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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光明看看唐鸥手臂,又看看唐鸥。
“你脑壳坏啦?”他说,“喝你的做什么?我要喝年轻小姑娘的,听说特别香。”
唐鸥:“……你听谁说的?”
沈光明老实回答:“方大枣。他带我去妓馆玩儿的时候,都是这样说。妓馆里的姑娘都挺好看的,又漂亮又香,不过闻不出那血到底香不香?”
唐鸥:“你还闻过?”
沈光明十分遗憾:“就闻了几回。姑娘都说我太小,不愿意和我玩儿。我小么?我可什么都懂了啊。”
唐鸥把布扔他头上:“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到底饿不饿?”
沈光明说有点儿饿但不至于喝血,唐鸥学林少意翻了个白眼,把他拎到岸边:“走吧。那么精神,白伺候你了。”
沈光明一直记着唐鸥说没人管他的话可以住唐家,心情好了不少,胡乱擦干身体后跟着唐鸥往上走去。唐鸥跟他说他离开之后林少意和张子蕴这边发生的事情,沈光明问:“和尚都走了,柴房里那两个怎么办?”
唐鸥于是告诉他,性严死了。
性严到底什么时候断气的,照虚也不知道。老和尚的尸体瘫在黑色的干结血块里,枯槁成一团没生气的物体。少意盟的人清理干净了柴房,将性严尸体裹了一层,带去给少林寺了。照虚却走不了。他腹部的伤口开始溃烂,整个人发起了高烧。少意盟的大夫说他还走不了,于是将就着给他治了几天伤。
“伤好了之后呢?”沈光明问。
“伤好了就回少林寺。少林寺有寺规,违反寺规的和尚要肃众惩戒。照虚没有亲手……害我师父,但他明知性严有恶意,却还……”唐鸥顿了顿,“他是少林寺的人,伤就伤了,却不能杀。就算他行为不端,但也始终是少林的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有麻烦的不是我而是少意盟。”
沈光明理解地点点头。林少意也是搅进这浑水中来的。
“其实他提醒过的。”沈光明突然想起当日在厨房中照虚的那道身影,连忙说,“但我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唐鸥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沈光明紧紧跟在他身后。或许是因为活动起来了,他已经没有那么冷,腿脚也灵便很多,能跟得上唐鸥的速度了。
张子蕴所说的“传功”,实际上和青阳祖师传给他大吕功的方式是一样的:将内力直接送入别人体内。大吕真气没有中介者,直接进入沈光明的经脉之中,又逐寸侵入丹田。沈光明那时才知道,之前受的大吕真气之苦的程度最多只能算蚊子叮咬,此番传功才叫要人命。好不容易熬过去了,破坏了他经脉的大吕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令他痛苦得只想求死。
他想跟唐鸥说,又描述不出来,只觉得想起就后怕。当时他裹着棉被,疯狂地撞墙,张子蕴死死钳住他不让他乱动,他就用脑袋去磕墙。后脑勺肿起了一个大包,很疼。好在按张子蕴的说法,最艰难的一段已经过去了。他之后只要跟着张子蕴教他的口诀,去练习如何运转真气即可。大吕真气和别的内功不一样,初学的时候每每运起,丹田都痛如刀割。“虽然难受,但过上一年就好了。只是一年之中,你须日日练功不辍,绝不能懈怠哪怕一日。”张子蕴跟他认真传授,“这是驯服大吕真气的方法,你必须这样做,否则会死。”
沈光明当时刚刚缓过劲来,听得也不甚清晰,此时想起来,又意识到自己是个杀人喝血的隐患。
嗜血的*缘于修习大吕功的人性情大变,暴戾狂躁,且往往体寒身冷,格外需要温暖。又因为脏器受寒,运转缓慢,食欲不振,更愿意食用绵软的食物。生人的血温暖、新鲜,容易吞咽,杀人的过程能满足其内心*,因而这种渴望最难压制。
谈及自己当时如何应对,张子蕴什么都不说。
但沈光明却想到唐鸥为张子桥换衣装殓的时候两人看到的疤痕。
张子桥背上的疤痕密布于肩膀和颈脖后方,一直延伸至脊椎,就连上臂也满是伤痕。他当时守在一旁帮忙,忍不住问唐鸥是怎么回事。唐鸥却也不知道,只摇头说自己从未见过师父身上的伤痕,自然也从未问过他。
沈光明抬头,看着唐鸥走在自己前方的背影。
他不想告诉唐鸥这件事。
只是他想起张子蕴说的那些话。他心想自己是否也有一个可放在心中、永远庇佑自己不会做错事的人?那个人永远都在,牵挂自己,心疼自己。就为了这无法说清的恻隐与慈悲,自己也能咬牙撑下去。
他想到了沈晴,想到沈正义,心里便慢慢安稳下来。
沈光明隐隐明白了张子蕴这二十年来都不曾杀人喝血的原因。无非是不愿让那个人伤心失望,才令自己不要一错再错。
两日后,沈光明总算基本掌握了张子蕴教授的大吕功口诀。口诀颠来倒去,本质都是为了修身养性。张子蕴当日得了大吕真气,却不知如何修习,受了许多煎熬才自己悟出门道。现在沈光明有他教导,痛苦已大大减少,就是每天晚上睡前将大吕真气运行一周天这件事,十分艰难。
“……不练了。”沈光明说。
唐鸥坐在他房中,闻言哼了一声:“你昨天练习之后,痛楚不是已比前日少很多了?这方法有用,你别怠懒。”
他只好从床上慢慢爬起来,长叹一声,盘腿坐好。
唐鸥是被张子蕴命令来守着看他练功的。“没人看着他肯定就不练,这不行。死在我手里,这不行这不行。”张子蕴如是说。
沈光明坐着,静候丹田中的绞痛慢慢平息。他有点后悔刚刚练了一半就放弃,这事情既然难熬,趁早熬过去就是了,自己有点蠢。
唐鸥见他一双眼睛还四处乱看,开口呵斥:“还不练?”
沈光明:“唐大侠你见多识广,有没有某种内功,是躺着也能练的?”
唐鸥:“……”
沈光明:“我现在经脉是好了吧?可完全没好的感觉啊,就是疼疼疼,冷冷冷。能不能不练大吕功,练点儿别的,暖一些的,容易点……”
唐鸥:“别说话了,快练。我要回去睡觉。”
沈光明闭上眼睛没半盏茶功夫,又猛地睁开了:“唐鸥!”
唐鸥怒道:“还练不练了!”
那令他烦躁的人光着脚跳下床,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掏出个长长的包裹来。
“我忘记了……你也忘记了。”沈光明将裹着那物的布拆开,“说要送给你师父,作寿辰礼物的。”
飞天锦被裹在粗糙的灰色布块中,烛光照着它,几个字隐隐现出来,是“天长地久”。
唐鸥走近了,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做一件衣服给他好吗?”沈光明小声说,“挺冷的。”
清明早就过了。唐鸥此时才想起,张子桥走的时候正是清明的前两日。
第二日便是他的生辰,再过一天就是清明,天地万物蓬勃生长,清洁明净。
他弯腰将飞天锦拿起,把沈光明拉到床上:“你练功吧。”
沈光明见他神情沉重,语气低落,小心问道:“我做错了吗?”
唐鸥摇摇头,又说了一遍:“我困了,你练功。”
第二天,他将飞天锦交到了张子蕴手里。
“没来得及送给师父,师叔,给你吧。”唐鸥说。
张子蕴看看飞天锦,没什么兴趣。
“你们去少意盟是么?”他问。
唐鸥点头:“随林少意去看看。我很久没去问候林伯伯他们了。”
“那小东西呢?”
“一同去。”唐鸥说,“师叔,什么时候启程好?”
张子蕴注视着他。张子桥选了个好徒弟,唐鸥虽然不是张子蕴会欣赏的人,但他令人感到可靠。想到这青年于这十年间日夜与自己哥哥作伴,张子蕴枯瘦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温柔。
“你们去,我不去了。”他说,“我带你师父走。”
唐鸥一愣。
“你会走的,峰上没了人,挺冷清。”张子蕴说,“你师父虽然不喜热闹,但我……我不忍心。而且峰上死过人,还是个臭哄哄的和尚,他应该会不高兴。这十年中我在别处也有茅庐栖身,带他回去,我们待在一起,很好的。”
他讲得平静,唐鸥却忽的悲伤起来。
这与他知道张子桥身死时的悲伤有些不同,但根源仿佛是一样的。
但唐鸥并没有反对。他沉声道了声“好”,突然跪下来,给张子蕴磕了个头。
“我不是你师父,不用这么大礼。”张子蕴缓缓道,“以后想你师父了,就给他洒一杯清茶。他会知道的。”
张子蕴走的那天没跟任何人说。他掘出那具薄棺材,用飞天锦裹了,扛在肩上,慢慢走了。
沈光明被丹田内寒冷的真气折磨得睡不着觉,一面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练功,一面在床上打滚。辗转中听到屋外声响,开门后便看到张子蕴的身影。
他仍着那日从院子里找出的旧衣裳,身上披一件沈光明觉得熟悉的外袍。
看那颜色,应是张子桥的。
他肩上一口棺材,姿态十分怪异,但走得仍旧轻快。晨曦穿破薄雾,千山葳蕤。
回头时沈光明看到唐鸥站在房顶上,正目送张子蕴。
“唐鸥。”他走到近前喊他。
“上来吗?”唐鸥问他。
沈光明笨拙地爬了上去,和唐鸥一起现在房顶上。
张子蕴的身影越来越小,沈光明突然开口:“他不许我喊他师父,也不教我别的功夫。”
唐鸥:“我教你。他把方寸掌的口诀告诉我了。”
沈光明惊喜地扭头看他。
林少意飘飘然地跳了上来。“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他说。
沈光明:“什么意思?我学问少,盟主解释解释?”
林少意正要开口,突然被唐鸥推了下去。
“别站那么多人,会塌。”唐鸥面无表情地说。
林少意:“不能推他吗?”
唐鸥不理,仍旧注视远方。张子蕴身影已消失在林中。有晨起惊鸟扑着翅膀,飞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