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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顺当地过了几日,直至一次在督陶署门口巧遇小和尚,他向她狡黠地眨眨眼,她才恍然大悟,立刻去到宝来,一见伍薇便连声道谢,“看我够迟钝的,早该想到是你请沙坤暗地里买通了那些手下对不对?”
“买通”只是好听点的说辞,实际上彼此心知肚明,沙坤必然用了些江湖的手段。这本就是她打算采取的行动,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就替她干了。
伍薇歪在榻上,不大愿意提的样子,“我也是听见玲珑抱怨来着,有次碰见歪脖就随口说了几句,要谢就去谢他好了。”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沙坤。
寄虹嘻嘻笑道:“我只谢你,他么,有你替我谢就够了。”
伍薇自嘲地哼了一声,“我算什么身份,人家哪里会承我的情。”
寄虹这才觉出些不对劲,细细打量,觉她容色憔悴,倒是少见。琢磨一会,试探地问:“薇姐,你怎么不搬——”
话未说完,玲珑急匆匆闯了进来,“薇姐!小和尚出事了!”
两人都是一愣,忙问出了什么事。玲珑飞快解释了前因后果,原来焦泰不知怎的得知沙坤暗中动手脚之事,方才突然发难,带人把小和尚当街扣住,“我亲眼看见一堆人绑着小和尚往督陶署去了。”
寄虹一皱眉,“又想动私刑?”
伍薇蹬上鞋子就跳下榻来,“我去找沙坤!”这会全忘了之前的避忌了。
寄虹拦住,“沙坤不能去,去了就等于不打自招。让我和玲珑先去看看情况。”
两人快步出门,寄虹正欲上车,想了想,转身对玲珑嘱咐几句,玲珑点头,两人分头行事,寄虹匆匆赶去督陶署。
伍薇在屋中坐立难安,思来想去,还是去了码头。
沙坤雷厉风行,就手截了一匹贩卖的马,飞身上马,她在后头说:“官府的板子可是不好吃的。”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不好吃就更不能叫兄弟吃!”二话不说将她提到马上,策马飞驰入城。
伍薇乖乖坐在他怀中,没有挣脱也没有反对,细长的眼眸迎风含笑,俱是赞赏。
督陶署中,小和尚五花大绑被丢在地上,前几日喜笑颜开拿钱的几个手下这会横眉竖目地看住他,另有几人跪在屋中,哭丧着脸向叶墨和曹县令交待受他“胁迫”之事。
焦泰冷斥道:“竟敢搅乱进贡瓷务,当真无法无天!非得狠狠教训一顿不可!”
手下吆吆喝喝地附和,乱哄哄传入叶墨耳中,他皱眉揉着太阳穴,感觉跟那晚姐姐的责备和哭诉一样闹心。看一眼地上的小和尚,目光又转回手中的棋谱,“本官倒是好奇,一个小混混怎么打起贡瓷的主意来了?”
这话当然是说给曹县令听的。他听闻禀报督陶署闹起来了,叶钦差亲赴现场,慌忙抱起官帽就往这边赶,见焦泰颐指气使,俨然把这里当成了私家的公堂,将他堂堂一县之长置于何处?但人家有小舅子撑腰,小舅子指鹿,他哪敢说马。
听得叶墨开口,他忙厉声道:“说!是谁指使你?意欲何为?”
牵涉到皇室的事,动动嘴就可能图谋不轨。小和尚虽不懂官老爷的弯弯绕,但胸中自有江湖人的义气,嬉皮笑脸地一味无赖耍滑,就不提“沙坤”两字。
曹县令冷冷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来啊,给我打!打到他招供为止!”
小和尚被七八只手摁在地上,听见大棍在地上重重一顿。眼角余光却望向一个角落,从人群的缝隙里,能看到畏畏缩缩躲在人后的歪脖,心虚地低下头的样子。哈,这就是平时被他称作歪脖“哥”的人。
只听衙役一声落杖的威喝未及喊完,尾音却突地变调,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一声,“去你奶奶的!”
噼里啪啦几声响,衙役抱头鼠窜,小和尚身上压力顿消,惊喜地侧过身,看见铁塔般护在他身前的人,激动地喊出声来:“老大!”
沙坤抡起夺来的长棍,逼退几个包抄上来的衙役,腾出空来抛出匕首,身后的伍薇准准接住,利落地割断捆住小和尚的绳索,拽他起身。
沙坤横棍挡在两人身前,顶天立地,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霸气,让身后的女子与少年,即便面对虎狼环伺也凛然无惧。
他目光一扫,掠过人群里的歪脖,并没有停留,也不知看见没看见。但歪脖却觉那目光刀子似的,脚下不听使唤似的,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慢慢退到门口,溜走了。
曹县令拍了下砚台壮胆,“来者何人?”
沙坤朗笑道:“就是你要找的人!”
叶墨此前一直埋首于棋谱,闻言方抬头看向沙坤,见他凛凛威风,虽出身草莽却豪气干云,便知是降服不了的人物,想从他身上牵出严冰是决计不可能的。
此时焦泰开口,“沙坤,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谁不知你与霍记来往密切,必然是受到霍寄虹指使了!”
“沙坤?”叶墨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低声复述了一遍,旁边衙役凑近,“此人是跑船的,青河上下的船队很认他的名号。”
叶墨看着院中与焦泰对峙的沙坤,兴起几分兴趣来,“跑船的?河运还是海运?去往哪处?”
“海运,跑京城一路,南北通吃。”
他放下棋谱,若有所思地盯着沙坤看了一会,稍顷凉飕飕地说:“曹县令,你的治下多悍勇之辈啊。”
曹县令顿时汗如雨下,拍案而起,“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他拿下!”
在衙役山呼般的应和声中,沙坤纵声长笑,“有种你就来!”
真有不知死活的衙役提刀挥棍冲过来,他一根长棍舞得虎虎生风,以一当十,锐不可当。
后头的小和尚也不闲着,扯着嗓子大喊:“杀人啦——官府杀人啦——”引来不少百姓围观,好不热闹。
然而衙役们并没给官府争脸,没交几招连人带刀都飞了出去,摔得鼻青脸肿。
沙坤哈哈大笑,将长棍往地上一戳,目光如炬环视场内,“还,有,谁?”
众人对上那目光已觉心惊胆战,哪还有人敢上去找死?
沙坤与衙役僵持不下,曹县令浑身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叶墨却微微勾了勾唇角,对曹县令几不可闻地说了三个字。
曹县令大惊,迟疑片刻,在叶墨的逼视下,终究传令下去。转向沙坤,缓了语气道:“可知拒捕袭官,罪可砍头?劝你好自为之,束手就擒吧。”他并不欲在诸多百姓面前闹一出血溅县衙,于他官名大大有损。
沙坤没听出其中深意,只不屑地冷哼一声。
伍薇上前一步,“这话奇了,没有升堂,没有问案,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敢问县令怎么定的罪?难不成一入衙门自家开,不姓叶来就姓曹么?”
围观者中有那豪勇无畏之辈,跟着拍手叫好。曹县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叶墨却神色依旧。
焦泰斥道:“胡言乱语!瓷事该当瓷行管,自然在督陶署审理,堂已升过,案已审结,正该捉拿罪魁祸首!”
沙坤斜睨着他,“说得好像你拿得住似的。”
百姓哄堂大笑,笑声未歇,忽然转作惊呼一片。
大道上一队城防军披甲执锐,沓沓而来,分开围观人群,迅捷而静默地将沙坤三人团团围住,刀剑出鞘,透出浓重的肃杀之气。
围观百姓顿时噤若寒蝉,连曹县令也发不出声。
叶墨慢慢起身,寒声道:“关门。”
伍薇和小和尚的脸色都变了。她心中狂跳,侧首望向沙坤。察觉她的目光,他转头,难得云淡风轻地勾了勾唇角,生死都赴一笑间。
如果不是此时情势不许,她定会冲入他的怀抱,狠狠吻上一回。
身后关门的吱呀声,一声声碾过人心,在这揪心刺耳的煎熬中,一个清朗的女声打断其声,“叶郎中,你抓错人了。”
半阖的门扇间,静静伫立一位红衣女子。她微昂起头,越过人群直视叶墨,“我才是你要找的人。”
☆、血债血来偿
因寄虹路上绕到霍记,耽搁些时辰,故而比沙坤晚到,正于紧要关头现身。
叶墨看她穿过刀剑之林仍面不改色,眸中笑意渐盛,“干涉贡瓷要务是欺君大罪,你一个人担得起么?”
寄虹经过伍薇等人身边时,向他们感激一笑,转身向叶曹两人施礼,“他们是受我所托,当然由我一力承担。”
焦泰立马插话,“罪行供认不讳,请县令即刻拿人!”
曹县令看了叶墨一眼,寄虹沉声道:“但行此下策,实乃被逼无奈,事出有因,恳请容禀。”
叶墨挥手令城防军退后,坐回椅中。曹县令偷偷抹了把汗,“快讲!”
寄虹便讲述贡瓷进展不利之事,直指焦泰携私报复,“因他一人私心,连累贡瓷不能如期完成,怎生使得?出钱贿赂,别无他图,只求一个公平。”
焦泰自然不认,口口声声一视同仁,皆严格把关。
院中角落摆着几箱尚未入库的瓷器,寄虹从其中一箱取出一只荷叶盖盒,连同自己带来的瓷盒一并呈到叶曹面前,“这是大吕窑所出,已收货,这是霍记所出,屡遭拒收。即便非是内行,两相比较,也能轻易看出优劣。”
曹县令一眼便看出吕坷那只颜色暗沉,霍记明显更为青润可爱,却不言语。
焦泰狡辩说:“瓷器色泽之优劣,各花入各眼,我以为大吕最合乎朝廷要求,你若仗着会长的身份强词夺理,焦某无话可说。”
“色泽优劣或许见仁见智,但朝廷贡瓷必须选用最上等瓷土,吕坷却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造成成品呈色不佳,焦泰明明知道,依然允许吕坷蒙混过关,是不是该治他徇私舞弊之罪呢?”嘴里说的是焦泰,目光却望向曹叶二人。
叶墨并不表态,津津有味地旁观这场唇枪舌剑。
“血口喷人!”焦泰并不慌张,瓷土好坏是无法用肉眼从表面分辨的,“吕家建窑的时候,你爹都还没出生呢!黄毛丫头信口雌黄!”
自进入场内,寄虹不时关注着门外的境况,此时见玲珑挤进人群,站在门边打了个手势,她心领神会。
“既然焦掌柜认为我不够资格,”她向曹叶二人施礼,“有位大人物在青坪人人敬仰,由他评判,最为公允,恳请准其入内。”
大人物?叶墨微微挑眉。何人能在瓷行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难道是……严冰回来了?
见他不作声,曹县令知道是默许了,便也答应。
寄虹向门边一指,朗声道:“请,神!”
人群分开,两队人抬着木箱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丘成,后头跟着方掌柜、袁掌柜……都是被焦泰打压的窑厂,浩浩荡荡竟有百人之多,从刀枪林立的城防军中穿过,带着背水一战的凝重,这般气势连城防军都甘拜下风。
像是商量好的,两队人整齐地分列两侧,中间形成一条两步宽的路。待众人站定,玲珑向门外一挥手,四个伙计将一尊一人高的瓷像抬进门来,放在路的这头。
笔直的路延伸出去,那头,是望着瓷像张口结舌的焦泰。
瓷像是普通窑工打扮,面容肃穆,似看不惯天下不平之事。
她竟然把窑神请下了庙山!
“焦泰,你敢请窑神为你方才的话做评断吗?”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的瓷器统统不能过关!”窑神是瓷行里的神,但对焦泰来说只是一摊泥。如果神灵真有眼,霍家早十几年就该天诛地灭了。抬出个泥菩萨就想吓唬他,太天真了。
寄虹早料到他会死硬到底,不急不恼走过一个个木箱,站在丘成旁边,身前的木箱上写着一个“霍”字。她打开箱盖,拿出一只瓷碗,举在手里,面向曹叶,“这里的几十个箱子,全都是各家倾尽全力之作,最好的原料,最好的工匠,最好的手艺。”
箱盖砰砰打开,几十箱瓷器异彩纷呈。
她转向焦泰,“你说这些过不了关?”
“过不了!统统都是废品!”
“既然如此,”她语气平静,“照贡瓷的规矩,废品应该当场销毁。”
手腕一翻,“哗啦”一声,瓷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声响仿佛号令,上百个人纷纷把箱中瓷器摔在地上,成千上万个瓷器激荡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全场骇然。
余音散尽之后,那条两步宽的路上铺满碎片,宛然庙山神路阶旁的瓷路,而眼前这条瓷路,从窑神脚下直指焦泰,仿佛利剑出鞘。
焦泰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他心里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