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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勖脸色大变。他做梦也没想到,所谓的梁军“双绝”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拉开他们反击的序幕。
34大河血浴
滔滔的大水淹没了黄河两岸。一夜之间,数万晋军全都陷入了齐腰深的泥水中。最可怜的是前一天过河的数千士兵,早已被洪水冲得不知去向。李存勖纵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得不向肆虐的洪水认输。他只能放弃过河的计划,带着军队撤离那片可怕的泽国。
对谢彦章来说,这为他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他很清楚,手下这些急急忙忙临时拼凑的军队根本无法抵挡李存勖的虎狼之师。但很幸运,现在黄河解冻了,滔滔河水顿成天堑,这让他有机会利用这条天然的防线来和李存勖周旋。另一位梁军将领贺瑰正在兖州各地征调兵马,谢彦章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黄河岸边,最终能集结起可以与李存勖真正一战的兵力。
站在黄河北岸的高坡上,晋军士兵们绝望地看着奔腾的洪水。他们熟悉的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纵马奔腾的冲杀,可从来没在这齐腰深的大水里打过仗。惊惶之余,他们只能抬眼望向他们的统帅。
李存勖正无所事事地在坡上转来转去,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抬头看看脚下的洪水。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能有什么扭转局面的妙计?
水越漫越大,李存勖终于忍不住了。“上船,跟我一起下河!”李存勖大手一挥,带着几个亲随径直登上了一条小船。上万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叶扁舟在滔天洪水中起伏,李存勖的身影终于隐没不见,消失在翻卷的波涛之中。这个总有惊人之举的沙陀人,难道还能以一己之力战胜这滔滔的黄河水?
掀起的水浪打湿了李存勖全身。“拿矛来!”他一边大喊,一边狠狠抹去脸上的水珠,努力在起伏不定的船腹中保持住平衡。李存勖把一支长矛伸入河中,激流的巨大力量几乎让他难以直立。矛尾没入了河中,他再向下一用力,只觉得心头一沉,矛尖下还是水流,根本触不到河底。这样的水深,没有足够的船只,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
他收起长矛,站在船头,手搭凉棚,细细观察着对岸的情况。七零八落的梁军士兵散布在南岸,他们似乎对眼前的水势非常满意,既看不到严密的军阵,也没有密布的鹿角,俨然是一副不设防的状态。李存勖冷冷一笑。他心里有底了,梁军根本没有与他正面作战的意图,所以才会掘开河堤,引来大水,企图阻止晋军过河。这至少说明,只要他能够带领军队杀过黄河,对面的那支梁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唯一的问题是,这样的水势,除非长上翅膀,否则他和他的军队只能在黄河岸边干瞪眼。
整整两天时间,李存勖不眠不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奔腾的大河。他知道,自己在黄河南岸的唯一据点杨刘城正在遭受梁军的猛烈进攻,如果不能尽快渡河,那个好不容易打进去的楔子又会被梁军轻松拔掉。心急如焚的李存勖坐立不安,他真恨不得出现奇迹,河水能在瞬间下落。
令人震惊的事情出现了。就在李存勖的注视下,面前的河水开始迅速地消退。河滩很快显露出来,而且面积越来越大。一道闪电从李存勖脑中掠过。他猛地站起身来,冲向了河滩。毫无疑问,洪峰已经过去,水势正在急速地消退。刚刚退潮的河滩上极为松软,李存勖刚冲到滩上,双脚就陷了进去。他抬起头,日当正午,对面的梁军都躲在军帐里吃饭,根本没有意识到水位已经发生了剧变。
“史建瑭!史建瑭何在!”李存勖歇斯底里般大喊起来。史建瑭不顾深及脚踝的污泥,跌跌撞撞冲了过来。“大水已退!梁军毫无戒备,正是进攻的时候!赶紧整顿军马,立即发动进攻!”李存勖狂叫着,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史建瑭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李存勖下达进攻命令的样子,就好像面对着的是一马平川的河北大平原。可这是滔滔的黄河啊!
看着史建瑭目瞪口呆的样子,李存勖勃然大怒:“时机转瞬即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大王……我们没有那么多船啊……”史建瑭嘟嘟囔囔地说。“要什么船!水势已退,直接蹚水杀过去!”李存勖唰地一声拔出腰刀,怒喝道。史建瑭恍然大悟。原来李存勖从来没想过要什么船,这条大河在他眼里就跟平原没什么区别,他要直接蹚水过河发起攻击!
在史建瑭的带领下,晋军士兵一手拉起铠甲,一手高举刀枪,列成整齐的军阵一头扑进了滔滔河水中。一开始,这些士兵们还不免心惊胆战,但随着上万人发出整齐的呐喊,随着军阵向黄河深处逼近,他们心中的恐惧消失了,有的只是一往无前的气概和杀敌立功的冲动。李存勖带着自己的卫队也冲进了河中。“梁军根本不堪一击,他们只敢躲在河水后面,他们是一群软骨头。孩儿们!冲过河去,他们就是你们的战利品!”李存勖挥刀狂叫。
雷鸣般的呐喊声让黄河为之沸腾。对岸的梁军终于发现了晋军疯狂的举动。梁军士兵大呼小叫地从军帐中涌出,急急忙忙地冲上了岸头。谢彦章挥刀上马,气急败坏地大喊:“不要慌,不要慌!列阵迎敌!”
逐渐镇定下来的梁军终于在岸边列成了整齐的军阵。他们像看着疯子一样地看着河水中那支不知死活的军队。这条黄河奔涌了千年,恐怕从来没有哪支军队敢于这样人挨着人,肩并着肩,一步一步地从这滔滔河水中迈向对岸。
河水已经淹到了腰际。不时有人在湍急的河流中跌倒,转眼就被河水卷得无影无踪。看着对岸密密麻麻的敌兵,不少人变得脸色发白。敌军近在咫尺,列成严密的军阵,杀气腾腾,自己却还在泥水中跋涉,这样的仗,怎么打?
晋军军阵中忽然一阵骚动,李存勖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军刀,分水而出,直扑上岸。关键时刻,主帅再一次身先士卒,这让被湍急的河流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晋军士兵们突然找到了勇气,他们呐喊着,跟着李存勖一起向岸上冲去。
黄河南岸,杀声震天,两军狠狠地碰撞在一起,展开了殊死血战。不计其数的晋军士兵从河水里湿淋淋地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岸头,和梁军扭杀在一起。谢彦章毕竟是沙场宿将,在他的指挥下,梁军士兵个个手持长枪,并列在前,以整齐的枪阵向疯狂的敌军发动反击。
刚刚冲上滩头的晋军士兵还没来得及列阵便遭到了杀戮。鲜血四处泼洒在潮湿的沙滩上,黄河滩头很快躺满了尸体。这些可怜的士兵好不容易摆脱了那条大河的纠缠,却瞬间命丧滩头。李存勖骑着战马沿着河滩奋力冲杀,但他再强大也无法扭转整个战局,整齐的梁军枪阵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很快,冲上河岸的晋军士兵就将被逼回到滔滔河水中。
“贼军顶不住了!给我冲啊,把他们赶回到河里去喂鱼!”谢彦章发现胜利近在咫尺,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映射着五彩阳光的巨大泡沫,美丽而梦幻,不真实但却令人兴奋。自己竟然以一帮临时纠集起来的新兵蛋子,如此轻易地击败了被很多人传说成战神的李存勖!
这个人太狂妄了。竟然让军队直接趟河来攻,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谢彦章激动得全身发抖。在梁军枪阵的一次次冲击下,又有不少晋军士兵倒在了岸上,更多的人已被逼退到冰冷的河水中。李存勖似乎也丧失了斗志,正拨转马头,朝着河中慢慢退去。
“前进,前进!把他们都赶到河里去,一个也不要放过!”谢彦章挥舞着长刀,急不可耐地大喊。损失惨重的晋军士兵跟着李存勖退回到冰冷的河流中。而数量庞大的梁军则倾巢而出,在谢彦章的带领下紧跟着冲了下来。
李存勖冷冷一笑。这谢彦章真是不知好歹。在河岸上,梁军居高临下,又能列成密集的枪阵以逸待劳,而一旦进了这条大河,对手的优势将丧失殆尽,那个时候,才是真正一决雌雄的时候。
河水的奔流与士兵们的惨叫、呐喊混合在一起,让这条大河变得怪异而混乱。李存勖骑在马上,不断回身,拉弓放箭,射杀着追到近处的梁兵。河水越来越深,梁军阵型也变得越来越松散、混乱,他们高举着长枪,艰难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李存勖的双眼亮了。已经退到中流,现在正是决一死战的时候。他勒马回身,高举战刀,厉声怒喝道:“孩儿们!不能再退了,再退就只有死路一条!狭路相逢勇者胜,跟我一起,和贼人拼了!”
李存勖返身冲进敌群,手起刀落,无人能挡。晋军士兵们都被他的气势惊呆了,李存勖说得没错,再退下去,要么死于敌人刀下,要么葬身鱼腹。决死一战的喊声惊天动地,晋军就像被激怒的野兽,他们转过身,挥舞着战刀,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敌人。双方士兵混杂在滔滔河水中,完全分不清阵型与战线,这是一场彻底的混战,所有战术都失去了意义,双方拼斗的只有力量和勇气。
梁军士兵们悲哀地发现,刚刚在河滩上威力无穷的长枪在近身肉搏中毫无用武之地。他们徒劳地用枪杆抵挡着敌军的攻击,却被利刃深深地劈进他们的身体。晋军士兵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优势,他们更加大胆,一鼓作气地冲到敌人身边,毫不留情地大砍大杀。李存勖一刀砍翻一员梁将,顺势又把刀捅进了另一个士兵的肚子。炽热的鲜血喷了他一脸,杀性大起的李存勖怒目圆睁,厉声怒喝:“擂鼓!给我杀上岸去!”
鼓角震天动地,极度兴奋的晋军士兵们甚至敲打着战鼓,直接冲进了河里。凌厉的反击开始了,梁军再也支撑不住,他们丢掉了毫无用处的长枪,惊慌失措地向岸上逃去。黄河中的这场恶战变成了追杀,李存勖带着他的军队再一次冲上了黄河北岸,只是这一次,梁军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恼羞成怒的谢彦章仰天怒吼,他没想到,巨大的优势竟然转眼化为乌有,刚刚还在幻想全歼晋军的他已经面临崩溃。自知无力回天的谢彦章只好向南奔逃。
全身浴血的李存勖终于登上了河岸,脚下是被鲜血染红的沙滩。看着一败涂地的敌军,他不禁仰天狂笑。经此一战,晋军一举摧毁了谢彦章刚刚建立起来的黄河防线,再度推进到杨刘附近。围城的梁军知道大势已去,迅速撤围而走。李存勖又一次在黄河南岸站稳了脚跟。
经过短暂休整,晋军随即沿黄河西进,攻陷济州,直逼濮州(今河南濮阳)。李存勖的这一招再次出乎梁军的意料。他并没有如梁军意料的那样,挥师南下,攻击近在咫尺的齐鲁重地兖州、郓州,反而挥师西进,大有直逼开封之势。得到消息的朱友贞再次陷入到极度惊恐中。
35杀场之舞
朱友贞确实有恐慌的理由。这一次,李存勖的大举南下显然不再是年初一时兴起那么简单了。紧急军情就像雪片般飞到了开封皇宫内,周德威率幽州军团三万南下,李存审率步骑一万渡过黄河,李嗣源、王处直各领兵一万已到杨刘……更令人震惊的是,蛰伏多年没有动静的北方各部落都兴高采烈地加入到这场掠食中原的大狂欢中,纷纷派兵南下,加入到李存勖的大军中。从濮州到杨刘,延绵百余里的黄河上,兵马云集,大小船只载着全副武装的晋军士兵渡河南进。显然,李存勖正在集结一支空前强大的兵力,要对后梁的统治腹心挥出致命的一拳。
关键时刻,后梁帝国后院又起火。驻防兖州的泰宁军节度使张万进被晋军的浩大声势吓得惊慌失措,宣布向李存勖投降。在李存勖强大的武力进逼下,后梁集团已然摇摇欲坠。面对凶险的局势,朱友贞终于想起了被他闲置的名将刘鄩。他紧急调刘鄩率军进入兖州,去收拾山东的烂摊子,同时给贺瑰、谢彦章下了一封措辞严厉的诏书,要求二人务必守住濮州,阻止晋军西进。
贺瑰、谢彦章,一人擅领步兵,一人长于骑战,号称梁军中的双绝,现在“双绝”齐出,能挡住气势汹汹的李存勖吗?
918年九月,浩浩荡荡的晋军一路西进,在濮州以北的行台村遇到了梁军的顽强阻击。双方互有攻防,僵持不下。看着密密麻麻的梁军营盘,李存勖心急火燎。平定幽州、击败契丹似乎对他来说都很容易,唯有后梁,死而不僵,屡次重创却始终不能一举全胜,这样下去,要完成父亲的遗愿还要等到猴年马月?
“前方梁军主将是何人?”李存勖忿忿不平地问先期到达的李存审。
“大王,听说是贺瑰、谢彦章,此二人号称梁军双绝,不可……”
“哈哈,谢彦章!手下败将而已!”没等李存审说完,李存勖仰天狂笑。“此人就是被我在黄河之上打得落花流水的那厮!徒有虚名而已!”
抑制不住的狂傲又浮现在李存勖的脸上。他翻身上马,大手一挥道:“孩儿们,跟我来,去贼军阵里玩一玩,杀他个屁滚尿流!”李存勖这样一喝,他手下那数百名亲兵立即挥刀上马,跃跃欲试。
李存审脸色大变,急忙扑上前,拦住李存勖的马头。“大王不可!你是河东之主,志在天下,岂能屡屡以身犯险!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当不起。”
李存勖勃然大怒,一鞭子狠狠打在马臀上,那战马嘶鸣一声,狂奔而去。李存审猝不及防,扑倒在尘土中,摔了个鼻青脸肿。等他站起身来,李存勖早已带着亲兵朝梁军大营方向绝尘而去。
“唉!大王已过而立之年,还像个孩子!”李存审又急又气,止不住地摇头。“大王少年得志,又鲜有败绩,早已目空一切,你就别劝了,他不会听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李存审身旁响起。正是周德威。李存审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须发花白的老将。周德威从来是最敢于仗义执言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丧气的话。周德威长长地叹了口气,忧虑地注视着飞扬的尘土。
一个时辰过去了。李存勖仍没有回来。李存审再也忍不住了,率军直奔梁军大营。等他到达梁军阵前,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不已。李存勖正被数千梁军团团围困,他却像一头兴奋的野兽,一边怒吼着,一边挥刀杀敌,而他的身边已仅剩数十骑。李存审再也不敢耽搁,率军直入大阵,拼死把杀红了眼的李存勖救了出来。回到军营,看着身边仅剩的十余名亲兵,李存勖故作轻松地掀起衣袍,擦拭着血迹斑斑的佩刀,悠然道:“诸位,看到了吧,所谓梁军双绝,不过如此!”
但战局的发展却远不如李存勖口头上说得那么轻松。贺瑰毕竟是沙场老将,把梁军的防线打造得有板有眼,晋军发动了数十次猛攻,全都无功而返。不知不觉,双方已在行台村一带对峙了百余日。而此时,刘鄩已率军进入兖州,快刀斩乱麻地平定了张万进的叛乱,稳定了山东的局势。战局开始慢慢变得对晋军不利,如果刘鄩能够集结起足够的军队,李存勖近十万大军有被抄断后路的危险。
狂妄的李存勖终于感觉到了危险。再这样耗下去,这次大张旗鼓的进攻可能又一次无功而返。但幸运再一次眷顾了李存勖。当他骑虎难下之际,梁军中竟然爆发了一场致命的内乱。
贺瑰、谢彦章并称“双绝”,看起来这两人堪称绝配,但实际上却是个很不靠谱的组合。当年贺瑰在朱瑄手下为将,曾与谢彦章的义父葛从周多次交手。后来朱瑄兵败,贺瑰投降,虽然得到朱温的赏识,但葛从周却一直看不起这个手下败将。贺、葛两家,私下里互相诋毁,势同水火。葛从周去世之后,年纪轻轻的谢彦章得到朱友贞赏识,很快做到了匡国军节度使的高位,这让贺瑰恨得牙痒痒。更让贺瑰不满的是,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谢彦章竟然以善将骑兵闻名中原,与他并驾齐驱。当年在葛从周下面受气倒也罢了,想不到如今年近花甲,还要被葛从周的小子压一头!看着年轻得志的谢彦章,贺瑰心头怒火滚滚。
两军陷入僵持,着急的并非只有李存勖,还有急于证明自己的贺瑰。不久,他向谢彦章提出,主动对进攻,尽快结束这场拉锯。没想到谢彦章完全不给这个年龄几乎是自己一倍的老将面子,不以为然地说:“李存勖现在想的就是要速战速决,如果进攻,岂不是正中他下怀?现在我们据险而守,晋人根本无可奈何。如果按你说的发动一场会战,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万劫不复了?到底是守利大,还是攻利大?”一连数个反问之后,得理不饶人的谢彦章扬长而去,贺瑰气得七窍生烟。现在已经不是进攻和防守哪个更正确的问题,而是狂妄自大的谢彦章完全视自己为无物,甚至严重威胁到自己作为大军主帅的权威。抑制不住的杀意从贺瑰心底涌起。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除掉这个人,这个令人厌恶的绊脚石。
一封密信从濮州前线传到了开封。看完这封信,朱友贞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封贺瑰亲书,十万火急从前线送回来的信竟然是密告爱将谢彦章谋反的。贺瑰在信中洋洋洒洒,历数谢彦章和晋军勾结的种种证据和细节,惟妙惟肖,让人不能不信。
贺瑰举例说,这次会战前,他和谢彦章一共去观看地形,他指着一处高地对谢彦章说那是扎营的好地方,结果没多久,晋军就把那地方占了,建起了军营。这不是通敌的证据是什么?
朱友贞越看越怕。这几年,后梁内部叛乱丛生,早已让朱友贞成了惊弓之鸟。没想到谢彦章这小子,自己这样赏识提拔他,竟然也要通敌叛乱。“告诉贺瑰,事不宜迟,马上把谢彦章和他的亲信抓捕,就地处决!”朱友贞一脸阴沉地对信使说。
贺瑰毫不迟疑,立即下手。他借口犒劳部下,摆了一台鸿门宴。席间设下伏兵,把前来赴宴的谢彦章和他的亲信当场诛杀。可怜谢彦章年少成名,尚未在沙场上再现养父葛从周的威风便横死在自己人刀下。
消息传到晋军大营,李存勖哈哈大笑。“贼军如此不堪,竟然互相残杀,自断一臂!贺瑰已不足为虑,传令,明日一早,毁掉大营,全军开拔,直逼开封!”
众将目瞪口呆。李存勖用兵胆大,人所共知。但这一次,未免胆大过头了吧。按照他的意思,要置面前贺瑰的五万大军于不顾,直扑中原腹地。贺瑰再不济,也不至于直接无视吧。晋军在黄河以南并未有稳固的根据地,大军补给都要靠河朔各镇运过黄河,如果让梁军截断归路,岂不是要被活活困死在中原腹地?
“令军中所有老弱将士全部撤回魏州!我不要这些包袱!不夺开封,誓不返回河北!”看着李存勖意气风发的样子,李存审和周德威对视一眼,一言不发。而李嗣源更是远远站在一边,面无表情。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李存勖的又一次赌博。潞州、柏乡、魏州,李存勖都大获全胜,老天一直在垂青这位年轻的王者,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这种好运气会忽然离开他。
十万晋军在梁军大营前虚晃一枪,猛然加快了速度,一路向西,直扑开封。贺瑰听到李存勖亲率大军西进的消息,惊得面色煞白。如果开封有失,他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朱友贞砍。顾不得多想,贺瑰立即集结全军,放弃大营,衔尾追赶。
二天之后,晋军抵达胡柳陂(今河南濮阳东南),距开封已不足四百里。夜已经很深了,大帐内灯火通明,无心入睡的李存勖仍在伏案研究着地图。
现在他的大军已深入后梁腹地,虽然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局势异常凶险,但越是这样的局面,越让他兴奋。这是他人为制造出来的险境,他就是要在绝地中创造一个个战场上的奇迹。依靠兵力的强大来击败虚弱的敌人,这样平淡无奇的胜利早已不能满足他了。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李存勖是一个战场上的奇才,他总能在看似不可能中制造出一个个奇迹,他要打一场让历史铭记,让所有人都惊叹的战役。
好大喜功,感性而冲动,强烈的表演欲,这样的性格特征在正处于军事生涯巅峰的李存勖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早已把数十万人会战的沙场变成他个人疯狂演出的巨大舞台,而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用以表演的棋子。所以,他才会频频在众目睽睽下做出一系列违反基本军事原则的离奇举动。趁黄河封冻之际突袭杨刘、亲率大军蹚水过河与梁军在黄河中血战、只带百余亲随独闯数万之众的梁军大营,现在又置梁军主力于不顾,直扑后梁首府。他就像一个满腹才华,纵情飞扬的诗人,以战场为纸,鲜血为墨,写下一首首惊天动地的诗歌;又像才华横溢的演员,在万众注视下演出一出出惊心动魄的大戏。这样的感觉让他兴奋,让他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快感。
帐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周德威走了进来。李存勖心中涌起一丝不悦。这个人现在跑来,不会有什么好事,肯定又要拿出军事行家的派头,老生常谈一番。
“大王,斥候来报,贺瑰率军昼夜兼程追赶,现在距离我军已不足二十里。”周德威报告道。
李存勖眼睛一亮,大声道:“好!我正愁找不到贼军!贺瑰这是自投罗网,马上集结全军,进攻贼人!”
周德威脸色大变:“大王不可如此心急啊!我考虑再三,如今梁军为解开封之危,昼夜兼程而来,心急如焚。我军如果与之对战,正好激发贼军斗志,胜负实在难以预料。大王不如按兵不动,老臣愿领精骑,前去袭扰,令其彻夜不宁,难立营寨。等到贼军疲惫之时,大王再率大军痛击之,必获全胜!”
“胡扯!”李存勖勃然大怒。“潞州破夹寨以来,我大小征战也有百余次了吧!还用得着你来教我如何打仗不成?我看你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发小了!你不愿为前锋,那就让李存审率银枪军为前部,我亲自护送辎重粮草!你不用管了!”
说完,李存勖扬长而去,只留下周德威呆立在空荡荡的军帐内。那一刻,周德威觉得曾经从善如流的李存勖变得如此陌生。虚荣与狂妄充斥了那个人的内心,让他变成了一个疯狂的表演者,完全不顾一切的原则与规则。
外面人声鼎沸,马鸣如雷,显然大军即将开拔。周德威呆立良久,终于仰天长叹,悲愤地说:“我征战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此地矣!”
36决战胡柳陂
凛冽的晨风中,庞大的晋军军团在薄冰覆盖的原野上缓缓转向,往东推进。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全副武装的梁军已集结完毕,阵势连绵数十里,正与晋军相对而行。一场规模巨大的会战已不可避免。
胡柳陂,历史记住了这个陌生的地名。在这里,即将上演梁晋争霸以来双方在黄河以南的第一次大规模会战。而战役的过程就像惊险小说一样跌宕起伏,扑朔迷离,交织着惊险、意外、悲壮与惨烈,更有一个耐人寻味而影响深远的结局。
李存审率领的银枪军首先与梁军遭遇。这支军队是当年魏博的银枪效节军投靠李存勖后改编而成,军纪严明,骁勇善战。李存审一马当先,率着银枪军直扑梁军大阵。大战猝然爆发。
李嗣源、石敬塘部为右翼,一路疾进,正好碰上位于梁军大阵左翼的王彦章部。李嗣源亲率横冲都对梁军发动猛攻,“铁枪”王彦章也不是好惹的主,毫不示弱地以骑兵反击,双方陷入鏖战。而在靠近黄河的左翼,李嗣昭的军队也与梁军狭路相逢。混战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当晨雾散去之时,这场大战已在方圆数十里的原野上全面展开。
大战之际,李存勖正自得意满地带着军队押送着粮草辎重缓缓西行。他的如意算盘是,自己的军队无论在数量还是战斗力上都远胜梁军,胡柳陂的这场会战必胜无疑。他得让行动缓慢的辎重部队趁机往前赶,如此,大获全胜之后,他的主力部队就会迅速赶上,直扑开封。急不可耐的李存勖甚至已经等不及会战结束,开始提前策划着进攻开封。
激战中,李存审的银枪军展现了巨大的杀伤力。在雪亮的枪阵下,梁军士兵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倒毙在地。银枪军从东往西一通猛杀,竟然贯穿了梁军大阵,一头冲进了王彦章的军阵。而此时,王彦章正承受着晋军精锐骑兵“横冲都”的反复冲击。李嗣源、石敬塘、李从珂各领一支骑兵与梁军骑兵在宽大正面上激烈交锋,王彦章纵然是闻名天下的猛将,也不免手忙脚乱。正值生死攸关之际,一大群端着长枪,气势汹汹的虎狼之师突然从侧翼杀了过来,王彦章措手不及,梁军大乱。
李嗣源双眼一亮,扬刀大呼:“李存审将军杀过来了,梁军被围了,兄弟们,跟我一起狠狠地冲啊!”晋军士气大振,黄河之畔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梁军军阵就像裂开的西瓜,在敌军的猛烈冲击下层层崩裂。
梁军左翼终于崩溃,王彦章带着数千败军向西溃退。这样的大兵团会战,侧翼的崩溃往往意味着整个战局的崩盘,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正是这支被银枪军打得落花流水的败军却几乎改变了历史。
自感大势已去的王彦章带着残兵败将急速向西面的濮阳退去,那里是开封西面最重要的户门,如果这场会战最终失败,晋军的刀锋将直逼开封,他必须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噩耗告诉濮阳的守军。
惊慌溃逃的梁兵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大群晋人的辎重部队。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那些押运辎重的晋军士兵似乎比他们更恐慌。王彦章觉得不可思议。晋军的辎重部队怎么会跑到了作战部队的前面?难道李存勖要用这支押运粮草辎重的军队去攻击开封?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支军队看见急速奔来的梁军骑兵,竟然像炸了锅一样一哄而散。
王彦章当然不会知道,他无意中碰上的正是李存勖亲自率领押运辎重的军队。这支辎重部队在李存勖带领下再一次违反了最基本的战争原则,当主力还在与敌会战之际,竟然冲到了全军的最前面。除了信心满满的李存勖,几乎所有士兵都心怀恐惧。这一路向西,他们离主力越来越远,前方如果敌军,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王彦章带着他那支被击溃的军队横空出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濮阳的梁军来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这样想。晋军士兵们根本顾不上自己的主帅,丢下辎重,四散而逃。
李存勖目瞪口呆。他拔刀斩杀了数名逃兵,驱马疾奔,厉声怒吼。但没有人再听他的号令,他的士兵就像巨大的冰块在刺眼的阳光下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堆堆辎重车辆垂头丧气地停在路边。一直毫不吝惜地把好运赐给李存勖的老天终于给他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一支败退中的梁军竟然在无意中改变了战局。
王彦章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兴奋地把铁枪一举,大喊道:“抓住贼军辎重部队了,不要放过他们,狠狠地杀啊!”刚刚还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窜的梁军骑兵摇身一变成了凶狠的野兽。他们挥舞着战刀,大声吆喝着,肆意追杀着落荒而逃的敌人。晋军败兵汇集成了一股巨大的人潮,掉头向东跑去。他们知道,周德威的幽州军团被李存勖遗弃在昨晚扎营的地方,也许,跑到友军的身边,还有活命的机会。
这股黑压压的人潮一头撞进了周德威的阵地,跟着他们而来的还有数千追赶的梁军骑兵。突如其来的变乱让周德威和他的幽州军团猝不及防。他们一直警惕地注视着东边的大战,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从背后涌来了这群败兵。在梁军骑兵的追杀下早已魂飞魄散的败兵们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们狂呼乱叫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阵地。幽州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股狂乱气氛的感染下,许多士兵丢下武器,加入到了溃败的人流中。晋军阵地一片混乱。
周德威心急如焚。他一把抄起铁锤,翻身上马。还没等他看清楚周围的形势,一大群黑压压的败兵迎面而来,周德威躲避不及,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几乎同时,数支长枪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身体。鲜血就像喷泉一样激射而出,冲向那轮冷漠的冬日。战马隆隆而来,无数马蹄重重地击打在周德威的身体上,这位威震天下的名将竟以如此悲惨的方式死于乱军之中。
战局再次逆转。晋军阵地混乱的浪潮一直波及到了会战的中心。各支晋军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时六神无主,纷纷后撤。贺瑰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在他的指挥下,梁军呈扇形展开,准备合围晋军主力。
局势最凶险的当然是身处重围的李存勖,等他从乱军中杀出,发现身边仅存李建及率领的数百亲兵。李存勖来得及喘息,杀声又起,梁军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李存勖迅速观察了下地形,对李建及说:“抢下旁边那座小山冈,还可以支撑一下!”
在李建及等人的护卫下,李存勖冲上了一座山冈,总算在乱战中找到了一块立足之地。“把我的帅旗立起来!”李存勖大呼。“大王,不可啊,如此岂不是让梁军知道了您的位置?”李建及急忙劝阻。“糊涂!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李存勖还没有死!只要把我的旗号打出去,要不了多久,冲散的将士们都会聚集到这山前!”李存勖怒目圆睁,厉声喝道。李建及恍然大悟。杀声如雷的战场中心,一座小小的山冈上,李存勖那面鲜红色的帅旗高高飘扬,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审都看到了这面巨大的帅旗。晋军顿时士气大振,他们立即集中兵力,向那座山冈奋力杀去。梁军士兵们当然也发现了那面旗帜。无数杀红了眼的梁兵狂呼乱叫着,高举着刀枪,潮水般地涌向那座山冈。
李存勖就在山上。这是活捉这个河东恶魔的最好机会,这是为成千上万死在潞州、柏乡、魏博的战友兄弟报仇的最好机会!
那座小山很快成了战况最激烈的地方。李存勖孤身向前,立于山顶,巨大的黑色披风随风激荡,就像恶魔的翅膀。与生俱来的血性和表现欲又一次被彻底激发,他手握长弓,连连放箭,一个个梁军士兵应弦而倒。
李建及惊恐地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场面。恍惚中,他几乎觉得这一战就像是李存勖一个人站在山巅,正孤身迎战潮水般涌来的成千上万的敌兵。这样的人,会败吗?在这个血腥诡异的乱世,还有谁能有他这样的霸气?
在帅旗的指引下,被冲散的各支晋军很快汇集到冈前。半个时辰之后,李存勖身边竟然又聚集起了一支数量可观的军队。不久,李存审的银枪军、阎宝的骑兵也与李存勖会合。军势重新振作的李存勖又得意起来。他用刀尖遥指对面土山,对众将说:“梁阵坚而整,声势浩大,必须要击其要害。敌军主将贺瑰就在那座土山上,今日之战,得山者胜。你们谁愿为我夺山?”李存审、李建及纷纷请战。李存勖哈哈大笑:“很好。你们率银枪军在后,我亲领骑兵在前,即刻夺下此山!”
一股铁流从山冈上呼啸而下,瞬间冲垮了冈前的梁军,带着冲天杀气,一路狂飙,直扑土山。铁流之后,是数千手持长枪的银枪军士兵,威风八面,当者披靡。驻守土山的梁军士兵被这股声势吓得肝胆俱裂,纷纷拖枪而走,屁滚尿流地逃下山去。贺瑰见事不可为,只好仓惶奔下山去,引军西走。李存勖一马当先,冲上土山,看着被赶跑的贺瑰,得意之极,仰天狂笑。
但战局并不会因为一座小山的得失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这场大会战从清晨到黄昏,已持续了几乎整整一天。双方将士早已拼杀得精疲力竭。夕阳西下之时,两军终于暂时脱离接触,晋军主力集结在胡柳陂以东的土山周围,而梁军则在土山以西重新列阵。血色残阳浸透了这片巨大的荒原。李存勖抬眼望去,尸体层层叠叠,刀枪遍地横陈。而不远处,梁军依旧军容严整,延绵数里。从亢奋中平复下来的李存勖心头一震,难道这场规模巨大,伤亡惨重的会战要以一场尴尬的平局收场?
就在他观望沉吟之时,一行人匆匆跑上山来。李存勖有些惊讶地看着来人,他认得其中几个,都是周德威的部下。对了,战斗如此炽烈,被他遗忘的周德威却到哪里去了?
“大王……”领头的将领看见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已泣不成声。李存勖惊疑地注视着这些全身是血的将士,他的眼光忽然停下了。长长的门板放在这些将领身后,上面躺着一个人,血肉模糊。
李存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没错。地上躺着的正是他曾经最得力的臂膀,曾经无数次把他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的那位忠心耿耿的老将周德威。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周德威的尸体,嚎啕大哭。人们惊呆了。没人见过李存勖如此痛苦,这个孤傲的男子,即使是在他父亲病死之时也没有这样哭过。
没有人明白李存勖内心的痛苦与纠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这一切,都是老天为他的轻狂与傲慢给出的血淋淋的惩罚。
37静静的溃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