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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抹了抹眼睛,低低道了一声是。
夏春朝又笑道:“记得长春这名字,还是你到陆家时,柳氏替你起的。你原先叫什么?我却记不起来了。”长春答道:“我在家时,只有个爹娘给起的小名儿,也许久没人叫了。长春这名字叫惯了,回到家去,大伙也还是这样叫。姑娘也不必改口,还叫我长春就是了。”
夏春朝笑了笑,说道:“你也倒爽快,多少人被撵离了主家,便再不肯用主家给起的名儿呢。”长春笑说:“不过是个名字,就是给人叫的,不拘叫个什么罢,总是习惯的就好。”夏春朝笑道:“你倒想得开。”继而问道:“如今在家做什么呢?可有人家了没有?嫁妆预备下了?”长春浅笑道:“姑娘真是说笑了,我年纪也算大了,又是在人家里当房里丫鬟这么久了,有什么正经人家肯娶呢?我去陆家服侍这些年,家里也没想着我会再回去,并没积攒下几个钱,哪里有力量给我置办嫁妆?我如今跟着姑姑接些绣活来家做,也帮人浆洗些衣裳,勉强糊口度日。”
夏春朝叹息道:“你在陆家时,只在上房服侍,哪里做过这样的活?倒是难为你了。”长春说道:“我生来就是这个命罢,小时家境不好,也很吃了几年的苦。还是姑娘买我进了陆家,才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如今不过是再回去,倒也罢了。我本是要跟哥哥过的,但哥哥已成了亲,嫂子侄子一家子,屋子又浅窄,挤在一处十分不便。正巧我姑姑一人孀居多年,上了年纪又无儿无女,平日没人照料,便接了我过去。现下,我跟着姑姑过活,日子倒也说得过去。”
说话间,珠儿送了茶盘果点上来。
夏春朝便让长春喝茶,长春怎敢依从,连连退却道:“姑娘跟前,我哪里敢这等放肆?”夏春朝笑道:“今非昔比了,如今我既不是陆家的少奶奶,你也不是陆家的丫鬟。咱们两个都是被陆家扫地出门的人,还论旧日的主仆么?你既来我这儿,便是我的客。夏家待客,一盏茶总是要的。你不肯吃,是看不上么?”长春这才依言取了一盏,浅浅吃了一口,便捧在手上。
夏春朝又说道:“我走的早些,陆家后来怎样了?只听得内里乱成一团,却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长春便说道:“自打姑娘走了,家里各处便没了章法。起初大伙还能依着姑娘留下的规矩行事,看没人能出来管事,便乱为王起来。太太的脾气,姑娘是知道的,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货,除了窝里横旁的本事一概没有。老爷是个甩手掌柜,这家事是从来不管的。老太太更不必讲了,除却当事后诸葛外,便只知训斥太太。只是嘴里说的厉害,当真叫她来管事,却又缩在后面推身子不好。好不好的,二姑娘的病越发重了,吃了多少药也不见个效验。一日,老爷不知自哪里寻了个大夫,说是以前在宫里伺候娘娘的,托了熟人才请来。这太医来看过,却说是个什么骨痨之症,竟是个大的症候,只好吃药看看,就留了一个方子。二姑娘照方子吃了几副药,倒好了些。不想一日夜里,二姑娘忽然吐了几口血出来,立时就不行了。我看着心里发慌,就忙去上方禀报。大夫还没请到,姑娘便撒手去了。合家子乱成一团,太太便说我服侍不用心,又说家里艰难,用不着许多人手,竟而不要身价银子,将我撵了出去。”说到此处,她记起陆红姐在世时对自己的恩情,不由抹了两滴眼泪。
夏春朝冷笑道:“即便二姑娘不在了,也大可叫你去服侍陆贾氏那老东西。再不然,厨房浆洗,哪里不要人手?一个陆家,还放不下一个你?别人不打发,偏打发你出来。柳氏是唯恐没了二姑娘,陆焕成再打你的主意,撑了她的窝,忙不迭将你打发了,好叫陆焕成死了那条心。她千防万防,断断没算到外头起火,也算失了脚了。”长春听这话出有因,赶忙问道:“姑娘这话却是怎么个意思?”夏春朝笑道:“今儿叫你来,就为这件事,只是扯东扯西的,竟而没顾上。”说着,便将陆焕成在外偷养外宅,且外宅已诞下一子之事讲了一遍。
长春听了这番话,自然明了其意,掩口一笑,说道:“太太乱吃了一辈子的醋,平白冤杀那么多人,却不知早已被人种下蛆了。姑娘放心,这事儿好办。我虽出来了,我哥嫂还在陆家。如今太太房里,忍冬拜了管家娘子做干娘,很不将迎夏放在眼里。迎夏没个靠山,太太又立不起来,她正烦恼,正一心寻机会呢。此事只怕正好可在她心头,她大些,倒比忍冬拿的定主意,太太也信她,这事儿她去说,最合适不过。”
夏春朝浅笑道:“这丫头虽丑,倒是人不可貌相,有些机灵性子,只怕轻易不肯上钩呢。”长春道:“姑娘安心吧,她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是进退两难了,再不会想那许多。”
夏春朝这才笑道:“如此极好,只是还要烦劳你,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长春忙道:“姑娘哪里话,在陆家时我也多受姑娘照拂。姑娘受了那样大的委屈,我只恨人微力薄,不能保全姑娘。如今不过略答报些许姑娘的恩情,怎敢叫姑娘谢呢?”夏春朝说道:“话虽这样讲,到底今时不比往日。这样罢,我初来乡下,诸事不便,这里到处都缺人手。珠儿宝儿两个虽好,到底年龄小些,没经过事。你若不嫌弃乡下地方,我倒想叫你再来帮忙,到底咱们相处多年,彼此熟悉。你如不放心你姑姑,我这儿厨房也还缺人烧火。”
长春听闻此事,哪有不愿的道理?当即跪下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姑娘这样厚待于我,我当真不知如何报答,往后必定尽心竭力报答姑娘。只是,姑娘别嫌弃我粗手笨脚就好。”
夏春朝一面叫珠儿扶她起来,一面笑道:“怎么说着说着又跪下了,快起来。我有着身子不能扶你,你倒拿上架子了!”一席话落,屋里众人皆笑了起来。
长春自地下起来,听见这话,甚感讶异,言道:“姑娘竟有了身子?可是少爷的?”一话未了,连忙打了自己一记嘴巴,陪笑道:“我真是该打,不是少爷的还能是谁的!”又说道:“姑娘既有了身子,可告诉陆家了?他们若知道姑娘怀着他们家的子嗣,怕是要紧赶着接姑娘回去呢。”
夏春朝冷笑道:“他们来接,我好稀罕他们来接!这孩子是我肚子里养出来的,同他们有什么干系!我一个人也能养大孩子,寻他们做什么?!”
珠儿忙瞧瞧捏了长春一把,长春却如不觉,仍旧说道:“姑娘,虽说陆家亏待了姑娘,但这事儿同少爷却没什么相干。姑娘说这孩子同陆家没什么干系,但到底也是少爷的孩子,少爷是他父亲。姑娘在家时同少爷那等恩爱,又怎么忍心叫他父子分离呢?”
夏春朝双唇紧抿一字不发,珠儿忙道:“时候不早了,长春姐姐还要赶着进城。这才下了雨,路上泥泞不好走,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姐姐回去收拾下了,拣个日子就来罢。横竖咱们也没别的事体,家里是日日有人的。”
长春闻说,也知僭越,便起身向着夏春朝欠身告辞。
夏春朝倒也没说旁的,只是道:“你收拾了只管来就是,只是别忘了我交代的事。”言罢,便使珠儿相送。
珠儿将长春送到屋外,埋怨道:“你何必多这个嘴,姑娘如今最不要听的就是陆家和少爷。合家子上下,连一个字儿也不敢提的。我叫你不要说,你只是不听。往常你也不是这样子没眼色的人,今儿是怎么了?定要招惹她不痛快!”
长春笑了笑,说道:“姑娘的脾气,你我皆知。她真不想听,早就呵斥我闭嘴了。可是你瞧,适才姑娘只是不言语,可见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少爷。少爷同姑娘都是极好的人,怎么忍心看他们被那些恶人拆散?”珠儿无话可说,半日才道:“我们也是这样讲,但咱们不过是丫头,这样的事哪里轮得到咱们来管?便是叫咱们管,又有什么好法子?”言罢,抬头看看天色,却见天上依旧铅色沉沉,便道:“你快些去罢,免得路上再被雨淋了,回家生病!”
当下各自无话,长春登车归家而去。
回到家中,长春将今日之事告诉她姑母。长春姑母是个积年寡妇,膝下并无一男半女,正为身后事愁,听见这消息,欢喜不尽,一口应下。
隔日起来,长春便到哥嫂家中,将夏春朝交代之事讲了一遍。这家子男女受夏春朝恩惠不浅,自然甘愿效力。长春嫂子在陆家同那迎夏一向能说的上话,更不觉为难。
当日,这妇人进去当差,赶着迎夏到厨房来嗑瓜子闲聊,她便趁机把这事当闲话讲了。迎夏吃了一惊,问道:“这事可作准?”那妇人笑道:“怎么不准?人就在街上住着,孩子衣裳晒了一院子,老爷日常进进出出,大伙都看着呢!家里这雌老虎一病倒,老爷可算是脱了网了。”迎夏不言语,心里计较道:现下这家里,倒是老太太还能说上几句话。虽说也有老爷那条路子,但我这副模样,怎好走的?倒不若如此这般,丢了太太,投靠老太太去,还是个前程。
这般主意拿定,她瓜子也不嗑了,只道:“嫂子,太太房里等着使唤我,不敢离得久了。先去了,嫂子勿怪。”那妇人心知入港,忙道:“你去罢,我这儿也有活计。”
迎夏便飞步走回上房,进到院子里,只见忍冬在廊下坐着绣花。她不理忍冬,忍冬也不理她,二人各自无话。迎夏正要进屋,忍冬忽然道:“太太才吃了药睡下了,你进去撞什么瘟?”迎夏也不理睬,摔了帘子进门去了。
忍冬碰了个软钉子,一口啐在地下。
迎夏转进内室,果然见柳氏太阳穴上贴着一副膏药,似睡非睡的躺在床上。缓步蹭上前去,低声道:“太太,可睡了?”
柳氏哼了一声,迎夏又道:“我有件极要紧的事,不知太太这会儿能不能听?”柳氏少气无力道:“有话便讲罢,横竖我就这口气了,也没什么听得听不得。”迎夏便将适才听来之事,添油加醋讲了一回,又道:“太太,老爷行出这样的事儿来,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听闻那女人已给老爷生了个儿子,满大街人都知道,是咱们陆家的种。将来老爷要带他回来认祖归宗,这家财岂不是有他的一份?太太还是快些拿个主意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