想了。
新谷种的秘密被锁在溪山皇庄与稷下庄之内,密不透风。
谢茂进宫时已是三更。
曾经严密的宫禁早就被随心烂漫的皇帝戳成了筛子,几个衙门一齐苦哈哈地爬起来对钥匙开宫门。
圣驾未进太极殿,守宫的太监古小福就来回禀:“启禀圣人,今日思齐大长公主进宫,冲撞了太后娘娘,娘娘这会儿头疼得睡不下,还请您去长信宫看看!”
“排驾长信宫。”
谢茂费劲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思齐大长公主是谁。
——他目前唯一存世的姑姑,文帝一直不怎么待见的庶妹,谢琚。
文帝是真不待见这个妹妹,哪怕到了文帝朝后期,文帝的兄弟姊妹都死得差不多了,谢琚这唯一还存活的妹子仍是活得毫无存在感。谢芝登基那会儿就更绝了,马氏这样没血缘关系的都晋位长公主了,他居然忘了给自己仅剩的亲姑姑谢琚晋大长公主。
谢茂其实也不大记得起她来,偶尔年节宫宴,女眷那边也是去朝见太后,轻易不会和他照面。
冷不丁听见这封号,还真得想一想。
“怎么,琚皇姑又带着谢沃进宫来了?”谢茂歪在辇上问古小福,并不显得多么着急。
思齐大长公主是真有三分拎不清,不过,就太后那心性手段,把杨皇后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拿不下区区一个谢琚?谢茂根本就不信。什么头疼得睡不下?就是跟儿子撒娇了。
自从衣琉璃死讯传出,太后和谢茂在对待衣飞石的态度上产生分歧之后,又有张姿重掌羽林卫之事,谢茂对太后就不像从前那么亲厚了。表面上一个儿子该有的孝顺他都有了,更多的,他也给不起。
他几百岁的人了,不可能真像懵懂无知的少年一样,凡事都依着太后的叮嘱行事。
从前太后就喜欢教他,后宫里收拾孝帝妃子、激怒孝帝皇子,这种对谢茂而言完全无所谓的小手段,她口头教上两句,谢茂听了也罢了。如今谢茂已经登基,太后仍旧把他当孩子训。
建立听事司时,太后就和他撞过一次,炮灰了林附殷,再到衣飞石身上,谢茂就被戳中了心尖最隐秘的那一处逆鳞——他没法儿跟太后解释,他对衣飞石的信任经过了两辈子的考验。
正如他也不愿意跟太后透露,他建立听事司是想引女子入朝的计划。
说到底,谢茂习惯了乾纲独断,并不乐意事事对人交代。何况,太后还试图左右他。
他和太后并不是寒门母子。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他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想法,若太后愿意入朝理事,在内阁找个位置都行,可是,批红的权限,终究只在皇帝一人。
这是皇权之争。
再后来太后半夜哭了一场,谢茂也心软了,又去哄了几日。
太后是个聪明人,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多说话,渐渐地就不问事了,每天带着喜欢的宫眷吃吃喝喝养养花听听戏,和皇帝也算是重修旧好。甭管母子二人心中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是好了。
今儿怎么又“头疼”上了?
谢茂不知道太后的心思。反正太后头疼了,当儿子的就去哄呗。
进了长信宫,寝殿内宫灯半掩,太后居然神采奕奕地和人打叶子牌!
围坐在太后身边的三个女子,两个都是熟人,坐在太后东首的是黎王妃,黎王妃身边就是太后的心腹大宫女,与黎王妃对坐的妇人梳着长髻戴着素簪,衣着奢贵而素净,打眼一瞧,谢茂居然没见过。
宫婢唱喏一声,几个打牌的女人才被惊动了。
黎王妃扔炸|弹似的把手里的牌摔了,故意把桌面搅乱,转身施礼:“给陛下请安。”
陌生妇人扶着太后下榻,这地方乱糟糟的,皇帝来了肯定要挪个座儿。
太后先让大宫女把桌上的金饺子收了,指着黎王妃道:“促狭鬼,才输了几个钱,这就摔牌耍赖!还不及我这丫头心胸气派!”又让身边妇人给皇帝磕头,“这是冰娘。”
李仰璀遗孀,林氏。
丈雪城内乱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林氏低调地领着李大郎的遗孤住在京城里,没什么存在感。
大约是前些年都在为夫守制,太后也从没有召她进宫,所以,谢茂并没有见过她。
林质冰是个上了年纪也历经沧桑的妇人,却意外地看着年轻,因寡居之故,她衣饰清净,看着就似袅袅娜娜一枝白荷,叫人一眼望之,即心静如莲。她施礼时姿态典雅,动静有度,甚至比许多在宫中生活多年的妃嫔还要板正娴熟。
“林表姐,免礼。”
听说太后“头痛”,谢茂今夜就特别给面子,称呼一声“表姐”。
深更半夜的,皇帝也不好在太后宫里见女眷,黎王妃与林氏很快就下去了。
宫人重新点起宫灯,谢茂扶太后在榻上坐下,关心道:“阿娘还头疼么?可召太医来看了?”
“头不疼。”太后提起这个也是表情微妙,“你吊着宗室这些年,也该有个说法了吧?”
年初谢茂在皇庄遇刺,借口受伤有碍子嗣,说要在宗室中挑选皇嗣,惹得宗室近枝个个如痴如狂。现在大半年过去了,谢茂在宫里还是只养着长阳王、长山王的儿子,有心思的宗室都在抓狂。
这其中走动得最勤的就是思齐大长公主,但凡有机会进宫,她一定会带着她嫡亲的侄孙,思行王的世子谢沃,一起来缠着太后谄媚讨好。
“琚皇姑还真冲撞您了?”谢茂惊讶极了。
太后的表情就变得更加微妙了。
旁边大宫女见太后实在说不出口,这才小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谢茂守着衣飞石不纳妃,这事儿太后知道,黎王、黎王妃也隐隐知道,其他人是不知道的。他借口是要替文帝守制,服丧三年。算算日子,这守制的二十七个月早就过了。
这几年间,朝臣被捋了几遍,敢跑来管皇帝私事的大臣早没有了,宗室里有惦记着皇嗣的势力在,也就义老王爷敢劝谏皇帝尽早采选美人充实后宫——不叫皇帝纳妃立后,那不可能。可是,皇帝要是有了后妃,那于子嗣有碍的毛病又治好了,皇嗣不就泡汤了吗?
如胡阳王这样有想法的宗室,就想举荐自家王妃的娘家姊妹入宫。
——要不是和皇帝同宗,大家都姓谢,他恨不得把自己妹子嫁给皇帝,好给儿子撑腰!
思齐大长公主的奇葩之处,就在于她另辟蹊径,打算讨好一下太后,顺便方便一下自己。
她举荐的是……寡居的林质冰。
谢茂正喝汤吃东西,听大宫女说出这个名字,差点喷出来。
林质冰?不说林质冰嫁了两回,年纪也合不上啊,差了整整一轮!这琚皇姑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你长久不选妃,天下人不议论你,到底是要怪罪我的。”太后无奈地说。
皇帝不纳妃,朝臣宗室不管也罢了,太后居然也不管,这件事就显得很反常了。
思齐大长公主就疑心太后是想挑个好控制的儿媳妇,毕竟皇帝年纪还小,宫中又传言皇帝和太后为了羽林卫将军的人选隐隐不合,可惜林家没有适龄的闺女——没关系呀,这不是还有个侄女吗!虽说嫁了两回,可是又没有亲儿子在世,当不成皇后,当个庶妃也行嘛。
最重要的是,在思齐大长公主想来,她若向太后举荐林质冰,既能讨好太后,又方便自己。她的嫡亲侄孙沃儿,才不需要一个能生嫡子的母后。皇帝嘛,都子嗣艰难了,有个妃子就行了。
这脑回路把谢茂都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最奇葩的是,林质冰还真的跟她搅合进来了?
提起林质冰,太后轻叹一声,说:“她是想谋个差事。”
谢茂肯用龙幼株做听事司司指挥使,是史上极罕见的开明皇帝。龙幼株属下不仅有宫婢太监,连涉入衣琉璃致死案的文双月都被她捞了出来,放在听事司里办差,哪怕在襄州接连失利,龙幼株在京城|的|名声还是很大的。
然而,龙幼株在传闻中就是谢茂的“无名宠妃”,林质冰跑来找皇帝谋差事,这……?
“我知道,这事皇帝不爱听。可是,陛下。”太后说话也不像从前那么随意,称呼上客气多了,“我虽不愿看轻冰娘,她与你,毕竟年纪不合适。哪怕她如今待字闺中,也实不该存有青云之望。”
林质冰是她嫡亲侄女儿,所以她说话很客气。但,太后这句话本质意思就是,她也配想我皇儿?
在林质冰的问题上,年龄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她嫁了两回,有过儿子,差点亲手毒死儿子,这样能折腾的女人,哪有可能进皇帝的后宫?就算皇帝喜欢,太后也要拼死把她抵在宫门之外。
“今儿这事儿虽离谱,未尝不是个警钟。陛下,后位空悬,自然有人趁虚而入。”
太后尽量温和地说。
“朕知道了。”
太后沉默片刻,又说:“飞石长久不在京城。”
“岂在朝朝暮暮。”谢茂想也不想就打住了太后试探的话锋,“此儿臣内帷之事,阿娘费心了。”
这本是极简单的一回事,太后随时都能告诉他,却偏偏要在他刚回宫的时候自称头疼,故意让他来邂逅三更半夜陪着太后打叶子牌的林质冰——何尝没有试探他的意思?林质冰是不可能进宫,可是,太后自然有一些年纪大了,不用给什么名分,姿色出身也足以侍奉君王的贤淑佳人供皇帝挑选。
太后轻叹一声,道:“太极殿里莫说宫婢,连个内侍你都不肯收用。”
谢茂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皱眉道:“阿娘既然头疼,早些休息才好。眼看着天也亮了,朕明日还有大朝会,这就先去梳洗更衣了。告退。”
谢茂走后,大宫女端茶来服侍太后,轻声道:“您何必……”
“他嫌我管得多,我知道。”太后揉揉额头,“若是飞石就在京中,我也盼他俩好好的……这四六不着两地相思,我儿正是出火的时候,岂不可怜。”
大宫女就不敢说话了,轻轻帮她揉按太阳穴。
太后想想又自嘲地笑一笑:“唉,年轻时最恨宫里给他赐美人,轮到自己,竟也是这样的嘴脸丑恶。算啦,不管啦,再问一句,儿子讨厌我,飞石也要恨死我啦。真是枉做小人恶婆婆。”
她喝了一口茶,突然道:“去把谢琚的宫牌烧了。”
——没了宫牌,哪怕是大长公主,也别想再主动请求进宫谒见了。
※
被太后逼婚并暗示塞小老婆的谢茂心情很不好,大朝会结束之后,他吩咐内阁票拟诸事交司礼监,自己则更换常服径直出了宫。原本想去北城衣飞石的小院待半天,也不干什么,就是嫌宫里气闷,想去衣飞石的地方睡一觉,走了半路,他就知道自己幼稚了。
他随便找个地儿睡觉,跟着他出宫的御前侍卫、羽林卫压力就太大了。
皇帝原本是不能随便任性的。
谢茂又原路往回走,突然岔道口就是通往黎王府的方向,谢茂就想去找六哥聊聊。
哪晓得到了黎王府,谢范家里正在鸡飞狗跳。昨儿黎王妃宿在长信宫里,清晨就奉懿旨“送”林质冰出宫了,算算时辰,她回黎王府应该也没多会儿。谢茂是皇帝,下人没一个敢拦他的,他蒙头蒙脑撞进谢范的书房——他不可能进后宅,当然是去书房找人。
刚进院子,就听见女子嘤嘤地哭泣声,黎王妃在叫骂:“养着十多个美人儿且不知足,倒要偷我的阿珠!谢范,今日我不砍你两个窟窿,我姮芙蓉不算好妇!”
“明明就是她偷我!”谢范声息中带着一点儿胆怯,又十分委屈,“你砍她砍她。”
“你还是不是男人?”黎王妃骂道。
“姮芙蓉,你还是不是女人?”
“我自然是!”
“那你欺负男人?”
谢范这不要脸的劲儿,居然把黎王妃给噎住了,谢茂站在院子里,简直是大开眼界。
这明显就是个捉奸现场,谢范与名叫阿珠的女侍衣衫不整,书房的榻上也是一片狼藉,姮芙蓉脸色铁青,一手持刀盯着谢范——这位也是彪悍,她砍的不是丫鬟,她直接冲黎王去了。
“圣驾在此,请王妃弃刀。”余贤从上前施礼,顺便缴了黎王妃手里的短刀。
谢范七手八脚冲到常清平身后,距离皇帝不远处,惊魂初定:“陛下救命!”
黎王妃却没有追砍谢范,上前给谢茂施礼,也不等谢茂问什么,返身走向那女侍。常清平冲黎王挤挤眼睛:要不要帮你把小星救下来?谢范连连摇头,举手做噤声状。就见黎王妃解下身上裘衣披在那仅着单衣的女侍身上,搂着女侍安慰了两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哥,你这是……?”
前世六王与六王妃感情一直很好,哪怕六王妃只得谢团儿一个女儿,六王也没有庶子出生。
谢范满脸晦气:“真是她偷我!她们黑发狄人的女人能算女人吗?比男人都不要脸!”
这会儿义正词严,跟谢茂坐下来喝了两杯,他就改口了:“男人么……”一副“你懂的”嘴脸。
“我自然是最心爱芙蓉。”
谢范书房里除了酒,就是画,各种美人图。
他喜欢画美人,画各色各样的美人,喝醉了尤其喜欢缠着美人画。他爱美人,不论男女,只要皮相好,风姿好,哪怕只有一个侧面美好,他都会心向往之地赶紧画下来。
“不过,这世上好看的美人那么多,谁能憋住不尝尝?”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我不仅吃鱼,吃熊掌,我还吃燕窝海参一品锅子呢……我就爱吃鱼,我也不能顿顿都只吃鱼吧?我还得吃个清粥小菜吧?”
谢范明显喝高了,不过,就算他没有喝多,谢茂也不可能和他说什么从一而终。
谢茂自己也不是从一而终的人。
他喜欢衣飞石两辈子,照样立后纳妃,照样和周琦睡了几十年。
他穿越前的时代已经没有婚姻关系了。所有人都是成年之后,喜欢就约炮,合得来就同居,想建立长期关系就去公证处签一份财产协议。不说签协议的人少,连同居都很少。大家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保持一对多的关系并不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他之所以这辈子能为衣飞石守着,不是因为道德,也不是顾虑衣飞石会因此不高兴,他就是不想。
这辈子他和衣飞石关系太亲昵了。亲昵到除了衣飞石,他谁都不想睡。
从黎王府出来,谢茂意兴阑珊地回宫。
他看着天边灰蒙蒙的铅云,京城今冬的第一场雪或许就在今夜。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思念过衣飞石,仿佛只要想起衣飞石远在天边,他就孤独得近乎可怜。
去年小衣回京述职了,今年回不来了呀。谢茂漫无目的地想。
※
太平三年,冬。
胡阳王次子谢泽、思行王世子谢沃、顺江王次子谢洀,奉恩旨教养宫中。
五日后,长阳王长子谢汤、长山王长子谢沄出宫。
※
“听说宫里正经有意上玉牒了。”
思行王没有别的门路,只能到思齐大长公主府打探消息。
他爹老思行王就不得文帝待见,他也就没机会往谢芝、谢茂兄弟跟前混。
这皇室的王爷一旦掌权,多显赫的公主也比不了。可是,再落魄的公主都有一项特权,那就是进宫——甭管在朝的是嫡母、嫂子还是侄儿媳妇,未央宫都是公主的娘家。
落魄王公进不了宫的多了去了,进不了宫的公主则很少。
哪怕是在文帝朝,思齐大长公主其实也有进宫的门路。只是文帝懒得搭理她,恭哀文皇后与景宪文皇后执掌后宫时,她就在宫门前把脑门撞破了,后来小林氏淑妃执掌六宫,她觉得她好歹也是个公主,吃皇后的闭门羹就够惨了,再被个妾妃扫了脸皮,实在太惨,干脆就不递牌子了。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
谢琚没说她几次递牌子都石沉大海的事。
她在文帝朝、孝帝朝都不被皇帝看重,几次进宫都丢尽了颜面,好不容易太平帝“待见”她,她还没风光几年,又一次被关在宫门之外,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皇帝是真没有选妃的打算。这次挑咱们沃儿进宫,又把谢节、谢茁的长子撂出来,这长子……自然是要继承爵位的。胡阳王送的是次子,顺江王送的是次子,长阳王、长山王都是次子,只有咱们沃儿,嫡长子!最是尊贵!”谢琚根据自己的经验信口判断。
思行王还真以为她有宫里的消息,乐滋滋地说:“正是呢。姑姑,沃儿写信回来说,陛下都叫他皇儿,还要他称呼陛下为‘皇父’!”
谢琚含笑道:“可见是真有立嗣之心。”
“就一条不好。若真是上了玉牒,都上了玉牒,陛下这是……立长呢,还是立贤?”
思行王火烧火燎地跑来思齐大长公主府,就是为了这事儿,“沃儿年纪小些,听他信里说,陛下叫宫里重新序齿排行,不按各府里排——这也是正理,给陛下做了儿子,正该从宫里的排行。”
“那谢汶年纪最长,谢泓次之,再加个谢洀,咱们沃儿倒排行第四了。”思行王着急啊。
谢汶、谢泓都是谢茂亲兄弟的儿子,思行王不过是谢茂堂兄弟,论亲近,谢沃也就比谢洀、谢泽好一点。不论是从血脉亲近算,还是年纪算,谢沃都不占什么优势。要说他特别聪明出挑也好呀,然而,最是聪明伶俐的,其实是长山王谢茁的三子谢洛,如今宫中排行最末的“六皇子”。
谢琚再次显露出她思维方式的奇葩:“那谢汶、谢泓早一年就在宫中读书了。若陛下真有心立他们为嗣,为何还要再挑咱们沃儿进宫?倒是顺江王家的谢洀……”
谢洀和谢沃、谢泽一起进宫,又比谢沃大一岁。占了排行上的便宜。
思行王比了个动手的姿势,试探地望向谢琚。
谢琚拨弄腕间佛珠,叹息道:“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