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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们都被支开,大厅只有苏长洺和李兰。
二十多年的夫妻,从来没有这么僵过。
李兰的脸色苍白,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苏长洺喊她,“站住。”
李兰脚步不停。
苏长洺皱了皱眉,快步拦住李兰,“外面下着大雪,你出去干什么?”
他还是关心她和孩子,李兰没直视苏长洺,似是在躲什么,嘴上说着气话,“既然这个家容不下我,那我就回娘家。”
“回娘家?”苏长洺的神情严厉,“下雪天路滑,出行有多不安全,你不知道?”
李兰的脸色变了变。
感觉孩子踢了自己一下,她无意识的要跟苏长洺分享。
话到嘴边的时候,李兰又给咬碎了,全部吞进肚子里。
苏长洺盯着李兰的脸,不放过任何一处变化,“你不敢正眼看我,你在心虚。”
“我心虚什么?”猛地抬头,李兰立刻反击,“苏长洺,你不要信口雌黄。”
她的呼吸颤的不成样子,“我绝不会拿孩子发誓!”
“不过是一句话。”苏长洺摇了摇头,“如果你心里没有鬼,又怎么会不敢。”
李兰掐着手心,隐隐掐出血痕。
苏长洺不再看李兰了,那眼里的失望藏不住。
他搓了搓满是皱纹的脸,一下子老了十岁,“我不配做一个父亲。”
那句话里掺杂着太多的情感,有苦涩,可笑,愤怒,愧疚,难过。
李兰浑身一颤,脚在地上扎了根,一步都挪动不了。
“小夏几岁的时候,单纯天真,什么都不懂,世界也很干净。”苏长洺望着虚空,“大人的愤恨不该强行闯进她的世界,她承受不住,那样会在她的心灵上造成巨大的伤害。”
李兰垂下眼帘,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从五官到气质,将小家碧玉体现的淋漓尽致。
此刻李兰被璀璨奢华的吊灯一照,那光太明亮了,她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楚成远说的没错,这房子当初是翠铃留给小夏的,可是这些年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苏长洺捏了一下眼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自私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有些发哽,“你要做母亲了,应该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半响,李兰笑了笑,“你就是不信我。”
“说那么多,你觉得是我把你女儿赶出家门,不让她回来的,苏长洺,你扪心自问,我有一次在她面前发火,跟她起过冲突吗?”
苏长洺背着手,“诚实是人最基本的东西,你做不到,以后怎么教你的孩子?”
脸上的温度滚烫,近似难堪,李兰像是被人掐住脖子,拎在半空,喘不上来气。
她慢慢走到沙发那里坐下来,手放在肚子上,轻轻抚|摸。
“苏长洺,你不就是想逼我承认吗?”李兰闭上眼睛,似是疲了,“是,都是我做的,行了吗?”
“不想跟我过了,就去找你女儿吧。”
苏长洺手攥成拳头,早在听老庄说的时候,他就有了答案,只是他的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的提出质疑。
夫妻一场,苏长洺更愿意接受那是假的,是老庄记错了,他想听李兰亲口否认,摆出证据,让他无力反驳。
但她没有,而是一味的躲避。
现在更是一副他严刑逼供,她被迫认罪的姿态。
到了了,还是不知悔改。
苏长洺如果再继续欺骗自己,哪一天到了地底下,就真的无颜去见楚翠铃和父亲了。
大厅响起声音,听不出情绪,“明天雪停了再走。”
李兰不敢置信的抬眼,苏长洺已经转过身,留给她的背影苍老了许多。
她呆在那里,而后是一片凄惶。
晚饭的时候,张婶去书房敲门,“老爷,夫人一口饭都不吃。”
里面传来苏长洺的声音,“不吃就不吃吧。”
“那怎么能行啊?”张婶急着说,“夫人现在五个多月,正是孩子需要营养的时候,回头万一耽误了发育……”
门突然打开,苏长洺,“她几十岁的人了,自己没个轻重,还需要人监督?”
张婶噤声。
苏长洺回去,拿了椅子上的大衣穿上。
张婶小心开口,“老爷,都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外面的雪还下着……”
苏长洺已经下楼。
张婶叹气,老爷跟夫人感情一直很好,又处处包容夫人,他们吵架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为的什么事,闹的那么僵。
张婶边走边想,小姐有段时间没回来了,要是她在,兴许能缓缓家里的气氛。
苏长洺半夜回来,一身酒气。
他没去卧房睡,只是在沙发上躺到天亮。
雪没停,断断续续的飘落着,风一吹,凉意往眼睛里渗,让人冷到万念俱灰。
李兰带着伺候她的俩个下人回了娘家,行李不多,就是冬天换洗的衣服,不超过一周的样子。
不知道是做给苏长洺看的,还是给娘家人的交代。
整个家就剩苏长洺。
他忽然觉得家里比雪地里还冷。
那种冷就像是往心里灌了冰块,穿再多衣服,空调打高多少都暖和不起来。
苏长洺打给女儿,电话打不通,他连续打了几次都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打给沈肆。
那头传来声音,“喂。”
“我是小夏的爸爸,她的手机打不通。”苏长洺问,“你们最近都还好吗?”
沈肆沉默。
不是好与不好可以形容的。
苏长洺在大厅走动,“上次我听你说小夏失眠,现在好些了吧。”
他哪里知道,嘴里关心的一句话刺到了沈肆的某根神经。
隔着手机,苏长洺都发觉到一丝不寻常,他欲要询问,那头已经挂了。
苏长洺对着嘟嘟声发愣,他刚才隐约听到一个尖叫声,好像是小夏。
待不下去了,苏长洺去了趟学校。
白明明看到来人,一脸诧异,他哈了口气,回答对方的问题,“叔叔,我是真不知道。”
苏长洺不信,“白老师,我知道你跟小夏交情深,她有个什么事都跟你说。”
白明明的鼻子冻的发红,“叔叔,我们别站雪地里了。”
他径自跑进不远处的楼道里,苏长洺抬头看看漫天雪花,跟了过去。
白明明低头跺着鞋上的雪,声音有些模糊,“叔叔,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苏长洺停下拍肩头雪花的动作,“你说。”
白明明还在跺脚,眉眼被额前的刘海遮掩,看不清,“据我所知,小夏很缺爱。”
“她呢,有家不能回,有事也不跟家里说,能自己扛就扛着,扛不了就认命,她过的很辛苦。”
年轻人的目光看过来,苏长洺无地自容。
在他心里,女儿从小就独立,有主见,却成了他忽视冷落的借口。
久而久之,他成功自我催眠,连亏欠都不去想。
一时间,苏长洺哑口无言。
看了眼不说话的中年人,白明明把手揣进羽绒服口袋里,“叔叔,我是跟小夏关系不错,但我毕竟不是她的家人,有些东西还是只有您能给她。”
“亲情这东西很神奇的,不要小看它的存在,有时候蕴藏的力量可以把一个人击倒,也能重新站起来。”
苏长洺察觉到不对劲,再联想到那声尖叫,他顿时慌了,“是不是小夏出什么事了?”
白明明不跺脚了,“没有的事。”
他看手机,“叔叔,不行了,我得先去上课了。”
苏长洺喊道,“等等——”
白明明没回头,“叔叔,李阿姨现在不是怀着孕吗,那么大岁数肯定不容易,您还是多陪陪她吧,这要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又得拿小夏的孤星命做文章,说是她害的。”
那话里的冷嘲热讽像扑到脸上身上的冰雪,不加掩饰。
一张老脸挂不住,苏长洺停留在原地,面色渐渐变的沉重,眉头紧锁,饱含担忧。
他坐回车里,联系了楚成远。
原本只是想在对方那里探探口风,却没料到会听来令自己震惊的消息,“你说什么,小夏流产了?”
楚成远懊悔自己说漏嘴,“苏长洺,我发现只要一碰到你,准上火!”
苏长洺再没心思跟他斗,“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但凡关心她一点,就不会到现在才知道。”楚成远讽刺,“也是,你有老婆,也快有孩子了,小夏不都被你扫出家门了吗?你们一家三口过日子吧。”
苏长洺深呼吸,“楚成远,我就问你,小夏在哪儿?”
楚成远口气很冲,“你找她干什么?”
苏长洺还在压制着,“快过年了,我接她回家。”
“别假惺惺的了。”楚成远,“翠铃当年是眼瞎了,才会看上你!”
苏长洺今天第二次被人挂了电话,还都在他的话没说完的时候。
他把手机搁副驾驶座上,头疼欲裂。
女儿流产了,他这个做父亲毫不知情,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苏长洺头一次意识到,女儿跟他之间有多疏远。
他摸出药瓶,倒了两粒药,就着唾液吞进去。
早上那通电话里,沈肆竟然一字不提,苏长洺心里有气,直接开车去了身价老宅。
那么大的宅子,清冷到犹如一座废弃的荒地。
沈峰被送去岛上,后半辈子是出不了岛了,沈穆锌住进医院,自己不愿意出来,田箐桦的公司没了,就在医院附近租下一套公寓,方便看望儿子。
沈源死了,沈蕾去国外投奔二姐。
宅子里就剩老爷子和管家佣人们,平时就很安静,这一下雪,连上门走动的沈家人都没了,更是空寂。
陈伯递上茶,老爷子风湿泛了,卧床休息,就没起来。
苏长洺没碰茶,问起来的目的,“沈肆跟苏夏在吗?”
“不在。”陈伯摇头,“大少爷跟大少奶奶有段时间没回来住了。”
苏长洺皱眉,“那能不能把山庄的具体地址告诉我?”
陈伯说,“稍等。”
他去拿了张纸条,不忘善意提醒,“苏老先生,这天不好,山里走不了,您还是改天去比较稳妥。”
苏长洺道了谢,脚步迅疾,出了那么大的事,他怎么可能等到改天……
雪天路滑,车速一再下降,苏尝洺到山脚下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太阳躲在云层里,迟迟不现身,雪停了,离融化尚早。
去山庄要步行一段路,台阶上都是积雪,苏长洺步履艰难。
他有几次都时刚踩上去,脚还没稳住,又不慎滑下去。
走了十几分钟,苏长洺坐在台阶上粗声喘气,他抬手擦汗,再年轻个二十岁,这对他根本就不是事。
不服老不行了。
苏长洺歇了歇,继续往上走。
山上寂冷无比,鸟雀早就藏匿在某个角落过冬。
诺大的山庄被皑皑白雪包裹,露出一点轮廓,看不太清。
和外面的寒冷不同,大门里面温暖如春。
大发去厨房,低声汇报,“大少爷,麻子说有辆车停在山下,是大少奶奶的父亲,苏长洺。”
没等来指令,大发吞了口口水,“要领他上山吗?”
沈肆在盛汤,“不需要。”
大发哦了声,他一扭头,就看到大少奶奶站在自己背后,估计是听见了。
“大少奶奶。”
苏夏说,“送他回去。”
大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两秒后,他明白了,“哦好,我马上就去。”
大发赶紧去通知麻子。
大家都不敢违背大少爷的意思,但大少爷听大少奶奶的话。
所以说,最厉害的还是大少奶奶。
苏夏走进厨房,“王义跟周三呢?怎么没见他们?”
沈肆的眼眸一闪,她能注意到别人的事了,说明会观察周围,不再抱着自己深陷绝望,这已经是不小的进展。
“去了非洲。”沈肆在苏夏问之前解释,“惩罚。”
苏夏的眉心一拧,“不怪他们。”
她厌恶再有人因为自己受到什么牵连。
沈肆开口,“我有我的规矩,他们疏忽大意,就要承担后果。”
苏夏抿紧唇瓣。
沈肆吹吹勺子里的骨头汤,唇碰了碰,试过温度才送到苏夏嘴边。
苏夏喝下去,又跑进卫生间吐了,她出来的时候,脸更白了。
沈肆看在眼里,他知道是她的心理作用作祟,却毫无办法。
山下,苏长洺撑着膝盖喘气,后面追过来几个人,个个都披着军大衣,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快速打量,不像是贼。
况且这冰天雪地的,山里连只鸟都没有。
麻子搓搓手,迎上对方的疑惑,“苏老先生,大少奶奶请您回去。”
苏长洺心中的疑虑解除了,又生出一个。
女儿知道他来了,还不见他,这怎么可能。
“是不是沈肆的意思?”
麻子咧嘴,“是大少奶奶的原话。”
苏长洺坚持道,“你带我上去,我有话要跟她说。”
麻子面露难色,“苏老先生,您就别为难我们哥几个了。”
苏长洺板着脸,气息不均匀,“请人了吗?她的身体怎么样?”
麻子抱歉的笑,摆明是一问三不知,“这我就不知道了。”
苏长洺望着上面的台阶,连山庄的边边角角都看不见。
他拍掉腿上的雪,失落的离开。
平安夜那天,是沈肆二十九岁的生日。
仿佛老天特别关照,太阳终于肯探出头了,山里还是冷,树梢挂着冰凌,被阳光投射出耀眼的光芒。
阳台的积雪清除了,摆着果盘和杂志,角落的几盆植物翠绿,枝叶都透露着顽强的生命力,丝毫不受风雪的影响。
苏夏趴在边沿,三层楼的高度,她往下看,只有风声最为清晰。
沈肆在房里没找到人,他无意间扫向阳台,瞳孔紧缩。
女人只穿着白色毛衣,长发被风吹的凌乱,她像是在够什么东西,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阳台。
沈肆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迈步走近,“过来。”
苏夏的后背一震,手悬在半空。
沈肆的嗓音沉稳,呼吸却早已粗重,他克制住情绪,“苏夏,过来。”
苏夏顿了顿,把手收回去,她的脚跟刚踩到地面,腰就被两条精实的手臂缠住,勒紧。
她被一股可怕的力道带离阳台,禁锢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男人的手掌紧贴着她,在抖。
沈肆抱着人,浑身肌|肉绷紧,心还是乱的,他低头,弓着背亲她的眼睛,鼻子,双唇,用自己的温度祛除她的寒意。
“你在干什么?”
苏夏撞上男人黑沉的眸光,“手链掉下去了。”
沈肆过去看,树梢里面有一点蓝色,和银白青绿搭配在一起,很美。
在他眼里,只有惊慌。
沈肆叫大发去把树上的手链弄了下来。
苏夏摸着一颗颗蓝绒晶,好像戴着这个手链,能让她心安。
沈肆把阳台的那扇门锁上,钥匙放进书房。
苏夏知道,沈肆不会再让她靠近阳台,过几天,外面也会多一层防护栏。
她坐在椅子上,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希望合一次眼,自己就老了。
那些害怕,恐惧,绝望,无助都在一眼里面掠过,不用去经历,倍受折磨。
苏夏垂了垂眼,但是快乐,幸福也会被一同掠过。
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惊魂未定,沈肆不再把苏夏单独留在房里,他带苏夏去看放映室看电影,是励志类的喜剧片。
影片前半段都是主人公的各种不如意,后半段他开始重新振作,成为人生赢家。
故事其实很悲,只是设定成喜剧,表演方式变的夸张,看起来也就没那么压抑,难受。
沈肆摩|挲着苏夏的手背,“好看吗?”
苏夏说,“好看。”
沈肆问她,“都讲了什么?”
苏夏侧头,“你没看?”
沈肆说,“看了。”
苏夏给了他一个古怪的眼神“看了为什么还问我?”
沈肆的唇角一抽,他想听她说话,什么都好,“今天我生日。”
苏夏知道的,“生日快乐。”
她认真为他编了一支舞,练习过多次,想在今天跳给他看,就在美丽的大草原。
可后来发生的事,把苏夏的世界都击垮了。
沈肆凝视眼前的女人,“再看一部电影好不好?”
苏夏嗯了声。
她失眠的情况很严重,却在电影放了三分之一的时候睡着了。
沈肆慢慢地把苏夏的脑袋按在自己肩头,他没关电影,让那些笑声说话声陪着她入睡。
一觉睡醒,苏夏的气色好了不少。
她拉了几下腿,活动手脚环节,要给沈肆生日礼物。
沈肆是唯一的观众,也是世上最认真最专注的观众,他的视野里,只有一道白色的身影。
和许多年前一样,翩翩起舞。
苏夏这段时间营养不良,体力不如以前,仅仅是俩个跳跃就喘的厉害,她浑身冒虚汗,眼前发黑,感觉天旋地转。
沈肆在苏夏动作吃力的时候已经过去把她扶住了。
苏夏大口喘气,整个身子都在起伏,“我还没有跳完。”
沈肆的眉间刻出川字,“不跳了。”
还想再试试,可是苏夏的双腿发软,站不稳了,她倚靠着沈肆,唇色苍白,声音颤抖,带着难掩的恐慌,“我以后是不是不能跳舞了?”
“当然能。”沈肆摸了摸苏夏的脸,掌心里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谁的汗,“但是你要多吃东西,多休息。”
苏夏的眼帘上都是细汗,她眨眼睛,一滴汗水滚落,像是她流的泪。
沈肆吻她的眼睛,“你还想跳舞,就要听我的话,乖乖吃饭。”
苏夏仰起脸,眼角潮湿,“我会乖乖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