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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清是文臣出身,闻言只能说道:“我自然说过这朝野将有非议之忧虑,陛下说,好战虽易亡国,忘战更是大忧。大明将尚武,却不好战,也不怯战。设了军务会议,又有国策会议,真要战,那都是会算账的。这些道理,将来若有议论之时,不是还有《明报》可以争辩剖解吗?”
他有点头大地说道:“陛下甚至说,这军伍联赛的十队‘沙场大决’,可以在京郊专设校场,官民皆可买票观战。看到大明将卒的强弱,若有边事不至于胆怯,议论什么南迁;若大明将战,也能知道大明必胜,支持国战。”
顾仕隆彻底懵了:买票看这“沙场大决”?
“总之,现在这武举会试,小试牛刀耳。”杨一清指了指前方,“顾国公,你虽新封国公,也不必就太过于以史为鉴,遇事则避了。陛下说军队的荣誉建设和思想建设比操练更重要,这么多事,你可不能尽往我这里推。”
顾仕隆看着面前如火如荼的武举会试,心里回想着请辞回京后的所见所感。
大明确实是越来越不一样了,以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但是他所熟悉的文官们,地方上的且不说,回京之后接触的这些京官、重臣,如今对那仍然很年轻的天子,言语之中总传递出一些难以言说的叹服。
“新法试行,今年是第五年了。”顾仕隆突然轻声开口。
杨一清似乎懂他的意思:“熙宁变法,自熙宁二年开始,至元丰八年,名曰十六年,实则六年后就颓势尽显。其时新党内各有心思,宋神宗也颇有犹疑。而今……”
如今不同,皇帝依旧在提出更多越来越新的东西,他要改变大明的意志不可动摇。
太庙、国策会议、军务会议、国务殿……荣誉、名声、权力、地位,皇帝愿意给的东西越来越多,朝堂中枢全是新党,新鲜血液正如潮涌一般。
两人都老了,但现在想到这些,却都不由得想着:如果皇帝身体康健,能在位五十年……
皇宫之中,陶仲文一脸古怪地站在钦安殿的护栏边,远远看着那边御花园里的小小人影。
在太监宫女们伺候一旁的亭边空地上,皇帝正在教着大皇子和二皇子习练“健体术”。
对于道门炼的丹丸,皇帝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从不问长生,但惜命求寿。
陶仲文在这里等着皇帝过来,昨天试的玻璃方子,今天这一炉若又能制成透明的,便称得上是成了。
他收回目光回到殿中看了看正在冷却的玻璃,眼神也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几个月烧了好多东西,皇帝说的那个什么元素,倒真像是那么回事。
原来这砂石、石灰等东西,真要先烧一下,把原先成色不一的材料提纯一点,那配方才更合用一点,不然总有气泡或者浑浊。
难道天地万物,真的并非生而一体,而是各种各样元素组成的?
他看向了那个鸟粪石,头有点痛:要分辨出这里面是什么元素对庄稼有用,那从何参悟起?
虽然研究这鸟粪石怎么利用的事,他已经搞清楚了,皇帝并不需要他立时参与其事。
可那句“真人此生能辨明其理,定然便可称陆地神仙”听着古怪:皇帝好像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不然他为什么断定自己一辈子也搞不明白?
于是目光又看向了正在冷却的玻璃:陛下拿了皇明大学院那边磨的望远镜、放大镜给他看,真按皇帝说的那样,如果有最纯净的玻璃,如果找到了法子做出更好的放大镜,终有一日就能看清每一种物事里的什么元素?
他有点憧憬。
道,好像变得有清晰的可能了。
若能看清,真能陆地神仙吗?
第310章不要慌,不是叛乱!
道家认为,北斗丛星之中有三十六天罡星,一星一神将。地煞,则是主杀之星。
天罡地煞降妖伏魔,道家斋醮作法时,常召他们下凡驱鬼。
“三十六天罡,天中大神王。七总太元君,为吾驱祸殃!”
刘东刚刚赶回到洛阳家中时,就听到家中设了醮,道士正在念念有词。
他一头雾水,但一时不能去深究,而是披麻戴孝哭喊着奔到了刘健的灵前。
父亲去世前没能赶回,自然是“不孝”。
路途遥远,九月虽仍炎热,但刘健还没被发引下葬,为的就是等刘东归家。刘健共三子,长子早逝,刘东是次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久殡不葬,非礼之举。刘健停灵还只有四七,毕竟不像有些人家为择风水宝地停殡数年不葬。
但家里设醮是什么意思?
“糊涂!父亲一向不近佛道,昔年更奏请抑制僧道停建寺观。《大明律》载有明文,居丧之家修斋、设醮,家长杖八十,僧、道同罪还俗。民间虽多有修斋设醮者,官府也大多不追究,然父亲上了那道遗表,焉知不会有人借此生事?”
以孝子身份接待了一番亲友之后,刘东才在刘健灵前呵斥起父亲侧室所生的弟弟刘杰。
“……这事是爹交待的。”刘杰委屈。
刘东顿时无话可说。
他想不通。
刘杰现在也才刚刚找到私下里的机会,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爹留给你的遗书。”
刘东赶紧拿了过来,只听刘杰说道:“爹交待过,让你看完就烧掉。”
想着父亲去世前仍忧虑重重地做这么多安排,刘东为其子,毕竟还是悲痛落泪了。
打开那封信之后,他就愣了一下:这是父亲的笔迹。
不是说有了风瘫之象、连遗表都是口述代笔的吗?
信很长,刘东一字一字地看下去,眼泪不停。
看到后面,不光眼中热泪滚滚,脸色也不健康地嫣红起来。
终于,他悲痛又羞愧地一声号哭,声嘶力竭:“儿子不孝……”
心情激荡之下,跪在那里一边哭喊一边磕头,额头上很快破了,鲜血直流。
刘杰吓了一跳,上去拉着他:“哥……”
灵堂内的动静让外面的亲友不禁侧目,有人感叹着:“其孝至此……”
而后便听到刘杰在里面大喊:“来人,快来人呐!”
刘家人抢进去时帷幕露出的缝隙里,只见刘东晕倒在了刘杰的手臂间,额头血迹斑斑。而旁边的火盆里燃着熊熊火焰,像是又放进去不少纸钱。
“其孝至此啊!”
哭晕在灵前,不是至诚至孝是什么?
刘健以昔年首辅之尊在洛阳老家住了这么多年,这里与刘健交往的,不知多少关中宿儒、当地士绅。
如今看到刘健的儿子这样悲痛,而刘健以九十四的高龄去世堪称喜丧,身后名也有皇帝赐谥“文端”,是足以让许多老人羡慕的。
这天夜里,听说兄弟二人守夜之时,刘东又哭晕数次。传出来的话里,还有刘东呕血不止的描述。
到了次日外人再见到刘东时,确实脸色苍白到能吓人一跳,看着就好像他也要重病随他爹一起去了的模样。
“贤侄要节哀啊!”
一句话说出口,刘东就泪流不止,劝慰他的老人家更感动了,也是眼中含泪:我儿子要是也这般孝顺多好?
但已经知道了真实情况的刘东只是自责,同时也很愤恨。
从父亲之前的来信里,他已经知道自己只怕犯下了什么大错,让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父亲也大惊失色来信训斥、指点行止。
可他没想到的是,为了自己在江南多有串联鼓动、甚至写信让父亲出面劝谏皇帝,父亲的选择是在惊怒跌伤一点后又主动染风寒、反食加剧病情的药方。
自己的诸多举动,被父亲以遗表的形式归“罪”于一身。而逝者已矣,自己既已请辞致仕,难道皇帝还能刻薄不已地对刘家赶尽杀绝?
至于遗命设醮超度亡魂……刘东想着父亲的良苦用心,悲从中来。
什么时候,朝廷连一点不合政见也容不得了?
南京难道不是国本所在吗?自己有什么错!
……
“……这般小心翼翼?”
知道了消息的朱厚熜也愣了一下。
“是不是小心翼翼,奴婢不知道。”黄锦只回答,“民间议论,如今一是刘健遗表中所论及祖制、冗官、募兵、商法等诸多隐患,二是文端二字不足以彰刘健之功,三是这设醮一事。有的人说,刘健遗命如此,是要用自己生前死后言行不一来说如今礼制崩坏。有的人说……新修的《大明律例》已删了那一条,刘健实则是想告诉陛下,他臣服新法……”
朱厚熜有点无语:刘东在南京搞什么,搞呗。既不可能阻新法,也不可能阻他对南直隶的大战略。只要不是实质性的造反啥的,皇帝至于对他们怎么样?还是说刘东作为管那黄册库的前主事的直系上官,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总之刘健有点反应过度了。
如今虽然没去细查,但刘健那遗表,看似万言,实则也没怎么表达坚决的反对。如果再细细品味,还真的是一种臣服但规劝的感觉,并不是要搞事。
结合他病情加重的异常速度,结合他捐出家中三百亩田作为洛阳县学学田的举动,都透露着一种避祸味道。
“……一点小事,随它去吧。”朱厚熜又问,“武举会试选出的天罡地煞,也有人以为不美?”
黄锦笑起来:“只是那民间说书人,有些讲《忠义水浒传》的,其中有对宋江等人冠以天罡地煞之名。那些都是造反之人,如今有些人议论这正副榜武进士冠以天罡地煞之名不美,也只是一些文人担忧武臣渐渐势大罢了。”
这《水浒传》明初便已成书,但这个时候并没有被列为禁书。
不仅如此,它的影响力还不小。
“不只是一些文人啊。”朱厚熜淡淡笑着,然后看向王慎中,“这道疏,国务殿那边竟送到御书房来了呈请圣裁,你以为该如何呢?”
王慎中只是刚刚进御书房的小透明,他不禁看了看资历比自己更老的首席和另一名伴读学士。
“问你的意见。田汝成是你的同科,他上疏言《水浒传》叙宋江等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且变诈百端,坏人心术。撰书人都是子孙三代皆哑之罪,此书该禁绝。你怎么看?”
“……国务大臣们票拟以为可,臣以为,诸公是思虑周详的。”
王慎中没主见。
黄锦刚才都说了,如今关于武进士名头的议论是文人担忧武臣势大。国务殿把这件小事呈来圣裁,也是隐隐表达一下他们的担忧,至少是朱厚熜“军伍联赛”的想法提到军务会议和国策会议上之后,让他们感到头大。
哪能这么刺激民间好勇斗狠的心呢?还要建专门的校场、卖票让他们看?
“懋榖,你的看法呢?”朱厚熜又问另一个御书房伴读,正德十六年的进士江汝璧。
“臣以为,此事小题大做。田汝成授职南京刑部主事,这道奏疏将民间作奸犯科之事归罪于《忠义水浒传》等书籍之流传,实在谬论。国务殿以为可,实因田汝成任职南京。此书若禁绝,乃予江南士子、书商口实。以这等小事显示朝廷推行新法甚至于早已严加防范造反,也实在落于下乘。”
江汝璧这话说得王慎中侧目:勇啊,说国务大臣们落于下乘。
“九和,你呢?”
御书房首席顾鼎臣行了一礼:“臣以为,非但不该禁绝,还该效仿那三国,将来刊行于《明报》。”
“哦?为何?”
顾鼎臣笑着说:“此前有一桩趣事。昔年陕西有流民为贼,趁天降大雪突袭官兵大营,竟得手擒了主将。那主将羞愧疑惑,问那流贼头目:‘尔等不识字,不通兵法,何以知道用此天时?’”
他突然讲起了故事,王慎中与江汝璧不由得都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