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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品的官员倒了,大明有一大堆人眼巴巴地等着来补缺,无非来了之后要花不少的时间重新理顺。
张孚敬留下了那么多不干净的五六七八品,不就是因为没办法一口气杀干净吗?
但是对士绅也这么粗暴,才是寒整个广东根基群体的心。
广东的田赋有六七成在他们肩上担着呢!
“本抚七试不中,其实也做了很多年举人。”张孚敬轻笑着,“你猜本抚还是举人的那么多年,有多少人找上本抚,想让本抚多买些田,他们帮本抚来种?”
郑存忠不接这个话,只是静静听着。
“本抚中了进士之后,先是家中族老纷纷来信,希望我多买些族里的田到名下。连本抚的三个儿子都被许多人请着饮宴软磨硬泡,答应了下来求本抚松这个口。”张孚敬顿了一下感叹道,“本抚估摸着,虽然本抚没松口,但他们只怕已经在乡里买了田,收了投献,打着本抚的旗号在行事。”
郑存忠凝视着他,心里生起一丝希望。
“但你应该是知道的,本抚在广东,一亩田也没置办。”张孚敬拈起白子,“本抚执白,不是为了先声夺人,是因为本抚想要清白一些。如今这天下,污浊之势正如你这黑子。步步为营,合纵连横,巧布大局,稳食边地。以棋局来看,自是胜负已分。白子纵能劫杀几枚黑子,于大局上而言却是越输越多。继续官子下去,满盘尽墨也是迟早的事。”
“……抚台清廉,学生敬佩之至。依学生看来,黑子白子,皆是棋子。若一局胜负已分,再有一局,棋子仍是棋子。”他试探着问了一句,“抚台既然也觉得胜负已分,不如先入席,学生再向抚台请教?”
“不知你说的这再有一局是何意?”张孚敬认真地问他,“本抚以棋喻国事,你并非愚笨之人,不会听不懂吧?这白子好比还有良心的官绅,这黑子好比处心积虑侵吞实地的无良官绅。你说再有一局是什么意思?你不妨把话讲明白一点。”
郑存忠脸色一僵,勉强笑道:“那是学生愚笨,没有领会抚台深意,学生以为抚台只是谈论这局棋而已。”
张孚敬摇了摇头:“本抚记性很好。你说的每一句话,本抚都记着。本抚先说了自家买田的事,而后因此感慨面前这局棋,你便说若再有一局,棋子仍是棋子。这一番对谈,不知陛下听了会作何感想。”
“……学生到底有何错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抚台大人,若因盘外闲谈便治学生之罪,天下人不服。”
郑存忠听到他要把硕大无比一顶帽子盖在自己头上,也就不能再装傻了。
“天下人?”张孚敬笑了起来,“来,再下一局。这一局只以之喻广东,你可要用心下了。”
棋盘理净,张孚敬还是执白,但他说道:“本抚让你九子。”
郑存忠只感觉受到了羞辱。让九子,你当我是不懂棋艺的稚童?
话已说得那么透,他知道这回自己已经无法脱身了,于是毫不犹豫地连布八星,最后一子更是落在天元,随后抬头盯着张孚敬。
“好气势!”张孚敬赞了一句,拈起白子很随意地点在一处。既没有贴着哪颗颗边星去争边角,也不是在腹地布局。
郑存忠紧皱眉头,随后也不犹豫地开始先守一角。
张孚敬笑了起来,拈起白子轻脆地磕在天元处那枚黑子上,就如同下象棋吃子一般占据了其位,提着黑子随手扔到了院子里。
郑存忠勃然变色。
而在南海县郊的一户庄园外,寨墙上的家丁躲在几面木盾之后惊惧地喊道:“这里是雷家私宅!你们是哪路山贼冒充的官兵?你们知道这里是陕西右参政宋大人的产业吗?我庄内壮仆近千,广州前卫千户老爷是我们老爷拜把兄弟!”
官兵队伍里却押出一个肥头大耳踉踉跄跄的人,他浑身粘着泥哭丧着喊道:“开寨门!”
“老爷,您怎么……”
“快给老子开寨门!”
第171章这士绅啊,就如同韭菜一般
“你忘了广东会有新规矩?”郑存忠家里,张孚敬笑问。
郑存忠脸色难看至极:“不知这盘棋,是何规矩?”
围棋是这样下的吗?这还下个屁!
“你不是对广东的新规矩有些猜测吗?”张孚敬奇怪地问道:“该你落子了。”
郑存忠看了他很久,随后说道:“学生认输。”
“认输还是认罪?”
“学生不知犯了何罪。”
“串联乡绅富户,借潮州揭阳知县及胥吏之手激怒乡民围攻县衙,有没有?”
“没有,学生一直在广州城读书备考。”
“居中作保,为各地官员在广东寻买良田、招募富户佃租,有没有?”
“学生一介举子,何德何能?”
“为富户代写状纸,诉告乡民,有没有?”
“有那么几回。学生只是代为执笔,使苦主状词符合体例。案子如何审的,学生一概没再参与,也从没做过讼师。”
张孚敬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你区区一介举子,家中赋役逃避了多少?”
郑存忠沉默了片刻之后坦然说道:“若抚台要以这个罪名惩治学生,那学生认罪。但看抚台能否一视同仁,奏请陛下治全天下士绅此罪。抚台不是说了吗?抚台家人只怕也已经如此行事了。”
“精通律例,倚仗功名身份,只消动动嘴,双手从不曾沾上半点血。堪称犯了国法者,唯此罪而已,然法不责众,于是有恃无恐。”张孚敬语气里有痛惜,“有此本领,奈何非要做个蛀虫。你既认了此罪,那本抚就如你所愿,奏请陛下,解送你入京。”
郑存忠身躯微颤。
让他进京是什么意思?
“区区举子,要史书留名了。”张孚敬看着他,“苦读多年,还没那个资格走入奉先殿得见天颜,如今你却是凭本事做到了。不用等到殿试,你就能先戴枷上殿。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午门之外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光宗耀祖啊!”
阴阳怪气,字字诛心。
“天下士绅,百人倒有九十九人如此。只办学生一人,学生不服!!!就算是杀鸡儆猴,有用吗?寒窗苦读数十载该有这尊荣,天下赋税何曾因此断贡?陛下和朝廷衮衮诸公何以安坐,不正是靠着天下官绅治理地方、教化乡里吗?”
被斩首的话落入耳中,郑存忠顿时失态癫狂。
张孚敬端起了棋盘,在郑存忠刚咆哮结束就砸在了他头顶。
棋子飞溅,郑存忠头晕眼花中额角流下血来,儒巾散落,头发乱开,再无半分斯文模样。
“这是本抚代圣人教训你的。”张孚敬放下棋盘拍了拍手,“你不用在本抚面前咆哮。奉天殿上,你要么闭口不言做个烈士认了其他罪,如此一来你虽身死族灭,倒可以期盼一下天下官绅会不会暗中传扬你的美名。要么你就放胆直言,让陛下看清大明之所以不富不强究竟是为何,说不定真的法不责众逃得一命呢?”
郑存忠憋屈得浑身发抖。
这些话在御前放胆直言?只怕朝堂上就有不少重臣恨不得当场抽出刀来先把他砍死吧?
他额头上的血流到脸颊上,疯笑着说道:“好!我便去那奉天殿!我倒要看看陛下如何解开这个死局,如何令天下士绅心服口服,数十载之后能如抚台所说一般大明遍地是清白官绅!”
张孚敬转身挥手:“绑起来!”
……
广东乡试的第二场在次日结束,贡院大门已经打开,有些已经能交卷的便能提前离开。
他们走出贡院之后便看到不少百姓兴致冲冲地一个方向跑。
天刚要放晴,有秀才连忙问等候在这的家丁或书童:“出了什么事?”
“有举人老爷和秀才、富户一起状告巡按大人和广州知府,但巡抚大人昨夜把状告之人都先拘来了,听说还抄了几人的家,都司的兵马都出动了!”家丁兴奋地说道,“现在巡抚大人和广州府衙都贴出了告示,说要秉公办案,让广东百姓不惧官府和乡绅富户欺压,有冤诉冤!现在杨知府正在审问荀举人!”
“和存忠先生齐名的荀先生?”秀才大惊失色,“什么罪?”
“逼卖良田,纵容家仆殴死人命!”
“……快去看看!”
既是状告巡按御史和广州知府,怎么苦主先被拘了,还抄家?
鼓励广东百姓状告官员甚至乡绅富户更是不可思议,而第一个被拿出来做典型的竟然是荀举人?
他们究竟要在广东做什么!
广州府衙内,三个老农跪在一旁,而姓荀的举子却沉着脸站在一旁。
举人过堂不跪,他有这个待遇。
但现在并不是这个问题。
杨慎一脸不偏不倚的表情:“十七年前的陈年旧案了,既然苦主说了证人名字,那就去传唤。你们放心,本府既然接了状纸,这个案子便一定会审下去。”
荀举人却好比吞下了一只苍蝇。
这案子如果要一直审下去,自己这个被告是不是要随时听候传唤过堂?
如果是往常,自可递上一份名帖把事情平了,至不济也可以请个讼师代为辩诉。
可是眼下这是撕破脸的情形。
民间纠纷何其多?只要不是命案、大案,官府历来都是先让里正调解,十分不愿意多接状纸开堂问案。
这得牵扯地方官多大的精力?勤勉一点的官员会由属官多接一些案子代为审理,只是过问一下案情和判词,哪像现在这样,巡抚公然鼓励百姓上告?
赈灾之事那么繁杂,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不仅那些讼师此时不怎么敢代为出头了,只怕此刻在参加乡试的一些秀才都会受到波及!
尤其是那些出身大族、中举有望的秀才!
把案子审下去,案子越来越多,广东举人还要不要尽快出发赶往京城应礼部会试?
广州府衙这边议论纷纷,巡抚衙门里,堂下十多个人或站或跪看着前方脸色苍白。
在他们前面,解昌杰已经除掉了官服、官帽,站在那里低头说道:“下官认罪,所言句句属实。”
“你是朝廷委派的广东巡按御史,如何处置,等陛下圣裁。”张孚敬看着他,“尔等以缩绳、宽线、飞洒等诸法隐田在先,主动向朝廷命官行贿在后。既已证据确凿,翟提学?”
翟銮心头万马奔腾,却只能沉着脸说道:“德行不修,触犯国法,自当革去功名,依律问罪。”
张孚敬点了点头:“本抚这便行文移交各府,着令审问。”
“抚台大人冤枉啊!是他索贿,是他……”
“报!”门外有人闯进来,“抚台大人,圣旨到!”
堂下众人无不眼里露出一丝期待,而张孚敬则赶紧率众官到了门口迎旨。
来传旨的竟是高忠。
看他风尘仆仆的憔悴模样,谁都知道他是一路风雨兼程赶来。
“张孚敬接旨!”
“臣张孚敬,叩问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
他答复一句之后,清了清嗓子展开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飓风过境,百姓罹难,朕心痛切!广东免赋税一年,诸府另派差役需得巡抚、布政使司首肯,切勿糜耗民力。广东诸仓见旨即开仓放粮,另从速起运二十万石至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