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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不往外掏钱,沈荷英随便章秀青折腾,但她心里一点也不看好。苏南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十个男人里面有八个会捕鱼,要是能挣钱,村里的人早就发财了,哪里还轮得到章秀青。
章林根的心里其实也不怎么看好,只是章秀青刚刚经历高考失败,好不容易调整了心态,他不忍心再打击她,决定不管卖不卖得出去,先答应她的要求再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哪怕章秀青表现得信心满满,章秀红心里依旧忐忑,可是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只得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希望阿姐能够创造奇迹。
章秀青哪里看不出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并没有气馁,反而更加坚定了她想要挣钱的决心。
农忙时节累死人,章氏夫妻在院子里乘了一会凉后,章林根便站起身,拿了两条长凳,并排放在廊檐下,中间相隔大约两米的距离;又从屋里搬出一张竹榻板搁在凳子上面,接着铺草席、挂蚊帐,不一会儿功夫,一张简易的床就搭好了。
八十年代初,农村几乎没有几家人家买得起电风扇,想要凉快,只有两个途径,一是蒲扇风,二是自然风。
盛夏时节,夜晚的温度虽然不如白天那般高,却依旧让人受不了,哪怕坐着一动不动都能出一身汗,若是睡在屋子里,半夜里往往要热醒好几次,还会捂出一身痱子来,可要是睡在廊檐下,吹到自然风,那便凉快多了。
这个年代社会治安很好,几乎家家户户不锁门,院墙也低得很,有些人家甚至还没有院墙,是睡在屋子里,还是睡在屋子外,从安全方面来讲,并没有多大差别,可是男女毕竟有别,民风也并不怎么开放,大姑娘、小媳妇受到的约束相对较多。她们要是敢露胳膊露腿地睡在屋外,只怕会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洗漱过后,四人也不等章晓锋回来,各自歇息。章氏夫妻睡在廊檐下,章氏姐妹回屋睡,只是她们的屋子在西面,不开窗闷热,一开窗蚊子全往屋里飞。
章秀红摸黑找到火柴,划着一根点亮煤油灯,套上防风玻璃罩,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夏布帐子里面。这时候合成纤维已经进入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市面上已经有尼龙帐和涤纶帐,只不过还没有普及,许多人家用的还是棉帐或夏布帐。
章秀青记得再过一二年,尼龙蚊帐就要走进千家万户,只要她年底能够攒足本金,明年春天她就能去上海进一批尼龙网眼布回来,然后找人制作成蚊帐出售,大赚一笔。要是错过这个时机,那就只能吃人家的剩饭剩菜了。
相对来说,棉帐还稍微好一点,那夏布帐子简直恐怖,既厚重又不透风,人睡在里面简直像睡在蒸笼里。因为透光性差,帐子里是否有蚊子,光凭肉眼根本看不清楚。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出了好办法,居然想到了用防风煤油灯来捕捉。
章秀青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双膝跪着,双手举着灯,一发现帐子上有蚊子,便把灯移到蚊子下方,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只蚊子就被热气熏倒,无声无息地掉进灯里,燃为了灰烬。
抓好蚊子后,章秀红往左拧调节钮,将煤油灯熄灭。黑暗中,姐妹两个并头而睡,手里不停地摇着蒲扇。章秀红心里忧急,终究没忍住:“阿姐,要是阿爸打上来鱼虾,结果卖不掉怎么办?”
章秀青立刻便明白妹妹的思维还局限在传统商业模式里,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以为,阿爸捕到鱼虾后,我们就要去菜市场摆摊,然后等着生意上门?要是没人光顾,只能拉回家或者扔掉?”
“难道不是吗?要不然怎么卖出去?”
“当然不是,今天我再给你上一课,你要记住,生意是死的,而人是活的。如果我们要卖的是供不应求的紧俏商品,自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如果不是,那就不能采取这种方式,否则,只怕一天也卖不了几十斤。你想一想,除了坐等生意上门,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鱼虾销出去?”
章秀红活了十五岁,还是第一次听到“做生意也是门学问”这种言论,不由得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又惊又喜地道:“难道要像那些卖棒冰的人一样,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上门推销?”
孺子可教也,章秀青欣慰地说道:“思路对了,不过目标错了。我们是要上门推销,却不是推销给普通大众,而是要推销给那些饭店、酒楼、排档等饮食场所。”
章秀红不由得有些犹豫:“这、这能行吗?”
“事在人为,不试过怎么知道不行!”章秀青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相信阿姐,我们肯定能成功。好了,先别想那么多了,明天还要早起,我们早点干完农活,就能早点去挣钱了。”
“好的,阿姐,你睡吧,我不吵你了。”章秀红终于有了几分信心,想到挣钱后就能去读书,越想越兴奋,这一晚,她辗转反侧到深夜才睡着。
因为有了盼头,章氏姐妹干活更起劲了,原本至少需要七天才能干完的活,有了她们的加入,不到五天就全部干完了。
章林根是言而有信的人,自家的活一干好,就把推车借给了老木匠以及那晚前来帮忙的人家。
打鱼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章秀青怕父亲累坏身体,觉得休息两天也不错,可章林根是闲不下来的人,趁着空闲,把原本束之高阁的虾网全都翻了出来,每晚在自家门前的小河里下网,早上收网,逮到的河虾一半自家吃,一半养起来。
章氏姐妹也没闲着,每天早上和傍晚时分到附近的水沟里捡田螺,其他时间在河里摸螺蛳,全都收获颇丰。时隔多年,章秀青依旧能记得儿时隔壁李阿婆让自己猜的谜语:四四方方一块田,田里有幢小房子,房子里面没有人,有人走过就关门。
沈荷英心里不看好,嘴里也一直在说泄气话,不过却在行动上表示了支持,她拎了两斤河虾回娘家,借来了一张鱼网。还没等章秀青高兴,奶奶上门了,不是来共叙天伦之乐,而是来斥骂。
老太太听村里人说沈荷英拿了东西回娘家,进门后先骂沈荷英不顾孩子死活、一味地贴补娘家,然后骂章林根不孝顺自家老娘、一味地听家子婆的话,骂得唾沫横飞。章秀青无奈地抚了抚额头,和章秀红两人上前喊“奶奶”,并将至少装了三斤河虾的竹篮递过去,结果没落到一声好,反而得了两声骂:“败家精、小妖精!”
老太太一走,原本脾气就不好的沈荷英立刻埋怨开了,从章家的活人埋怨到死人,一个不漏。章秀青生怕父亲发火,偷偷觑他的脸色,结果没看到黑脸,反而看到了一抹痛色。
章林根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相互关系并不和睦,时常吵架。
章秀青的爷爷早在她还没有出世前就死了,奶奶健健康康地活着,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与章秀青父母的关系非常僵硬。逢年过节,她父母该给的孝敬一样不少,可是奶奶从来不给他们好脸色,连带的章秀青姐弟三人也不受待见。别人家的奶奶不管去哪里作客,都会带上自家的孙子孙女,可是章秀青的奶奶借口孩子不懂事,从来不带她们。
章秀青的大伯去世得也非常早,伯娘据说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带着一儿一女搬去了镇上,母子三人开了个馄饨店,生意不错,平时不到乡下来,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看老人。每次他们一来,奶奶都会异常激动,大骂伯娘是个害人精,以致于后来,两个孩子长大,就再也不肯到乡下来了。伯娘碍于孝道,不得不来,来了呆不到十分钟,丢下东西就走人。他们从来不跟章秀青家走动,时到今日,章秀青只知道他们住在镇上,其他一概不知。
章秀青的大姑嫁在邻村,过年也不回来看老人,跟章秀青家也断绝了来往。
章秀青的小叔年轻时是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小伙子,娶了邻村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全村唯有他家有电视机,日子跟章秀青家相比过得天上地下。她的奶奶住在小叔家里,逢人就夸小儿子孝顺,提起章林根就骂孽子,恨不得从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前世章秀青听了些流言,曾经在私底下劝过母亲,尽量和奶奶搞好关系,省得父亲夹在中间难做。沈荷英倒是没有发火,只是摇头叹气:“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说了你也不懂……”
章秀青想要追问究竟是什么事情,沈荷英让她不要再问了,问了也不会告诉她,还再三告诫,千万不要在她阿爸面前提起此事,否则吃“竹笋炒肉丝”。
在众人的期盼中,农忙终于结束了,这天凌晨三点钟,除了章晓锋还在酣睡,其他人全都起来了。常年捕鱼的人都知道,鱼离不开水,但它们并非时时刻刻呆在水底,有时也会上水面呼吸,因此最佳的捕鱼时间是早上四点到六点钟。
这个时间点起床,肚子并不饿,不过章秀青还是煮了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可不希望为了挣钱而把一家人的身体全都搞坏掉。
喝完粥后,章林根将一桶田螺、一桶螺蛳,还有几斤河虾一一搬进推车,然后当先出发,而沈荷英走在他后面,章氏姐妹并肩走在最后。
章秀青的家乡到处都是河流,河里游弋着无数的小鱼小虾,哪里不好捕,何必非得在家门口捕,既费劲费力,还招人眼红。
经过商量,一家四口人一致决定在靠近县城的地方捕鱼,章林根带路,母女三人跟着他走,等到他停下脚步,章秀青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座弯弯的拱桥,不知怎的,眼前浮现出一副雷雨交加、少年躲在桥下对河沉思的画面。
直到白发苍苍,章秀红还记得这一个夏夜,月亮圆圆的,星星亮亮的,夜色下的乡村,就像一幅流动的画卷,美得不可思议。无数的小虫在草丛里唱歌,伴随着他们一家四口的脚步声,是那车轮滚动的声音。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而她的心“扑通、扑通”,激动得仿佛要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