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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中元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他却呲牙必报。如今杨中善同意他在库房任选五件东西,那么他便挑他认为最合适的拿了便是,根本不想同他大哥客气。
索性杨家的库房摆放十分有序,所以他按照心中所想,挑起东西来也非常快。
一个将来家里能用上的前楚锡制盘龙博山炉,一块浮雕翡翠螭龙壁,一个金镶红宝腰带扣,一块金橘红鸡血石原石,最后一尊则是为爹爹挑的后褚白玉观音坐像。
这五样东西在这间屋子里并不算是最好的,但也并不差,最主要的是,它们得杨中元眼缘,那便够了。
杨中善做了十几年古董生意,自家的货是真是假自然一眼便知,对于弟弟能在几千件东西里挑出五件品质上乘的真货,他倒是十分惊讶。
“小元,你倒是做这一行的料子。”杨中善竟有些踟蹰了。
他到底要不要再劝杨中元一句?只要他留在家里,那给他一间铺子经营,也没什么不可的。
这一刻,他自己都忘了,当时杨中元归家之时,他和孔敏华心里到底有多么抵触,有多么不情愿他回来要回铺子。
杨中元对他哥哥的话丝毫没有在意,他细心把几样东西都放到盒中,然后低声道:“大哥,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以后也不靠这个吃饭,不会对家里怎么样的。”
听到弟弟的话,杨中善不由愣住了。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他在弟弟面前已经任何信用都没了,无论他说什么,这个血缘至亲,都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这一次,杨中善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欺骗与隐瞒带来的代价。
“大哥不是这个意思,”杨中善叹了口气,脸上满满都是颓然,“小元,我们不同爹,小时候你脾气也不好,所以我总是对你亲不起来。这些年过去,你回到家里,哥哥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毕竟,当年的事情,全家人都有错。但是小元,自打你回来,我和你坤兄虽然不想把铺子给你,却也真的并没有想害你。你相信哥哥这一次吧。”
杨中元的手顿了顿,他背对着杨中善,没有叫他看到自己一丝一毫表情:“哥哥,我不恨你,真的。只是这些年生活太难熬,我现在只想守着爹爹过生活,杨家的一切,都会让我回忆起曾经的过往。”
他说罢,又轻声笑起来:“哥,其实啊,命运真的很奇怪。当年如果我没有进宫,现在说不定早就成了猫狗都要嫌弃的纨绔子弟,到头来还不是在家混吃等死。现在我经了这么一遭,懂了许多道理,也知道靠自己挣钱生活,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这一席话,比昨日那些冷漠的陈词要有感情得多,可他到底生在杨家,这个即使在整个洛郡也数一数二的商贾富户,就算他是庶出儿子,一辈子在家混吃等死也并无不可。偏偏,他却要经一遭就连村人孩子都鲜少遭的罪,这样长成的懂事上进,并没有让人觉得更舒坦。
杨中善心中一痛,思来想去,也只能再叫一声弟弟名字:“小元,哥哥只求你记着,这里总归是你的家。”
杨中元又笑,却只说:“我只记得,你是我哥哥就够了。”
杨中善见他并没有应下自己的话,心里更是有些难过。或许杨中元还是承认他们彼此之间的血缘关系,但除此之外,他们也再难有更多的亲情与温情。
有些时候,亲缘一旦断绝,想要再续前缘,只怕比海水干枯还要艰难。
两个人就站在昏暗的库房里沉默良久,末了,杨中善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小元,你仔细拿好,哥哥承诺你的,不会少一分一毫。”
杨中元接过,看都未看,直接塞进袖中:“谢过哥哥。”
“谢什么,这本该就是你的。”杨中善说罢,叹了口气,“好了,泉叔该着急了,我们走吧。”
杨中元跟在他身后,一起往门口走去,在即将走出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对杨中善说:“哥哥,坤兄对你一心一意,两个侄子也都玉雪可爱。你莫要像父亲那样,把一个好好的家,变成曾经那个样子。”
杨中善一愣,他未曾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杨中元还会如此关心他们一家,难以忘怀的愧疚再一次充斥全身,叫他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杨中元这一句话,不光杨中善听到,门外的孔敏华和周泉旭一样听得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瞬间,孔敏华脑子里空空如也,他目光空茫地看着周泉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可是周泉旭心心念念,只有儿子一个人,无论儿子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在他看来,都是最好的也最正确的。所以无论孔敏华此刻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那与他们父子俩半分关系都没有。
“爹,我们走吧。”杨中元身上背着包袱,手里捧着两个锦盒,简简单单的,就这样带着周泉旭出了南厢。
他们身后,杨中善和孔敏华沉默地跟随着,一直等到来到杨家大门前,杨中元才回过头来,笑着对兄长道:“此番一别,他日或许不能时常相见,哥哥与坤兄多多保重。我跟爹爹就此别过告辞。”
他说完,小心翼翼扶着父亲,一步一步走出杨家高大的雕花木门。
周泉旭跟着儿子的脚步缓缓而行,他微微抬起头,能看见天上金灿灿的太阳。这一日风和日丽,不热也不冷,微风吹拂着紫馨巷两侧人家探出枝头的花朵,带来甜蜜的味道。
周泉旭闭了闭眼睛,回头望了望杨家门楣上精致漂亮的金貔貅。二十几年前,他进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日子,那时候他跟许多人一起,被父亲卖进这个地方。他清晰地记得,那一日他从侧门穿行而过,只来得及浅浅看一眼门楣上划过一道金光。
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杨府,这一道金光,成了他年轻时最斑斓的梦境。
那时候他总想着攒很多钱,然后自己赎身出来,挺直着脊背站在杨府大门前,到底看看那金光是何物。如今,虽然已经二十几年过去,他人老体衰,却到底满足了心愿,离开了这里。
“爹,新家已经安顿好了,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就在周泉旭恍惚之间,儿子清亮的嗓音叫回了他的思绪。
他扭过头来,认真看着已经是个俊朗青年的儿子。
如果说杨府几十年生活给他最好的礼物是什么,那么无非就是这个就算离开十几年,最终也要回到爹爹身边的孩子。只有他一个,才是他血脉相依的至亲。
“好,跟着你啊,爹可是什么都不怕的。”周泉旭笑笑,伸手拂过儿子鬓边的黑发。
这孩子像他,头发浓密柔黑,原本应该是个心肠极软的人。
他们父子两个站在杨家门口说着话,身后杨中善站在门里,没有跟出去。
“小元,你跟泉叔,也保重。”他说完,没有继续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二人离开,而是牵起夫君的手,一路回了家中。
杨中元没有回头,他只是拉着父亲站在杨府门口等待马车的到来。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留下的,便是最后那个,他要让愧疚与痛苦时时刻刻印在杨中善心里,叫他想要补偿,却求而不得。
只得日日夜夜,把这份难过圈禁在心里,寝食难安,终生不忘。
父子两个背对着大门立定,谁都没讲话,谁也没回头。
他们,从来都不是会心软的人,就算头发再软,也终究得硬下心肠。
马车的咕噜声从巷子深处响起,杨中元与周泉旭扭头去看,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程维哲驾着一辆普通的柳木马车,正笑着由远及近,在他两侧,紫薇花从墙头探出沉甸甸的花串,映得满目姹紫嫣红。
杨中元看得有些呆愣,程维哲幼时便极富盛名,聪明伶俐,清俊可爱,如今十几年过去,却更变本加厉,让人很难移开眼去。
这个人,总是很容易让他人自惭形秽。
“怎么是你?”等到程维哲在父子两个面前停下马车,杨中元不由自主问道。
程维哲笑笑,那笑容竟比身后的紫薇都要夺目:“陈叔还在帮你收拾,没得空过来,我正好去了铺子,便过来接一遭你与泉叔。”
程维哲与杨中元解释完,便又扭头对周泉旭道:“泉叔,许久不见,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周泉旭在儿子同程维哲身上看了一圈,笑道:“那敢情好,以后能时常见到小哲,我更高兴了。”
杨中元撇撇嘴,仔细扶着爹爹上了马车,等安顿好父亲,这才跟着坐到程维哲边上:“你就会讨长辈欢心。”
程维哲伸手捅了捅他气鼓鼓的脸颊,笑得更欢:“你啊,我的醋都要吃哦。”
他说完,被杨中元狠狠踢了一脚,大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鞭子,架起马儿一路往巷外驶去:“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吧。”
杨中元一想到从此以后崭新的生活,不由心头一热,跟着说道:“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