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火焰供奉

飞天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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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何时起,顾倾城与关文的手握在了一起,但这种亲密动作却无关乎男女感情。两人仿佛洪流中的结伴而行者,彼此的身体与jing神互相支撑,发挥所有潜力,记录桑彻大师说过的原话。

    “东方的英雄像格萨尔王一样勇猛,

    他的光辉照耀着尼色ri山。

    一王两公主没能完成的事业啊,

    在他手中做了最后的了断。

    一定要注意那罗刹魔女啊,

    她不是只有一条命。

    善良的人们只看到了炽热的太阳,

    却看不到月亮的yin暗一面。

    每个人的眼睛都遭到蒙蔽,

    因为他们没有格萨尔王的神眼。

    魔女发动了最后攻击,

    英雄的xing命危在旦夕……”

    噗地一声,桑彻大师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椅了两下,无法坚持着唱下去,缓缓地向前扑倒。

    关文冲过去,扶住对方。

    “说唱艺人……不能泄露天机,否则就要承受天谴……我们喝下去的……这不是酒,这是突破神授唱词的药,借助它,我就能看到神不允许看的东西……”桑彻大师凄惨地微笑起来,本来暗黄色的印堂出现了一小块星星状黑晕,并急速地向下扩散,很快便蔓延到了他的鼻子与嘴唇。他再张嘴,却已经没有声音发出来,只有嘶哑的“啊”声。

    才旦达杰的血仍在无声地滴落,那灯芯已经变成了怵目惊心的血红色。

    桑彻大师转过身,提起酒囊,看着才旦达杰。

    “我懂你的意思——”才旦达杰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笑。

    桑彻大师挣扎着爬向油缸,双手攥着酒囊,身子靠在油缸上。

    “就在这里结束吧,一切都刚刚好。我的灵魂和身体应该完完全全地奉献给扎什伦布寺,就像树大师那样的一代先辈智者,抛弃本我,忘我而去,成为藏传佛教中最美的绝响。我已经准备好了,开始吧……”才旦达杰挺直后背,面带微笑,凝视着那越来越微弱的火头。

    桑彻大师再次拔开酒囊的木塞,囊里的酒倾斜而下,与缸底的酥油和鲜血混在一起。他回过头,右手按在喉结上,嘴唇噏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关文凝神盯着桑彻大师的嘴唇,一字不漏地读懂了他的唇语,那邪的大略意思是——“尼色ri山下的世界等着你去拯救,那不但是藏传佛教的劫难,也是xizàng大地和人民的劫难。一王两公主统治期间,从没有为自己祈求什么,只是潜心修行,以求得人民福祉为己任,这才是真正的大智者所为。我们的使命已经达成,再见了……”

    轰的一声,油缸内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腾飞之际,不断舔舐着才旦达杰的独臂。

    “大师,快离开那里——”

    关文大叫,想要冲过去拉开他们,但随即被才旦达杰举手制止。

    “一切幻象,不是无缘无故而来,不是无缘无故而去,只为有缘人存在。关文,一个人的xing命不过是沧海一粟、恒河一沙,不要看我,看那几千年来留在藏地的幻象,那才是你应该关注的……”才旦达杰的手指已经融入火焰之中,满屋都是皮肉焦糊的味道。

    火焰之上,蓦地出现了一个披挂着黑色铠甲的大将军,虎背熊腰,双手横提着一把银色长刀。他的面容黝黑粗粝,已经被藏地的朔风磨折得看不清本来肤色,但他的眉宇之间透露出无比激昂的浩然正气,双目炯炯地向正前方远眺着。

    大将军的右方,火焰一闪,一位遍体素白的女子也悄然现身。她的容颜皎洁如月,黑漆漆的长发直拖到脚跟,怀中抱着一捆半黑半红的两尺长竹签,如同雪山女神一般神圣纯洁,不可方物。

    关文觉得,如果这两人是情侣的话,实在是“美人配英雄”的最佳诠释。唯有她那样的美人才配得上顶天立地的英雄,而只有那威风凛凛、勇武无敌的黑甲将军,才能保护她、陪伴她,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征战厮杀。

    才旦达杰的手臂已经燃到肘弯,剧痛令他满脸都是豆粒大的汗珠,但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就是我要你……看到的,也是树大师……一切藏地的先贤智者要你看到的……只有看到他们,才能获得修行的真谛,才能把除魔大业进行到底。他们是幻象,可你一定要知道,他们一直盘桓在扎什伦布寺的意义……”

    缸里的火逐渐减弱,犹如一口抽去了底薪的锅,沸腾渐止。

    “他们要你看到一王两公主的时代,可我的生命就快烧尽了,连这种最简单的使命也难以完成……我真是太无用了,原来隐藏在那院子里的岁月,非但不能增加修行,反而折损了从前的能力,真是惭愧,惭愧!”才旦达杰摇头叹息的空当,火焰已经舔到他的肩膊。

    “藏传佛教的修行就是这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算是吹毛断发的宝刀,若是不riri磨砺,也会生锈朽坏。我在岁月里吟唱过太多英雄,也看过太多英雄迟暮,没有人能逃得过时间的车轮,就算是伟大的格萨尔王也有垂老的那一天。”桑彻大师的双臂也伸入火焰之中,枯瘦如鸟爪的十指颤抖着张开,抚触着跳跃的火焰。

    “时不我待,所以固守着骷髅唐卡技艺的人都失败了,他们被困死在那小小的院子里,不能挣脱yu望的束缚,冰秋寒亦是如此,他虽然挣脱了唐卡囚笼,却直接进入了另一个情yu的深井,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大师,什么样的人才能彻底杜绝yu望,成为人上之人,神上之神?”才旦达杰挪动身体,残臂与桑彻大师的十指相接。

    就在熊熊火焰之中,已经烧得仅剩残骸的三只手紧握在一起。

    桑彻大师的血肉也加入了那场燃烧,翻腾的火焰近在咫尺地烤着他们的头发和眉毛。

    关文的喉咙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才旦达杰和桑彻大师的奉献jing神深深地震撼着他。

    “看着……那一王二公主的……年代,看着他们……”才旦达杰艰难地喘息着,脸上的汗珠汇成了巨大的水滴,悬在下巴上,被火舌映得闪闪发亮。

    “咄!看那里,不是看我们——看那里!用你的心……”桑彻大师的声音蓦地拔高,犹如一声炸雷,令关文又了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之感。

    他闭上眼,静默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才倏地睁开眼。这一次,他看到那将军和美人的旁边又多了一个红衣女子,左臂当胸,肘关节上托着一尊红玉佛塔,右手下垂,握着一根缰绳,而那缰绳却是拴在一只斑斓猛虎脖子上的。

    三个人,巍然屹立于火焰之上,三双眼睛一起凝视远方。

    “我看到了。”关文说。

    此时此刻,他心如止水,把一切哀痛、忧惧、怜悯、自责全都抛开,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观者。正因如此,才旦达杰、桑彻大师的烈火焚臂、火焰上那一王二公主的虚渺幻影,都成了一幕活剧,不再侵扰他的内心,亦不能让他有丝毫的分心。或者,唯有如此,把生死、伤痛、古今、真幻全都当做身外之物、天外云烟,才能真正看清一切。

    “好,好,我就知道他……他能行……”才旦达杰喘息得如一只病入膏肓的羸牛。

    “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第一步,没什么可高兴的……那么多年,那么多人,我从没见谁能大彻大悟,能洞悉数千年来的史迹,能找到自己要走的那一条路……藏地本来没有路,通往成功的路不知有多遥远……我们神授说唱艺人本来是不该参与到这些事里来的,说唱艺人是藏地的异类,不是神不是人,不是佛也不是妖jing鬼怪,不属于任何一方的阵营……我们只是旁观者,只是记录那些事的史官,只是飘荡在藏地的游魂……可我这一次……这一次真的失算了,本来只想隔岸观火,谁料一下子跳进火海里来,被火烧着的滋味……痛啊……我痛啊……”桑彻大师的声音震颤得像深秋里的树叶,尽管全力地咬着牙、皱着眉,仍然痛得不住地倒吸凉气。

    “再强健的鹰总有最后一次绝望的死亡飞行……再神圣的说唱艺人总有最后一次绝唱,不是吗?不是吗?”才旦达杰气喘吁吁地问。

    “你说得对,可我……可我……可我痛啊……”桑彻大师惨叫一声,突然发力一挣,身子离开油缸,向后仰面跌倒。他的手、小臂都已经烧焦,随着这一挣,双臂齐着手肘断裂,碎肢跌入油缸。那些已经失去了皮肉连接的关节,全都轻易崩脱,散为数十块,接着缸底的火焰二次燃烧起来。

    同时,才旦达杰身体萎顿,贴着油缸倒下,手臂烧至肩头,伤处化为焦黑的火炭,冒着缕缕青烟。

    关文似乎看见了这惨烈的一幕,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身子骤然一轻,便悄然立在火焰之上,与一王两公主面对面地站着。立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对面射来的目光给穿透了,那六道目光像六支炽热的箭,犀利无比地洞穿他,而后无声地远逝。

    关文心念一转,马上横移身子,疾跨了两步,转到那白衣女子身边去,随着他们的目光远眺。

    他看到了藏地的群山、湖水、寺庙、经幡,也看到了羊群、马匹、牦牛如同珍珠、云朵一般镶嵌在绿色的草地上。这时的他,就像坐在航拍的飞机上一般,俯瞰大地,如同俯瞰着一张生机勃勃的xizàng地图。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危险了。”那白衣女子喃喃地说,声音如chun风拂过琴弦,醇美动听。

    “是啊,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危险了,我甚至能感受到隐藏在大地之下的黑色烈火正在蠢蠢yu动,随时都会迸发,随时都将燃烧大地,吞噬一切。”红衣女子说。

    她手里牵着的老虎本来安安静静,但此刻突然张开血盆大嘴,接连发出雄浑低沉的啸声,令关文的耳朵几乎被瞬间震聋。

    “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我们如此深爱着脚下的大地,却也毫无办法阻挡悲剧发生。我们能做的,从前都尽心竭力地做过。我们做不到的,昔ri今ri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悲剧发生。”那黑甲将军说。

    “我占卜过,在所有的死局中,总有一颗活着的棋子气若游丝地活着,那大概就是唯一的希望吧——”白衣女人向前扬起双臂。

    关文视野中猛地出现了一张纵横三百六十一格的围棋棋盘。棋盘上,黑白双方的势力犬牙交错,战局异常错综混乱。

    “看,就是那颗右上边角‘三、三’位置的白子,它活着,无论战局有多困顿,无论白棋的数条大龙正在承受敌人多么猛烈的攻击,它都活着,自谋生路,自创一地,顽强艰辛,小心谨慎地活着。我想,它就是我们的希望,也是藏地的希望。”白衣女子无限伤感、无比惆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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