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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去后,不多时便领了个弯腰弓背的灰袍老者进来。
夏春朝见此人面目生疏,含笑问道:“老先生贵姓、哪里坐堂?以往好似从未见过。”那人赔笑回道:“老夫姓林,一向在百慈堂坐诊。员外府上自来只叫程大夫伺候,故而姑娘不曾见过。程大夫前两日回老家探亲去了,所以今儿员外叫了老夫。”
夏春朝点了点头,便让他看诊。
这林大夫搭了脉,又问道:“姑娘这身孕大约是两月有余,脉象虚浮,有气血不足之相,倒不是大事。”说着,又讨前头程大夫开的安胎方子来看。
宝儿拿了,林大夫看了一回,说道:“这方子倒是对症,皆是安胎养血的药,姑娘吃着正好。”夏春朝说道:“然而这几日我孕吐的越发厉害,吃了程大夫的药也不见什么效验,想问问林大夫,可有什么法子?”那林大夫踟蹰道:“这孕吐乃是世间孕妇常态,只是个人体质不同,故而轻重有别。程大夫这方子是极对症的,只是姑娘体质敏感些,近来又时常心神不宁,才会如此。如今姑娘叫我看,我也只是照这方子抄一遍,就是换上几味药,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依着我说,姑娘还照着这方子吃,凡事多想开些,静心养上一段,过了这三个月也就好了。”
夏春朝闻言笑道:“说来说去,总是有这三个月磨折去耗。这也罢了,昨儿有个人另写了个方子给我,说是安胎止吐极见神效。我听她说的高明,心里倒不敢信,还没吃。今儿也拿给林大夫瞧瞧,看是个极好的方子,还是唬人的。”说着,看了宝儿一眼。
宝儿会意,开妆奁将昨日那陶氏所撰的药方取出,送到林大夫跟前。
林大夫接过去,将那方子细细看了一遍,讶异道:“敢问小姐,这方子是谁写的?”夏春朝答道:“是街上开茶棚的一位陶妈妈写的,我嫂子昨儿请她来家看病,我也就请她看了看。”说着,又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林大夫将手在腿上一拍,叹道:“这等愚妇,只知装神弄鬼、招摇撞骗、欺哄世人,她知道些什么医术药理?!这方子也是胡闹,朱砂竟要三钱之多。那朱砂敢是乱吃的么?《本经逢原》有载:丹砂入火,则烈毒能杀人。姑娘试想,这样一个烈药,怎好给孕妇吃?不是要人性命么?”
宝儿听着,在旁插口道;“林大夫,这话可不对。我往日听那些生养孩子的街坊说,小孩子夜里惊哭不休,是被邪祟撞克了,只消拿些朱砂用黄酒合了,灌服下去,就能驱邪退祟,使孩子安睡。这孩童都能吃的东西,怎会有毒呢?”
林大夫说道:“这位姑娘有所不知,这朱砂确有安神之效,却也有大毒。那熟识药理的医家,用此药时皆是慎之又慎。记得前朝宫中曾出一桩大案,一位宫妃生了一个皇子。因这皇子先天不足,体弱气虚,时常啼哭,那宫妃唯恐为上斥责她照看不力,将孩子交予旁人,不敢请太医医治,就拿了朱砂喂给皇子吃。那小皇子初时果然安静下来,然而渐渐体弱不支,怪病缠身。皇子身子贵重,这事儿自然瞒不下去。先帝勃然大怒,将那宫妃打入了冷宫,那皇子也交由旁人抚养。听闻,那位皇子身子虚弱不看,乃至长大也常为疾病所苦。可见这朱砂不是随意吃的。”
宝儿听得咋舌不已,说道:“看来这世间传的方子,凭他多少人吃过,也未必见得好用。”
夏春朝笑道:“原是这样,那依林大夫看,这方子当真不能用么?若是不慎服了,会怎样?”林大夫道:“果然不能吃,若是当真吃了,初时或者没事,宁神止吐,但时日稍久,必定胎坐不稳,乃至崩漏滑胎,都是可见之事。”夏春朝点头不语,宝儿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道:“竟然有这么歹毒的方子,到底谁想出来的,这等可恶!”
林大夫说道:“这却倒并非是人有意所为,不过是坊间那等愚夫愚妇,异想天开,只看眼前效验,杜撰的方子。然而这些神棍神婆,最为可恶,无知无识却又损人性命,当真该法办才是!”
夏春朝见这老大夫愤愤不平,说的口沫横飞,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吩咐宝儿付了诊金,说道:“多谢林大夫走这一趟,往后我若有些什么不适,还请大夫过来瞧瞧。”
那林大夫红着老脸将银子收了,嘴里说着不敢当,看看四下无事,就要出去。
夏春朝使了宝儿相送,那大夫临出门之际,一眼瞥见走廊地下小炉子旁的山楂袋子,又折返回来,向夏春朝道:“多嘴跟姑娘提个醒儿,这山楂也要少吃,孕妇吃多了山楂,引发了宫缩,是要滑胎的。若是换成陈皮,那也罢了。”
夏春朝脸色微变,点头淡淡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夫知会。”那林大夫方才去了。
打发了人去,宝儿快步回去,进屋就听夏春朝道:“把余下的红果汤端出去,山楂也都收进库里罢。”宝儿走上前去,说道:“姑娘,沈家也未必是有意如此……”夏春朝淡淡说道:“沈伯母是积年的妇人了,不该不知道这样的忌讳。”她此言出口,屋里无人敢再言语一句。隔了半晌,夏春朝方才又说道:“她也未必想得到这些,但我既知道了,还是不吃了罢。”
那两个丫头皆不敢言语,就此作罢。
夏春朝又笑道:“我原没想到这方子果然不好,只想着叫人瞧瞧,说不得还要请人说几句话呢,谁知果然是神棍蠢婆骗钱的东西!”
珠儿笑道:“那姑娘有什么打算?”
夏春朝问道:“去打探的人回来了不曾?”珠儿道:“没回来呢,怕是要到明儿了。”
夏春朝咬指沉吟道:“那便明日再说罢,倒也不急。”
正当此时,门外一人朗声道:“珠儿姐姐、宝儿姐姐,姑娘可方便说话么?”
夏春朝听这声音,正是金锁,心里忖道:这蹄子怎么又来了?便向珠儿使了个眼色。
珠儿会意,撩了帘子立在门上,果然见金锁手里端着个托盘,正在廊下站着,便笑道:“金锁来了,请进来,姑娘在外间呢,才打发了大夫。”
这金锁捧着托盘,拾阶而上,进到屋里就见夏春朝正在炕上坐着,连忙迎上前去,将盘子放了,道了个万福。
夏春朝点头笑道:“今儿怎么过来了,大清早起的,嫂子不要你服侍?”
金锁陪笑道:“大奶奶还睡着,没有起身呢,屋里没事,所以我过来给姑娘请安。”说着,又将托盘送上,道:“听闻姑娘近来时常恶心吃不下饭,我故而寻人淘换了这些山楂,炖了一碗糖水送来,姑娘且试试?”
夏春朝笑道:“难为你惦记着我,只是时下不是季节,四处寻不着这东西,你是从何处淘换的?”
金锁回道:“姑娘不知,我家里有个远房亲戚,是做杂货买卖的。去年年底,进了些干货,到了如今也没卖干净。他又急着回乡,就把这些东西分送了我们。我留着一向也没个用处,如今见姑娘难受,想起了就做了来孝敬姑娘。”
珠儿在旁立着,听见这话,噗嗤一声笑了,说道:“别人给你的,你留着没用处,所以来送姑娘。要说这山楂其实也不值几个钱,你也当真会借花献佛。”
金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敢回嘴。
夏春朝听她们说了一阵,方才笑道:“你们也都少说了一句,金锁是嫂子的丫头,却能这样惦记着我,实在难得。”又向金锁道:“不论什么,好歹都是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今儿大夫过来,才说过孕妇忌食山楂,弄得不好是要流产的。你没来时,我才叫她们把沈家送来的那袋子都收起来了,不敢大意呢。”
金锁登时白了脸色,连忙辩解道:“姑娘可不要误会,我是一心为姑娘好,并没那个意思。那些事都是大奶奶的主意,我并没说一句。”
夏春朝听这话出有因,便问道:“你昨儿还叫招儿送话过来叫我小心,今儿又说这个话,到底有什么缘故?”
那金锁却又低了头不肯言语。
夏春朝见状,晓得她拿班作势,遂说道:“你不肯说,那便罢了。我这就叫珠儿去跟嫂子说,只把你这两日的言行都告诉她,瞧她怎么处置?”
金锁这方急了,说道:“姑娘别去,我说就是了。只是姑娘听了那话生气,去跟奶奶对峙时,不要将我扯出来。我们奶奶那性子,姑娘是知道的,不然没我的活路呢。”
夏春朝冷笑道:“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我去同你主子对峙,你倒缩在后面。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去寻她对峙?”
金锁笑道:“姑娘若是听了我的话,那是必定要生气的。”说着,低低将日前王丢儿同她商议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说道:“我一早便想来与姑娘报信儿,只是昨儿我们奶奶身上有些不爽利,又因大爷不在家,只顾在屋里生闷气,不准我出去。我没法子,只好打发了招儿过来。这小丫头子说话不利索,恐怕也没把话说明白。今日我便趁着奶奶没起,赶空子走来告诉姑娘,叫姑娘提防着,仔细吃人暗算!”
夏春朝听了这一席话,笑道:“你倒是伶俐,在上房与你奶奶出谋划策。背地里又走来向我通风报信,这往后论出了什么事,你都能推个干净。”金锁强笑道:“姑娘这话是怎么讲的,我当真是为着姑娘好,不忍看这等惨事,这才走来告诉姑娘。”
夏春朝冷笑道:“那陶氏,我听闻是你向你们奶奶引荐的。不然,你们奶奶一个深闺妇人,平日里连二门也不出,上哪里知道这样一个人?我嫂子的为人,我心里清楚,虽然为人势力,却全无头脑,哪里想得出这样的缺德主意?你敢说不是你这蹄子调唆的?”
金锁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情急之下在炕前噗通一声跪了,说道:“姑娘明鉴,若当真是我调唆我们奶奶算计姑娘,又为什么要来姑娘这里报信儿?如此于我有什么好处?”
夏春朝冷笑道:“我知道这事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这个奸猾的奴婢,你当夏家没了人了,任凭你翻云覆雨、将这一干人都捏在手心里么?!你不要太高看了自己那点子小聪明,当世人都是傻子呢?!给我出去,再来我这里搬弄口舌是非,我定然撵你出门!”
那金锁还待再求,珠儿在旁说道:“还不走,瘟在这里惹姑娘生气,叫姑娘动了胎气,你能担待得起么?!”
金锁无可奈何,只得咬牙磕头起身去了。才走到门上,珠儿又道:“回来,把你的东西带上,放在这里也没人吃。”金锁闻说,只好走回来,端起山楂糖水,含羞忍耻的去了。
看着金锁出门,珠儿才说道:“姑娘就这么赶她走了?她虽没安什么好心,但只怕说的也都是些实话。姑娘为什么不笼络住她,好叫她为姑娘出力呢?”
夏春朝冷笑道:“她说的自然都是实话,我也信我那昏头昏脑的嫂子敢干这些事。然而我也不想欠这蹄子的人情,日后倒吃她拿捏。所谓家不和则外人欺,这样一个搅家精,留着也是祸害,还是想个法子,尽早拔了去。”
珠儿接口道:“姑娘说的不错,但大奶奶这样暗害姑娘,姑娘要饶了她不成?”夏春朝叹了口气,说道:“老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嫌我在家撑她的窝,碍她的事,所以才有这些是非。我不能任她欺凌,然而她到底是哥哥的媳妇。早些将这些事查明白了,告诉父亲哥哥也罢,怎么处置任他们去罢。横竖等咱们离了这家门,也就没这些事了。”
三人正说着话,前堂有人来报道:“大爷自庄上回来了,老爷请姑娘过去。”
夏春朝听说,知晓是为分田地的事,连忙穿了衣裳,往前头去了。
走到堂上,果然见夏恭言伴着夏东兴正谈些事情,连着夏恭行也在。见她到来,父子四个见过,各自落座。
夏东兴说道:“春朝怀着身子,又不为夫家所容,这些事你们都知道。为她日后傍身起见,我今儿要分十亩田地并一座宅子与她,所以把你们都叫来,也好大家彼此明白。咱们夏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从不干那藏着掖着的事儿。”
夏春朝皱眉道:“父亲日前只说要给我十亩田,怎么如今又说要再给我一座宅子?我手里还有出嫁时的嫁妆,这般只怕对哥哥弟弟不公。”夏恭行抢先道:“姐姐一个女子,又怀着孩子,是该置办些产业以作日后生活倚靠。我和哥哥都是男人,自然不愁没有生计,任凭父亲怎么分罢,我是没话说的。”夏恭言也道:“妹妹就罢了,咱家也不缺这些。就是将来三弟娶了媳妇要分开过,大不了再买座院子就是了。你既然不肯再嫁,又要养活孩子,是得如此。”
夏春朝见兄弟这般说,只好罢了。
夏东兴莞尔道:“你兄弟爱护你,我也就放心里。免得日后我伸腿走了,你孤儿寡母留在世上,没人照看,倒叫人欺负。”说着,便向夏恭言道:“你且说罢。”
夏恭言点头道:“我到乡下去瞧了,预备将紧挨着咱们乡下老宅东边的那十亩地划出来。这几块地打理的相较别的肥沃些,每年打下来的粮食菜蔬,也尽够一家子人吃了。那田垄上还种着一株枣树、一株柿子,虽说只是个意思,打下来究竟也能多些进项。我看这几块地顶好,只是不知妹妹的意思。”
夏春朝赶忙说道:“这已是极好的了,我心里不安呢。我既分了这些地,宅子也就罢了。女儿在夫家存身不住,出了嫁的人又不得不回来倚靠父兄,能得这样的照拂已是知足了,再要宅子未免说不过去。”夏东兴道:“你安心受着就是,当年若不是我执意结那门亲事,如今又怎么会叫你受这样的委屈苦恼?我不将你们母子两个安顿好,我这当父亲的心里才不安呢。”
夏恭言又道:“宅子我也瞧过了,虽说咱们久不住了,但有两家老家人看管打理,倒是洁净的,略收拾下便能住了。妹妹若要去呢,大约过上三五日,就可以搬过去了。”夏春朝低头想了一回,说道:“尽快搬过去也好,三弟说要跟我去住,免得耽搁了他的学业。”
众人商议了一回,夏恭言忽然道:“说起来,倒也奇了。咱家老宅边上,不是紧邻着一间大宅么?早年间那是乔大户家的宅子,那乔大户自打前年坏了事,这房子便空了下来。乡下人疑神疑鬼,又弄出些鬼怪故事,价钱砸到了底,硬是没人肯要。我这去看地时,却见那房子进了些泥瓦匠人,正在院子里筛灰和泥的收拾房子呢,倒不知谁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