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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将中,王重师最为低调沉默,但沉默内敛之人往往在危急关头最能挺身而出。关键时刻,王重师匹马向前,护在朱温身前。
王重师的长矛技法精妙娴熟,号称冠绝当世。面对呼啸而至的箭雨,面不改色,挥动长矛,将飞射而至的乱箭一一打落,众人只听见叮叮咚咚一阵脆响。
蔡州守军显然被攻城者如此嚣张的态度激怒了,更多的弓箭手转到朱温的方向,疯狂放箭。王重师再厉害也只有一双手,面对越来越凶猛的乱箭,难免有所遗漏。
在万众瞩目下,迎着纷飞的箭雨上演亲临一线指挥的朱温正洋洋得意,没想到一箭猝然而至,正中左腋。巨大的疼痛袭来,朱温几乎栽倒马下。
众亲兵大惊失色,冒死挡住乱箭,护住他们的主帅。
朱温回过神,低头一看,一箭深入肌中,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战袍。
王重师也不禁变了脸色。周围的亲兵更是手足无措,面色惶恐。
大战关头,军心可鼓不可泄!
朱温桀桀一阵阴笑,紧咬牙关,手上使劲,一把将那杆利箭拔了出来,鲜血淋漓。他甩箭于地,拔刀斩下衣袖,紧紧绑住伤口,然后仰起了头。
“杀……”所有人都听到了饿狼一般的嘶叫声,这声音穿过隆隆的战鼓,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让每个人都心中一凛。
这头狼又复苏了,正发出令人恐惧的死亡的怒吼。
“杀……”数万汴州军跟着他的主帅一起苏醒了,他们就像忘记恐惧没有痛楚的杀人机器,一起涌上了蔡州城头。
刀光凄厉,血肉横飞,蔡州城内外上演着一场生死大搏杀。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汴州大军才缓缓退去。战场上遍布着尸体和残破的兵器,一片肃杀。星光洒落在这片巨大的血肉坟场上,就像在低声吟唱着一首哀歌。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名万骨枯。”数年前,当古稀之年的曹松面对那一片片生灵涂炭的战场,悲愤地写出这句千古绝唱的时候,恐怕没有想到,他所见到的,不过只是这个无法言喻的混乱时代血腥大幕的开始。
蔡州城头,每天都在上演着这样的血战,从春末直到深秋。
九月,连绵的秋雨袭击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原野。两支疲惫之师都已达到了体力的极限。
“将军,军粮只能维持到月底了。”敬翔轻轻走进军帐,看着焦躁不安的朱温,安静地说。
朱温看了他一眼,走到帐口,凝视着那座伫立在黑暗中的巨大城墙。
“罢了,罢了。蔡州之敌已是瓮中之鳖,让他们自取灭亡吧。”
秋意正浓,汴州城中的菊花都已开了吧?“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再不回去,菊花都要谢了。
“撤军。”他挥了挥手,用满带倦意的声音说。
长达三个多月的蔡州围困战就此结束。虽然朱温没能亲自带兵攻下蔡州,但已将秦宗权的主力消灭殆尽,秦宗权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
在全城军民的欢呼中,朱温带领得胜之师进入了汴州。深秋时节,正是菊盛之际,这座城市就如同秋色中的菊花一样,生机勃勃。
一簇簇花团迎寒吐蕊,傲霜怒放,战甲和武器的寒光和秋菊的冷艳交相辉映,映射出浓烈的威严和霸气。
“满城尽带黄金甲。”他忽然想起了黄巢当年写下的这句诗,有些嘲讽地笑了笑。真是造化弄人,写诗的那个人早已成了刀下之鬼,而再现如此盛况的,却是在他统领下的汴州。
历史就是这样微妙而奇特,就像给旁观者书写的一段段深刻的寓言。
终于,他看到了迎出门来的张惠。
佳人依然,你我依然。
朱温回师三月之后,穷途末路的蔡州军内部终于分崩离析。蔡州部将申丛发动兵变,抓捕了秦宗权,将他全家捕杀。秦宗权更是被打断双腿,执送汴州。
朱温用嘲讽的眼光看着面目全非的秦宗权,笑道:“跟谁作对不好,偏要跟我作对,竟敢以十五万之众攻我汴州。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大人,您看我秦宗权是造反的人吗?其实我对朝廷是一片忠心啊!只是无处投效罢了!”此言一出,围观的众人都是一阵哄笑。
朱温也被这人的冷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他低下头,把嘴凑到秦宗权的耳边低声道:“死狗奴,跟我耍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耍无赖!我朱全忠才是最大的无赖!”
秦宗权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龙纪元年(889年)元月,曾让整个中原都陷入恐怖的混世魔王被槛送京师长安。唐昭宗颁下诏令,斩立决,由京兆尹亲自监斩。
长安延喜楼前,一棵独柳之下,刀光闪过,秦宗权人头落地。
4.杀人不过头点地
剿灭全民公敌秦宗权让朱温的威望达到了顶峰,唐昭宗下诏,加封朱温为检校太尉、兼任中书令(相当于荣誉宰相),封东平王,增加食邑一百户,赐给庄园、住宅。跟随朱温东征西讨的朱珍、葛从周等一干将领也一并得到封赏。
现在的朱温位极人臣,风头早已压过同样封王的李克用、时溥等人,成为当朝第一红人。
他需要寻找下一个目标。
时溥,这个曾经在关键时刻阻挡了他进击淮南的人,当仁不让地成为他下一个要打击的对象。
在朱温看来,当年剿灭黄巢,时溥就很不厚道。大家都在跟农民军主力硬拼的时候,这个家伙躲在一边看热闹,等黄巢败亡,却发疯一般地追赶,最后竟然抢先取得了黄巢人头。更可气的是,时溥第一时间把黄巢首级送到成都的皇帝老儿那里,竟然被评为头功,封赏还在朱温和李克用之上。
如果说对李克用,朱温还有敬畏的话,对时溥,他那是一百个看不上。看不上归看不上,时溥还是乘势霸占了徐州。
更让朱温不满的是,这时溥还是个一根筋的老顽固。我到淮南去剿灭秦宗权的部队,不过从徐州借借路,那时溥竟然仗着自己是徐州的地头蛇,摆出一副你死我活的样子,死活不让自己过淮河。如果不是他捣鬼,说不定那富庶的江淮之地早已被自己揽入囊中了。
此人不除,终究是心腹大患。刚刚击败秦宗权,朱温立即把矛头指向了不识时务的时溥。他一边向朝廷上书,痛斥时溥跟秦宗权沆瀣一气,直接导致扬州沦陷,一边派遣大将朱珍、庞师古、李唐宾率部出击徐州。
在平蔡之战中立下头功的朱珍再次出马。朱珍率军首先攻占了丰县。丰县是汉高祖刘邦的老家,有帝乡美誉,也是徐州的东北门户,距徐州城不过百余里。占领了丰县,朱珍大军一天之内可直逼徐州。
时溥知道朱温早晚要收拾他,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丰县丢了,他再也坐不住,急急忙忙率三万人马出击迎战。
朱珍是出了名的闪电战高手,刚刚夺下丰县,立即挥师南下,正好与时溥在丰县以南的吴康里相遇。
狭路相逢勇者胜,朱珍和李唐宾各带一支兵马,奋勇向前,势不可挡。时溥一直龟缩在徐州当地头蛇,手下的兵将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哪里是久经战阵的汴州军的对手。两军接阵没多久,徐州兵就稀里哗啦地败下阵来。
朱珍乘势追击,又夺下萧县,把朱温的第二故乡夺了回来。时溥带着败兵一溜烟儿逃进了徐州。
朱温决定好好折磨一下时溥。他下令朱珍和李唐宾屯兵萧县,扼住徐州兵北上的门户,同时令庞师古绕过徐州,南下攻打宿州。
宿州是皖北重镇,号称“扼汴控淮,当南北冲要”,攻下宿州就打开了淮南的大门。宿州刺史早就知道朱温的厉害,大军一来,立即献城投降。
宿州被朱温攻占,时溥南逃之路被堵死。现在徐州之敌要跑,唯一的路线就是经宿迁进入吕梁山,从那里进入苏北。
朱温显然已经算到了这一步,龙纪元年(889年)正月,庞师古率军继续向东横扫,攻下宿迁。可怜的时溥变成了困在温水中的那只青蛙,只待水沸便要烂在锅里。
眼见再不出战就要烂死在徐州,气急败坏的时溥又纠集了两万军队出城,企图夺回宿迁。
面对气势汹汹的徐州军,庞师古充分利用了淮北平原的地利,用骑兵方队在宽大正面上反复冲击对手。凶悍的汴州骑兵在广袤原野上纵横驰骋,肆意杀戮,徐州的两万乌合之众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
时溥大败,又一溜烟逃回了徐州,再也不敢出战。
北有朱珍、李唐宾,南有庞师古,徐州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时溥成了瓮中之鳖。
徐州战局进展如此顺利,甚至连朱温也有点意外。
夜已经很深了,但朱温却感受不到一丝睡意,把玩着手中一尊琉璃战马,想起曾经处处跟自己作对的时溥如今被重兵困在徐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里乐不可支。
这时溥竟敢和我朱全忠作对,现在还不是就如同这马一样,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朱温惊讶地抬起头。敬翔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这种情况在敬翔身上可不多见,肯定有大事发生。
再看敬翔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风尘仆仆,显然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先生何事竟如此?”朱温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把那匹琉璃马放在案上。
敬翔对身旁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脸色骤然变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道:“启禀主公,我是朱珍将军的部下,朱珍将军要我向主公报告,李将军与朱将军发生口角,朱珍将军,把……把……李将军一剑杀了!”
朱温面色大惊,霍然而起。厅堂之上死一般寂静。
敬翔这才趋步上前,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
朱珍、李唐宾领兵驻扎萧县,负责堵住徐州兵马北上之路。朱珍跟随朱温多年,知道朱温有亲自巡查战场的习惯。这天,他盘算日子,估计朱温该到军中溜达了,于是传令各军打扫营房,修葺马厩,等朱温来看了也有个好印象,证明自己带兵有方。
谁知一个叫严郊的将领竟然没把朱珍的命令当回事,还当着部下发了不少牢骚。这事儿很快让朱珍知道,朱珍火冒三丈,派出执法队要治严郊的罪。严郊是李唐宾部将,听说手下将领要被朱珍治罪,李唐宾不依了,直接跑去找朱珍论理。
李唐宾原来是黄巢大将尚让的偏将,后来在瓦子寨一战中败在朱温之下,于是投降加入汴州军,成为朱珍的部下。李唐宾枪法出众,作战骁勇,朱珍多次在战场上遇险,都是李唐宾挺身而出,才能反败为胜。
李唐宾虽然勇武过人,但他也清楚,朱珍和庞师古、丁会等人都是在徐州和朱温一同起事的老部下,论资历,朱珍比他老。当年雪夜袭滑州,青州募兵解陈州之围,朱珍都立下头功,后来更是在内黄大破魏博豹子军,威震河朔。论名气,朱珍也比他大。朱珍还曾经当过为宣武军副将,掌管朱温的卫队,所以论跟老大的关系,朱珍也在他之上。
这样一想,在这个人手下为副,李唐宾倒也服气。
原本这一主一副配合得还挺默契,没想到有一次,朱珍打了败仗,一犯糊涂,竟然私自派人从汴州把自己家室接到军中,犯了大忌。
朱温一向多疑,手握重兵的朱珍背着自己干这事儿,莫不是起了反意?于是悄悄召来李唐宾,要他给自己当卧底,暗中监视朱珍动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很快传到了朱珍耳朵里。朱珍心里又气又闷,却又不敢公开发作,就拿李唐宾出气,从此经常给李唐宾穿小鞋,两人的关系急剧恶化。
终于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两人爆发口角,几乎大打出手,李唐宾一气之下,连夜斩关回汴州,去找朱温告状。朱珍也不示弱,索性丢了军队不管,同样单骑奔回汴州要当面对质。
原本配合默契的两员勇将闹成这个样子,始作俑者就是朱温自己。这一点朱温自己心里也清楚,当和事佬,说了几句好话,谁也不得罪。
有老大当和事佬,这场两将斗气的闹剧表面上算是平息了,实际上怨恨却越积越深。
这次因为严郊的事,两人又卯上了劲。在李唐宾看来,你朱珍这是借题发挥,没事找事,根本就是要拿我开刀。而朱珍却觉得,李唐宾这么气急败坏地为一个违反了军令的部下出头,明显是借机挑战自己的权威。
两个人火气越来越大,在军帐里越吵越凶。面对这两个脾气同样火爆的主将,所有部下都躲在帐外围观,却无人敢进帐劝阻。
“啪!”有什么东西粉碎了。众人都不由得一哆嗦。
“唰!”是拔剑的声音。大家又一哆嗦。但仍然无人敢进去劝阻。
“来啊,你杀啊,你有本事就一剑劈了我!我李唐宾见得多了,你以为是吓大的?”李唐宾气急败坏地喊叫。
大家面面相觑。
“嚓!”恐怖的切割声,似乎还有某种东西喷涌而出。
所有人都知道大事不好,再没有犹豫,人们冲了进去。
朱珍脸色通红,气喘吁吁,提着一把长剑,鲜血正从剑尖上滴落。
人们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之中,正是李唐宾。
众人惊慌失措,围过去查看,李唐宾早已气息全无。曾在战场上让无数对手闻风丧胆的一代勇将,竟然就这样一命呜呼!
朱珍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木然地看着众人忙乱的样子,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鲜血淋漓的长剑。
半晌,人们听到了一个阴冷的声音:“李唐宾企图造反,已被我军法从事!我这就报告主公!”
回过神来的朱珍,终于为自己想好了说辞,立即修书一封,遣部将连夜赶回汴州报告。
到了汴州已是清晨,信使心知这次事情闹大,不敢直接向朱温报告,决定先去找敬翔。
在敬翔的逼问下,使者把真实情形全盘吐出。敬翔深知,李唐宾是朱温的爱将,听说爱将被杀,朱温必然暴怒。更何况,他对朱珍早已有猜忌之心,一听到这个消息,朱温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怒极而起,亲自带兵前往萧县逮捕朱珍。朱珍带兵多年,威望极高,心腹颇多,那样一来,搞不好真会倒戈反叛。如果他再和徐州的时溥联手,刚刚打开局面的中原形势将立即逆转。
情势危急,擅长奇谋诡计的敬翔一时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这样,你连夜赶路辛苦了,今天暂且休息,晚上我们一起去见主公!”敬翔说。既然想不出办法,只有一个办法:“拖”。
入夜,敬翔才带着忐忑不安的使者去见朱温。
果然不出所料,朱温听了这个消息,立即进入暴怒状态。
“咣当!”朱温顺手抓起案上那匹琉璃马,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