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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德威、李嗣昭和其他晋军将领已经被汹涌而来的敌军冲散。他们不得不拼力死战,各自杀出一条血路,朝着北方落荒而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保住性命,就不怕没有复仇的机会。
但大多数晋军士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要么被卷杀而来的铁流撕裂,要么丢掉刀枪,跪倒在尘土中,绝望地等待着对手的宽恕。
已经杀红双眼的梁军士兵疯狂追击着战败者。他们甚至不愿停下来打扫战场,朝着晋军败逃的方向猛扑而去。
刚才还上演着生死搏斗的战场很快一片死寂。只留下遍布原野的尸体和残破的刀枪。
当然没有人会注意到,当春日的余晖洒在这片原野上的时候,星星点点的野花正从鲜血浸透的黄土中倔强地钻出头来,在这片死亡之地骄傲地开放。
愁云密布的凤翔城中,有一个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朱温的消息。那是一直忠心耿耿跟随着皇帝的韩偓。
他不会想到,就在几年之后,自己会被这个万众期待的救世主逐出京城。在流亡的路上,他终于见到了真实的战场。在那里,韩偓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句:“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而此时,数百里外的那个小小县城,大战之后的蒲县原野上,正静静地向世人呈现着这一幅末日般的残酷画卷。
3.心魔
当蒲县激战正酣之时,朱温正带着军队在从河中到晋州的大道上飞奔。
快马急报,梁军已在蒲县大破晋军,斩获万余众。朱温哈哈大笑:“杀蕃贼,破太原,非氏老不可!命令氏叔琮,乘势急攻,直逼太原!我要到太原城下为他庆功!”
即使攻不下太原,也要狠狠打击李克用的嚣张气焰,让河东数年之内不敢觊觎中原。
日当正午,朱温的军队终于到达蒲县。大战后的战场触目惊心。满眼都是残破的战旗,染血的刀枪,尚未收敛的死尸布满了整个原野,连绵十余里。
这是朱温第一次踏上河东的土地。而这样的方式的确令他印象深刻。
朱温驻足在战场中央,满足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这样的战场肯定会让很多人恐惧,让很多人悲凉,而他却豪情满腔。
他仰起头,看着清澈透明的蓝天上那轮火一样燃烧着的太阳,就像直面内心深处那团熊熊燃烧的欲望。
战场上的盛宴刚刚结束,而他人生的盛宴呢?他希望永远都不会完结。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走到人生的巅峰,去一览众山小。
这是一个草根狂妄的梦想,正在慢慢变成现实。
“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是他挣脱命运的羁绊,毅然决然走向战场时留给他大哥的一句话。事实证明,当他闯进那个血雨腥风的陌生世界之时,正为自己的人生打开一扇全新的门。
他挥鞭轻轻甩打着马臀,慢慢踱进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那些死去的战士僵硬苍白的脸凝结在尘土中,这些人都曾经有过鲜活的生命和年华,年少时必定也编织过自己瑰丽的梦想,说不定也有人和自己一样,坐在门前的大树下暗恋过某个美丽的女子。而现在,他们却永远长眠在这冰冷的大地上,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朱温倚在马上仔细地端详着,沉默良久。他不希望像这些人一样,他要让人们永远记住,让这个时代永远记住。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混乱世道里,只有比所有人都更强,才能活下去。如果孤独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宁愿选择孤独。
暗潮又在心头涌动。
今年,他整整五十岁,这是知天命的年纪。“命者,立之于己,而受之于天”,这个时代选择了他,这就是他的命运。
从汴州到长安,这短短百余里的路,他走了二十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他感到精力正在体内慢慢地流逝,就连张惠那张笑颜如花的脸上也出现了越来越深的倦意和皱纹。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某种东西一直在召唤他,可越想靠近,反而离得越远。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随着自己地盘的日益扩大,势力的不断上升,他不但没有感觉到满足,反而越来越焦虑。当夜深人静,自己独处一室的时候,他甚至可以听到内心深处有一只猛虎在怒吼,逼着他走进越来越深的黑暗。
朱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世人都说他残暴狠毒,杀人如麻,可又有谁能读懂他眼中闪过的那时有时无的忧伤?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头猛虎,有人会让它永远沉睡,有人把它牢牢囚禁,还有人被它无情地撕裂。而他,几乎尽其一生都在与它搏斗,却发现每一次战胜它之后,都离它的血盆大口越来越近。
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明白他的痛苦?
大获全胜的氏叔琮、朱友宁正在沙陀人的地盘上策马扬鞭,纵横驰骋。梁军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击溃了前来增援的河东李存信部,生擒李克用的儿子李廷鸾。
在梁军的猛攻之下,散布在各州的晋军被分割包围。各支晋军不得不各自为战,自行突围。曾经在平原上挥鞭纵马,势不可当的李嗣昭、周德威在梁军的追杀下甚至不敢走大路,带着少数卫士狼狈地翻山而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逃回了太原。
晋军的整条防线都陷入崩溃。太原以南,再也没有一支成建制的晋军部队。氏叔琮、朱友宁不费吹灰之力又把晋军刚刚收复的汾州、慈州、隰州一举夺回。
梁军很快兵临太原城下,时隔不到一年时间,太原又第二次遭到围攻。
氏叔琮显然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不再分散用兵,而是把主力集中在太原西南的晋祠,全力猛攻太原城西门。
有备而来的氏叔琮这次还带上了大批投石车、弩车等重型攻城武器,随着雨点般的巨石、弩箭和火球向太原城头倾泻而去,太原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面对梁军的猛烈攻势,李克用不得不亲临城头指挥作战。他甚至顾不上吃饭,提着战刀在城楼上四处奔走,呼喊嚎叫,极力组织士兵们抵挡着敌兵的凶猛进攻。
李克用感到了巨大的压力。现在他的各路人马被分散在晋中平原上,联络断绝,生死未卜,留在太原的守军只有万余人。这样下去,太原迟早会被攻破。
氏叔琮则分外得意。这一次,没有讨厌的大雨,没有鬼魅般的骑兵偷袭,他终于把压力全都抛给了对手。为了打击对手的信心,氏叔琮甚至不披战甲,不戴头盔,穿着宽松的休闲装,跷着腿舒适地坐在躺椅上,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士兵一次次蹂躏太原的城墙。
一切都尽在掌中,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不是正在城头上徒劳奔跑的那个独眼龙。
李克用被他的死敌朱温一步步逼到了死角。他曾经威震鞑靼,名震中原,却在朱温的不断打击之下慢慢只剩下晋中的一隅之地,连他的大本营太原都已朝不保夕。从来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李克用突然感觉到一丝恐惧,他觉得,当他的死敌亲自现身太原城下的时候,恐怕他的军队和这个坚固的大本营都会在瞬间崩塌。
但李克用不知道,朱温不会来了。就在朱温到达蒲县之后,接到了张惠病重的消息。没有丝毫犹豫,就像本能一样,朱温立即转过身,向汴州狂奔而去。
统帅的失约并没有影响梁军的士气。他们的攻势依然猛烈,太原岌岌可危。
失败的念头缠住了李克用,这个勇猛的沙陀人,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挫败。他准备低头认命了,逃离那个无时无刻不在追杀他的朱温。
“潼关以东,黄河以北,现在都成了朱全忠的地盘。那厮现在又控制了长安,围困凤翔,声威如日中天。如今我们困守太原孤城,兵马疲乏,无法再战。我考虑了好几天,不如放弃太原,退守云州,再做打算。各位觉得如何?”
李克用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和儿子们,缓缓地说。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语气里那掩饰不住的失意和苍凉。
云州(今山西大同市)在河东道北端,再往北就是漠南的鞑靼部落了。退守云州,意味着李克用将把整个河东拱手交给朱温,从此退出争霸中原的舞台。
李嗣昭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言辞激烈地表示反对:“父王忘记当年您在云州起事失败,困居鞑靼时所受的屈辱了?我敢断言,如果父王放弃太原,退守云州,等不到明年,我们将有家破人亡之灾!”
李克用沉默了。李嗣昭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年),因为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削扣军食,引发了士兵不满。李克用当时是云中边防督将,于是乘机发动兵变,杀死段文楚,占据了云州。诸将上书唐僖宗,请求任命李克用为云州防御使,没想到朝廷断然拒绝,还征发各道兵马讨伐云州。
面对朝廷的讨伐大军,羽翼未丰的李克用无力抵挡,只好跑到鞑靼部落避难。但没过多久,鞑靼人就对李克用等人产生了猜忌,怀疑其有吞并鞑靼部落的野心,派人把他们“监视居住”起来。那段时间,是李克用最苦闷最难熬的时期。如果退守云州,一向对敌人赶尽杀绝的朱温肯定会继续北进,自己只有再次逃到鞑靼。而这一次,那些疑虑重重的鞑靼人还会收留自己吗?
幽暗的汴州梁王府内,朱温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张惠面色苍白,剧烈的咳嗽让她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朱温伏下身,用宽厚的胸膛抱住自己的妻子。他可以打下所有的江山,可以击败最强大的对手,却不能保护病魔一步步占据爱妻的身体。
当时光飞逝,他的成就越来越大,但他却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人生的无奈。
“将军怎么回来了?”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张惠就一直这样称呼他。虽然现在他已经贵为梁王。
“听说夫人身体有恙,我就赶回来了。”朱温很勉强地挤出了一点笑容。
“将军以天下为重,怎么为了区区贱妾荒废了大事?”张惠轻声埋怨他,脸上却浮现出掩饰不住的甜蜜。
朱温看着那苍白但却仍然美丽的笑容,心中涌起一阵酸痛。有那么一瞬间,击败死敌的渴望,征服天下的野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刻被欲望和苦恼挤压得几乎超载的内心,变得一片清澈。
数百里外的太原,硝烟正烈,激战正酣。
看着默然不语的李克用,李嗣源、周德威等人也纷纷站出来表示反对放弃太原。李嗣源更是拍着胸脯大声道:“大王不要再议放弃太原之事了,那样会动摇军心!有我们做儿子的在这里死战,大王何愁太原不能坚守!”
李克用笑了笑:“我儿忠心可嘉。不过朱全忠这厮现在已统领中原,遥控河北,手下带甲之士不下数十万。现在又胁迫天子,控制了朝廷,如日中天。就算我们守住了太原,也难与此人争锋。”
“父王,我观朱全忠,数年之内,必生败象。”一个声音静静地说。
所有人都转过了头,看着说话的那个人。
梁王府内烛火摇曳。张惠勉强立起身,问朱温:“我听说将军已入长安,是否救出皇上?”
朱温摇摇头:“李茂贞那厮是个老顽固。我军正在分路攻击凤翔各州,待我荡平岐军,再迎天子不迟。”
张惠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近日,多听人言,将军有……有代唐之心。迟迟不迎回皇上,恐怕此等议论会更多。”
一提起这些事,朱温立刻变得焦躁起来。
“议论又何妨!如天命如此,何必逆天而为!”
张惠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朱温急忙向前,递给她一张丝帕。张惠握住朱温的手,一如二十年前同州城遇见时那般温柔。
凝视着丈夫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张惠轻声道:“人生世间,光景几何?将军之大志,贱妾不懂。但我知道,将军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位极人臣,名扬天下。人之苦,在于欲望太大,所求太多。天高地远,我们不过是世间微尘而已,能遇见将军,我已很感恩。年华易老,要善待自己,何苦为了虚妄之事作茧自缚,自寻烦恼。人不能无欲,但不可为欲所驭……”
朱温看着她潮湿的双眼,千言万语都要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提起,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张惠抚摸着他的手,可以感觉到那只手正在轻轻颤抖。其实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李克用,更不是这个天下,而是他自己。她真的希望自己丈夫能明白:人生是用来相处,而不是用来战胜的。
太原晋王府内,李存勖站了出来,他无畏地迎着众人疑问的目光。
“朱全忠残暴奸诈,并吞四邻,如今又倚仗武力,逼迫皇上。此人所作所为,早已人神共愤。朱全忠企图篡唐自立,路人皆知。此人迫不及待,数年之内必有行动。所谓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朱篡位之时,正是他恶到极致之日。那时必然四面楚歌,败亡之期不远矣!我们只要挺过这段困境,便可休养生息,静观天下之变,到时候自然可有所作为。何故示弱于人,空谈丧志!”
李存勖是李克用的长子,此时年仅十七岁。但这位年轻人,却深刻地洞悉了盛衰之理,看破了这个天下的命运。
没有人会预见到,梁晋之间这场连绵了数十年的仇恨与对决终将在这个年轻人手里终结。
4.围城
众人的劝告坚定了李克用守住太原的决心。在李克用的带领下,晋军众志成城,让梁军攻势屡屡受挫。太原城下的战局陷入僵持。
朝廷大臣们坐不住了。现在梁军主力远在太原作战,朱温跑回汴州陪老婆,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救出皇帝?
宰相崔胤只好再度出马,专程来到汴州拜见朱温。见到朱温,崔胤关切地问道:“夫人的病情如何?”朱温摆了摆手道:“请大夫看了,用药之后,现在病情已经平稳,料无大碍。”
崔胤一听,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世人都说朱温谁都不认,就认自己老婆张惠。现在张惠病情无碍,总算可以再出兵前去凤翔救驾了吧。
崔胤就像变戏法一样,转眼变成了一张苦瓜脸,随后声泪俱下,控诉李茂贞和宦官们的暴行。“现在天子被李茂贞、韩全诲等人幽禁在凤翔,每日以泪洗面,梁王应及早动手,否则形势有变。我听说韩全诲正在和王建密谋,要把天子挟持到蜀中,如果那样,就麻烦了!”
朱温知道,朝堂之上的争斗,仅仅只靠武力是不够的。崔胤在朝臣中威望极高,要想进入政治舞台的中心,没有他的帮助是不行的。
看着崔胤老泪纵横的样子,朱温高举右手,指天发誓:“崔大人放心,我朱某定当为天子尽心竭力,诛逆贼,清君侧,扶社稷于危难,挽狂澜于既倒!”
崔胤显然对朱温空喊口号并不满意,又万分焦虑地道:“天子被困已久,心急如焚,甚至想请回鹘部落出兵相助。那回鹘人居心叵测,如果真让蛮兵南下,中原势必狼烟遍地,生灵涂炭!形势实在是万分危急,再也拖不得了!”
朱温心头一震。韩全诲想把皇帝挟持到蜀中,这个他并不是很担心。如果那样,正好给了他进攻蜀地的由头,反而是个扩张势力的好机会。但如果真的让回鹘、鞑靼等北方部落插上一足,那还真是个麻烦事。北方诸部落跟李克用一向过从甚密,如果让北方骑兵呼啸南下,李克用又乘机响应,他能不能扛得住还真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朱温疾道:“大人放心,待我准备几天,一月之内,我必亲率大军再度西征,逢迎天子还京!”
听到朱温这样说,崔胤才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如若这样,梁王必再造盛世,成就千秋功业。崔胤不才,愿凭这张老脸,为梁王在朝中振臂一呼,让梁王功成名就!”
朱温哈哈大笑。等了这么久,他想听的就是这一句话。拉拢了崔胤,就是拉拢了一大帮朝廷重臣。如果再除掉那些讨厌的宦官势力,今后朝堂之上,还不是他朱温说了算?
“来人!摆酒设宴,今日我要好好为崔大人接风洗尘!”
这一夜,梁王府内灯火通明,流光溢彩。案上摆满了美味珍肴,更有美影浮动,翩翩起舞。宾客之间,觥筹交错,好不快乐。
酒香舞影之下,崔胤正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如果这次劝说朱温救驾成功,他就是大功臣,一直视他为肉中刺眼中钉的宦官势力也会被彻底清除。他相信,到那时,他不仅会权倾朝野,还能流芳百世。人生一世,若能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酒过三巡,崔胤越发兴奋。他索性站起身来,手持乐板,扯开嗓子,高歌一曲,以助酒兴。朱温被崔胤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举动逗得哈哈大笑,筵席之上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尽兴之后,朱温又让人送给崔胤良马一匹,珍玩一箱。
两个人都清楚,今日之后,他们已是朝廷中密不可分的坚固盟友。
而此时,太原战局的形势正在悄悄逆转。
随着梁军久攻太原城不下,被分散在各处的晋军部队都渐渐聚集到太原周围,对围城的梁军形成了反包围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