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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桃叶渡,下船换车换马,小丫头们便抱着自个儿的包裹步行跟着,石桂跟良姜几个还能露了头脸,茶梅玉兰俱都戴着帏帽儿遮了脸,不叫别个看了去,几个没满十岁的小丫头,便不必遮盖,一个个排着队跟在车轿后步行。
石桂跟着秋娘赶集的时候,也曾看过戏班子下乡来串戏,有一个开阔些的三面亭就算是个小戏台了,搭上两块布出将入相,两边一拉起来,里头唱的就是才子佳人。
乡下娱乐并不少,村子里就有跳傩的,可这样唱戏文说故事的却少,甚个小姐丫头书生,当时看着也有起哄,管你演得再情深,底下也有骂不要脸面。
村里头的汉子还说荤话,要是也能戴上软巾,必得去花园子里头会一会小姐,尝尝那样滋味。这样的戏文里头少不了传帕递巾的丫头,还有书生看了丫环再猜度小姐的,这会儿知道可笑。
不说叶氏跟前有多少人围着,宋家两个姑娘也是一样,叶氏还是已婚妇人,没出阁的,搁下船板用小轿抬了出来,身边侍候的丫头一个个俱从头罩到裙脚,半点也没叫人看了去。
石桂抱了包裹跟着大队走在中间,四人抬的轿子倒比两条腿的人走的快些,先还能看看街景,跟着就小跑起来,饶是这样,石桂还是见一景一惊,她再不知道市集之中会这样繁华。
过桥上街,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车马轿,正是黄昏时分,渡口下来进得城门,往里走上百来步,便见着挤挤挨挨的人,担着担子卖什么的都有,她正看着,良姜扯她一把:“赶紧跟着。”
书肆勾栏茶楼戏院,酒铺绸庄南北货行成衣铺子,光是眼睛扫过去,只觉得五色鲜妍,看都看不过来,两个两个排成双,还有婆子呼喝叫人,匆匆一瞥便转进小道。
越走越是安静,队里也无人说话,偶有人开口的,也都是压低着声儿,石桂还在想着那街那人,仿佛卷中景色跃然眼前,而今她也是卷中人了,只觉大开眼界。
良姜进出过几回,些时便充当向导,替石桂解说:“那条巷子进去,住的六部尚书,就叫尚书巷,再往前那是织造署的地方,咱们老太爷得看重,圣人特意赐下的宅子。”
巷子有宽有窄,门前俱都等着人,一路上还点着灯,窄巷子外头停了轿子,良姜说得头头是道:“那是上朝的时候用的,老大人们坐轿,年轻的就骑马。”
石桂眼睛耳朵都用不过来,她自兰溪到甜水便觉得城镇繁荣了,坐了这些时候的船,看渡口上的人跟货,也知道越近金陵越是富贵,进了城中才知不可比拟。
宋老太太跟叶氏走了正门,甘氏的轿子绕了一圈打后头进去,两边的下人也就此分开来,石桂心里知道分别,打角门进了府,进了叶氏的院子,抱着包裹不知往哪儿去。
春燕繁杏跟崔嬷嬷几个来来回回的安排东西吩咐事体,石桂便先往良姜屋里头去,茶梅也不能给她安排屋子,叶氏这头早已经住满了。
一个个包裹送进来,一间间屋子送进去,石桂的活就是打杂的,谁都能使唤动她,抱着包袄才往迎春房里送呢,一个婆子叫住了她:“你是哪个房头里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石桂新来乍到,换了个地方不似原来在别苑里头,似叶氏院里这样的好差事,哪一个不巴结着,她才进门,就叫守门的婆子问了几轮,良姜不敢接口,茶梅手脚不停,还是石桂自个儿回了一句:“我是老太□□排到太太这儿的。”
这句说着也没错处,石桂是属狗的,老太太说要添个属狗的丫头进来,她这是运气好进了叶氏的院子,也不算是虚言。
几个婆子一听,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回,见她面上不露怯色,便问她原来是跟了谁的,石桂面上带笑:“原是跟着干娘在厨房的。”
一提厨房,无人不知郑娘子,她年年送上来的花酱果酱腌笋子,叶氏哪能都吃尽了,尝一个鲜头,余下的就叫这些人分了,郑婆子的女儿女婿倒是想着法儿替她疏通了,可她又不是得脸的,叶氏不欲伸这个手,别个看没油水好捞,自不替她出这个头。
这会儿又有人问,她笑眯眯回上一声,那婆子才要说话,叫木瓜拉住了:“这是石桂,才来的,姑姑别问了。”
原来是木瓜的姑姑,石桂知道木瓜姓俞,赶紧叫了一声俞姑姑,那婆子看她一眼,拉过了木瓜问两声,知道了来历,便不拿石桂当一回事了,点灯打醮都过了,那会儿是老太太给的,如今却不金贵了。
石桂一间屋一间屋的送,留下来的丫头们见着她知道是新来的,婆子们念叨两声,这些丫头也有亲亲眷眷,里头多一个人,外头那些个等着的就少一个名额,俱都皱了眉头,石桂只作不懂,还替人跑前跑后。
最末抱了繁杏的包裹送到她屋里头,繁杏举了手捶肩,见石桂来了这才想起来她还没屋子住,想了一回道:“你先跟淡竹石菊一个屋里,看看哪儿还空着,好把你塞进去。”
这事儿原是春燕管着,可春燕也想不出甚个法子来,叶氏院里头的人原本就多了,总归就这几间屋子几张床,一个萝卜一个坑,新来的萝卜也只能先干等。
繁杏看看她,道:“你先将就两日,后头有安排呢,总有人空出床来给你。”石桂一听立时明白了:“可是表小姐要来,得挑了人去?”
繁杏扫她一眼,伸了指头点点她:“你倒机灵,总要调几个人去侍候着,管得一时是一时。”她同石桂两个并无交情,论起来还是春燕跟石桂更相熟些,可经得两桩事,倒觉得石桂是个有良心的,肯同她相交。
繁杏是光身买了来的,能上来是为着她会算,口里才报数,她立时就能算出来,别个打算盘,她心里就有一本帐,无人胜过她去,这才提起来当大丫头,替叶氏料理杂事。
也就因着是买了来的,这才没计较,没那些个枝枝节节,叶氏才能把屋里的帐交到她手上,她既没亲戚,同哪个好就只看了人品,喜欢的便亲近,不喜欢的就远着些,等她当了管帐的大丫头,倒是丫头婆子们要倒过来巴结她。
石桂是在上掉陷饼才能进叶氏的院子,没经过规矩没挨过苦,可要是调到表姑娘的院子里头,能不能再回来可作不得准。
表姑娘是来选秀的,选得中选不中,跟上头有关联,跟石桂却没瓜葛,她又不是贴身侍候着的,借调出去三五个月,等人走了,地方总是在的,若是叶氏一开口,就让人留下来守院子,谁还能把她召回来不成。
石桂是打定主意要留在叶氏这里的,此时底下那些丫头还不知消息,等知道了还不人人自危,石桂想了一回,她在宅子里头能靠的,竟只有郑婆子。
院子里头原就有婆子丫头扫院,石桂照旧起来,竟没笤帚,那两个自家拿了,也不指点她,一面扫还一面拿眼看她,石桂面上带笑,往门边拎水,一壶壶拎到房门口。
叶氏才刚起来,几个姨娘便来请安,石桂扫了一眼葡萄果然在这里头,冲她使使眼色,两个跑到外头廊下,石桂急问她:“姐姐可知干娘叫安排在哪儿了?”
葡萄哼得一声,搭了手:“你还知道问,自个儿捡了高枝,也就不管甚个干娘姐姐了。”有意在她跟前显一显能耐:“得亏着干娘不止你一个女儿,我替她说项,往后就管着钱姨娘的小厨房了。”
石桂之前想着能回去,确是没想过郑婆子跟葡萄,后头认的,又才半年,要说有多少情份也是为难她,再认了干亲,怎么比得秋娘养育她八年的情份,何况郑婆子还办了那么一件事。
郑婆子虽也曾替她操持,可一半儿也是想着她自个儿,这会儿叫葡萄戳破,石桂也不尴尬:“太太这里规矩大,你且没瞧见我来了,那些人是个什么眼色呢。”
葡萄翻翻眼儿,伸手掐了她的胳膊:“就你这没心肺的,换作我,我才不想你,干娘倒想着你,今儿我才跟了来,你得空往我那儿去一回。”
宋家的院子石桂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细细问了葡萄,葡萄也说不了个所以然来,只当别苑已然够大了,哪知道老宅虽不大却迂回,回廊曲折假山层叠,转个弯儿就不知到了哪儿,说了半日也说不明白。
叶氏自来不要姨娘来请安的,在别苑里也只那一回,这几个乖觉,才回来立时来了,等叶氏说不必,又挨个儿退出来,葡萄急巴巴说得一声:“姨娘在远翠阁,你可别忘了。”
石桂夜里去拎水,这才知道便是这样的活计也有专人在打理,玉兰茶梅这头,就有个三等的丫头叫玉簪的打理,玉簪开口叫着玉兰姐姐,比旁人亲昵得多,石桂留神一看,眉眼也都有些相似,待问了良姜才知,玉兰玉簪两个是表姊妹。
她盖了被子还在出神,大丫头两个,二等的四个三等的四个,还有跑腿打杂的这许多,一个个的还都连着亲,怪道郑婆子说那样的话,不相互依靠着,还真没法在后院里立足。
心里明白得忍气吞声,手指抠了被面,火气全闷在心里,想着明儿见了郑婆子,要怎么当着她挤出笑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