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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和抬着头,看见的是天子诚恳的目光。
他那眼神,确实是诚恳的。
不是挖苦,没有愤怒,似乎就只是疑惑,只是少年人的迷茫。
但话里的机锋,如利刃般冷冽。
若大明律例是笑话,以后朝廷法度何在?
若臣下劝谏、天子纳谏是笑话,以后天子还要不要听臣下的意见、听他杨廷和的意见?
寒气从杨廷和的脑门顺着背脊而下,杨廷和终于领会到皇帝一定要坚持审下去,落脚点在哪里。
就只是你杨廷和前后言行不一致而已!
你装什么持重为国,不愿朝堂动荡?
阁臣走了一个,九卿走了三个,不叫动荡。要走更多人,或者走了你自己的人,才叫动荡?
事情由你定性,由你划线?
标准,到底在哪里?
你能定性、划线,要不这天子你来做?
“……陛下!大明律例森严,怎会是笑话?忠言直谏、圣君嘉纳,又岂会是笑话?”杨廷和无论如何是不能接着这种认知态度往下说的,他只能在此刻如认错了一般低下头,“臣自知臣此时与当日言行不一,以致陛下有此疑惑。然国事之重、万难之结因时而变,当此时,陛下欲详查下情,也绝非只余大办此案一途。两害相权取其轻,陛下,以此案明朝堂之清浊、辨百官之品性,实非上上之选。”
朱厚熜尚未开口,袁宗皋终于站了出来,凭他的分量冷然说了一句:“不能因此案辨百官之品性,然梁大学士、王大天官、杨大司农、陈大总宪等人却都是查有实据,不在此列?区别,仅在于是否已经查有实据耶?”
大行皇帝尊谥已定,殿试已毕,袁宗皋距离入阁已经只差一个点头而已。
梁储今天已经确定要离开朝堂了,袁宗皋也许明天就会入阁。
潜邸旧臣、内阁新人,袁宗皋的分量无人能比。
杨廷和沉声答道:“既已有实据,如何能视而不见?”
“既已有实据,大天官愧对陛下信重,已然请辞。”袁宗皋的嘴唇隐在花白的胡子底下,吐出的话直扎人心,“你左柱国杨大学士自认言行不一,身为百官之首如此行事,只一句国事之重、万难之结因时而变便望陛下审时度势,这时、这势,何以明之?陛下何以知之?”
朱厚熜看了看一脸冷漠的袁宗皋。
这一回,有严嵩先跪出来,有蒋冕表明态度,梁储、王琼先以退为刀,再由袁宗皋总结陈词,矛盾终于彻底点破。
审时度势,这时势怎么来的?
杨廷和烧的火,杨廷和人为制造的时和势。
梁储、王琼等人不干净确实是不需要多纠结的点,但关键在于,为什么不再审下去了?
过了这条线,就是不审时度势?
是的,皇帝现在就是摆出了疑惑的嘴脸:我为什么就不能继续审下去,看看朝堂众人谁清谁浊了?
以后都由臣下告诉皇帝:过线了,陛下?
解释权是谁的?
杨廷和忧愤交集:“陛下纵天资卓成,世事亦未能尽知。臣子本分,据实而陈。当此时势不宜再审下去、掀起大案、祸乱朝纲、贻坏国事,此臣为官多年经验之谈、不移之论断!陛下若以为臣危言耸听,执意彻查,臣已尽本分,夫复何言,又岂会再阻,岂能再阻?大宗伯若以为吾言行不一、不宜再厚颜置身台阁,吾何惜之?”
他说完了这番话就郑重其事地理了理袍裾,一个超大礼继续跪拜在朱厚熜面前,头磕到地板上。
声音从地板上反射而出,回荡在刑部的大堂里:“陛下!老臣万死谏言:泰山不移,江河有时。蠹蛀常有,奸佞难绝。有不可轻动者,如泰山之万世如一;有待时而行者,如江河之冬竭夏汛。水无常势,故智者因势利导;山自雄峻,故愚者百世方移。事有轻重缓急,人分是非曲直。劣迹既已显,覆水如何能收?良臣正用事,因噎岂可废食?”
“圣天子谋万世,贤君父忧百姓,得失非一时一隅!臣等愚劣,只为一时之选;陛下英明,大可再择贤能。陛下欲洞察下情,此诚贤明之举;老臣非谏阻此事,惟愿另有他因。钱宁、江彬乃谋逆通逆之臣,罪责重甚!因此案而察百官,臣子贪功、吏卒倚势,必如脱缰之野马,再难驯而制服之。如此中枢必生乱,大明则手足无措。内忧一起,外患立至!”
“陛下!老臣六十又三矣,已历成化、弘治、正德三朝,而又得以辅佐如陛下之天资卓成英武明君。蒙陛下恩典,老臣愧列台阁、得授左柱国,此身此心,只愿执鞭随蹬、鞍前马后,睹新朝盛世而后快。陛下之志,臣之志也!陛下之忧,臣亦忧也!如今既知前途万丈深崖,臣斗胆攀辕扣马,望陛下明鉴!陛下,路险!慢行啊!”
内阁首辅情感充沛,声泪发自于心。
顷刻之间,似乎有光照在他身上。
可朱厚熜手上没有奖杯。
第98章极限一换一
只听这一大段情感真挚的哭谏,没人能指责杨廷和抱有别的心思。
人家都说了,你确实是天资卓成的英武明君,我是真心真意拥戴你的。现在这番谏言,也是为你考虑。
只不过梁储、王琼他们已经被查出了实据,覆水难收,自然应该处理。
至于其他人,你可以认为朝堂上没几个干净玩意,你将来尽可都换掉另择贤能,但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刻。
包括我在内!
我可以走。前后言行不一,我认,我可以不“厚颜置身台阁”。
四朝老臣的肺腑之言,以那么一大段文采飞扬的语句表述出来,再加上磨炼了一生的“演技”,朱厚熜发自内心鼓掌并想给他颁个奖。
可不行,现在压力来到了他身上。
查有实据,就是硬伤。
王琼他们这次是没法保的,不然有罪不罚、威信无存,最少也是调动职位暂离中枢。
但如果连查下去的意志都无法贯彻,那就是杨廷和彻底主导了这一次的节奏。
现在不说别的,杨廷和这一番表演传出去,不知道将让多少人“感动落泪”。
至于话里真假,谁管你?屁股决定脑袋。
火怎么烧起来的,钱宁、江彬的案子不是在皇帝登基之前就开审了吗?查出了证据难道不管?这不是请皇帝圣裁拿主意了吗?
这种情况下坚持审下去,反倒变成了杨廷和竭力灭火的情况下,皇帝非要继续添油。
这分寸的拿捏,竟就因一段表演有了微妙的尺度变化。
朱厚熜真的不用在乎朝堂乱不乱起来吗?
中枢不稳,京城混乱,地方迷茫,内忧外患齐至,这不是危言耸听。
他杨廷和赌朱厚熜只是在打牌、要做交换。
这一次,他不交换,就是要达到目的,哪怕以他离开朝堂为代价。
如果圣意还是决定一查到底,那么他已仁至义尽。
皇帝在沉默时,袁宗皋再次顶到了前面,他同样肃然一个大礼跪下:“老臣并未以为杨阁老前后言行不一便不宜再厚颜置身台阁,杨阁老柱国之臣,谋国持重,臣亦敬服!今国事纷繁,积弊实多,朝廷不可离了柱国重臣,亦不能少了用事能臣!阁老言水至清则无鱼,然人至察亦无徒。未有实据之臣如是,大天官、大司农、大总宪等亦如是!”
“《抱朴子》有言:小疵不足以损大器,短疢不足以累长才。《左传》亦有言:不以一眚掩大德。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昔年奸佞权势滔天,诸臣有不得已之处,阁老亦以为然。朝廷赏罚法度不可有失公允,老臣无尺寸之功竟蒙圣恩请列台阁,正自汗颜。王琼等多年用事岂无殊功,竟因旧日一时不得已之过则应尽黜?”
“老臣愚陋,弘治三年三甲同进士出身,忝任大宗伯已自战战兢兢,唯恐天下人议论陛下所用非人。再列台阁,恐才德皆不备!然老臣充任王府长史多年,又按察一方、深知诸事之艰。老臣愿以身作保,请陛下令王琼等仍留原任、戴罪立功、痛改前非。今日之后,王琼等再有过,便是臣之过!大明未致岁入八百万两之盛世,老臣亦无颜入阁!老臣斗胆,叩求恩典!望陛下念老臣多年苦劳,就此结案吧!”
王琼跪在一旁顿时热泪盈眶。
又是一个赌上了前途的人。
梁储想离开内阁,一个人扛起一切,没用。
他本身就被查出了实据,有什么资格左右局势?无非是用杨廷和一出手就逼走一个阁臣的结果,给杨廷和制造无形的言论压力。
但这回杨廷和是如此坚决,这个法子没用。
现在不同了。
袁宗皋改换观点,赞同了杨廷和不要查下去的建议,却又拿他的理由再反而沿用到王琼等人身上。
一个人谁无过自然是不行的,有罪不罚就会出大问题。
可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弃了入阁!
用他潜邸旧臣和准阁臣的身份,为王琼等人担保!
同样,他也再次支持皇帝将来想办法实现岁入倍之。
要达到这个目标,除了变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在朱厚熜表态还没决定变法与否的情况下,袁宗皋这就是卖他的身份,堵住所有人的嘴,同时把决胜局往后拖。
新法,毕竟还没开始。杨廷和那一大段表演,也只能用一句“路险、慢行”来暗示劝阻。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
他的这次出手,逼走了梁储,现在只要朱厚熜点头,他又堵死了袁宗皋的入阁可能。
岁入达到八百万两,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袁宗皋活得到那个时候吗?
杨廷和眼睛看着地面,手臂微抖。
他不想这样赢。梁储算什么?王琼才是重中之重。
何况现在这算是赢吗?在一些人眼中看来,皇帝此败何等壮烈,连潜邸旧臣之首都必须牺牲掉前途。
要么竟全功,这样的话就算君臣隙深也行,时间能证明一切。
此刻不上不下,算什么?
但袁宗皋的身份太特别,在他已经支持了自己不再继续查下去的情况下,还继续反对他用政治前途为王琼等人担保吗?
杨廷和闭上了眼睛,心里幽幽长叹。
梁储认罪,王琼认罪,严嵩背刺,袁宗皋自断前途,皇帝似乎早已尽得臣心,他们全都用他们的言行来给自己施压。
今日,尽是杨廷和威凌君上之势。
连那段言辞恳切的陈情,也立刻被袁宗皋分走了一部分“功劳”。
皇帝如果现在点头,那不就是新旧老臣之首共同努力的结果?
朱厚熜又看向了袁宗皋,只觉得他这次踊跃早了。
不过也没关系,不改变结果。
御书房的十八张交椅不就防着这种可能吗?
杨廷和大概以为这是“决战”,但朱厚熜心里,这连开场戏都算不上,只能算暖场。
他所导演的这场新法求富大戏,还要等王守仁抵京才揭幕呢。
“大宗伯既如此陈情自请,此事便这么办吧。”朱厚熜再次站直了,俯视着群臣,“依蒋大学士之见,王琼等各缴赃银赃物、另行罚俸三年,以儆效尤。依大宗伯之请,仍令暂任原职,戴罪立功。从杨卿之谏言,令在京百官自陈昔年情状过失,月底前呈上来。”
提了袁宗皋,提了蒋冕,最后才提杨廷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