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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姜老太太从来没打骂过他,大多时候她只是当他不存在,哪怕是阖家团聚的场合,她的目光也极少落到他身上,姜悔知道祖母素来不喜自己,也不凑上去找不自在,说起来两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面。
眼下却是避无可避,姜悔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问了安,祖孙俩大眼瞪小眼,都找不出什么话。好在有个刘氏打圆场,搬来坐榻,张罗吃食,又亲热殷勤地致问道:“小郎君身子可好些了?前几日在园子里赶巧碰上你乳母,道你夜里睡不安稳,我瞧着今日这脸色倒比上回来好看多了,老太太您瞧是不是?”
姜老太太一脸矜色地点点头,回声似地说:“是好些了。”说完便继续沉默。
刘氏向她抛了个眼色过去,姜老太太只作没看见,低头拔指甲盖旁边的倒刺,刘氏不依不饶地拿手肘捅了捅她左胁,这回老太太不能再装作不知道了,清了清嗓子,僵板着一张千沟万壑的黑黄马脸,突兀地对庶孙道:“你是个好孩子。”这口吻横不像在夸人。
姜悔一愣,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眼睛已经酸了。他从小对家人的冷漠习以为常,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可此时才知道其实不然,这句话仿佛在他心上开了个小口,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喷涌而出,让他几乎坐不稳。
三老太太又捅了捅,这下有点重,老太太叫她捅得肋骨直疼,嗔怪地斜她一眼,抿了抿嘴,口鼻两旁的竖纹像两条深沟,扭捏了半晌才道:“是阿婆不好,阿婆与你赔不是。”说完心虚又尴尬地把眼睛往旁边瞟,只不看庶孙的脸。
这回刘氏心满意足不去捅她了,她知道姜老太太面酸,能说出这两句话已属不易,这么些年何曾见她认过一回错?
姜悔忙诚惶诚恐地跪到地上:“阿婆折杀孙儿了。”
既然已经把老脸抹开了,老太太便也不摆那骄矜的架子了,直来直去地道:“我想着你大兄去学馆也有小一年了,也不知在那里过得如何,你二妹说你好读书写字,家里的夫子要给他们几个小的开蒙,时常顾不过来也是有的,倒不如去学馆与你大兄作个伴,你乐不乐意?”见孙子脸色有些为难,又道:“昙生这孩子是有些爱淘气,你莫怕,回头我叫你阿耶去与先生说清楚,他要敢欺负你,叫先生与他笞杖吃。”
姜悔有些踟蹰,与祖母的关系才略微缓和就忤逆她着实有些不识抬举,可他的机会稍纵即逝,惟有此时坦承自己的愿望,他暗暗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开口道:“请阿婆恕孙儿不孝。”
姜老太太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刘氏,刘氏小声道:“他不愿意去。”老太太顿时拉长了脸,眼见要发怒,三老太太忙抢先道:“二郎有什么旁的志向,与你阿婆说说来。”
“不孝孙儿愿随二叔前往凉州。”话一出口,姜悔顿觉一阵轻松,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不说这话还好,说了姜老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跑,新仇旧账一起算,乜着伏倒在地的庶孙,凌厉的眼神刀子似地在他脊背上来回磨了几下,当年二儿子嚷着要从军也罢了,自小就是个舞刀弄棒上房揭瓦的魔王,眼前这个算什么?看那身板儿跟小鸡崽子似的,凑个什么热闹?终于忍无可忍呵斥道:“瞎胡闹!不许去!”说着便要跳起来。
三老太太好容易将她摁住,也对姜悔好言劝道:“你年纪小不晓得,这兵营里哪是好耍的?你阿婆是为了你好,听话,啊!”
姜悔不吭声,却仍是跪地不起,姜老太太气得牙根发痒,手不由自主地朝拐棍摸去,可转念一想,她打小没疼过这孩子,没疼过,便也没资格打,姜老太太最不擅长以理服人,只得咬牙切齿地对门外院子里干杂活的婆子嚷道:“叫狗子给我滚过来!”
姜景义得老母传唤不敢掉以轻心,飞速滚了过来,才跨进屋里就叫一只横空飞来的银碗当胸砸中,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清缘由,老太太的拐杖已经到了眼前,姜二郎虽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武艺,奈何不能与老母动手,只得左躲右闪,若是叫那洛京城中的小娘子大婆姨们见识玉面将军眼下这副缩头缩颈的狼狈相,不知还会不会将他放在心尖尖上肖想。
姜景义在孟津一战中受了伤,老太太手下留情,打得不十分解气,哼哧哼哧喘了半晌。他更不敢造次,在一旁陪着笑,待老太太呼吸顺畅了些,拐杖也离了手,这才不着痕迹地瞥了跪在地上的侄子一眼道:“阿娘做什么动恁大肝火?谁惹您生气了?儿子去教训他,也叫他认得认得咱家风华绝代的老太太。”
“还不是叫你气的!”被他那么一打趣,老太太嘴上不依不饶,眉头却已松了下来,“成天与那起老兵油子厮混在一块儿,学得一口浑话!也不快给我寻个媳妇儿来!你老娘没几年好活,棺材盖儿都盖一半啦!”
“哪能呢,瞧您这精神抖擞的,少说还得活个百来年!”姜景义拍着胸脯信口开河,活似地府是他开的。
老人家没有不盼着寿数长的,虽知儿子是哄自己开心,老太太也觉熨贴。姜景义见火候差不多了,才对跪倒在地的侄儿道:“二郎这是怎么了?地上怪凉的,你前些时日还伤过膝盖,这么跪着仔细落下病来。”
他这么说不过是夸大其词,姜老太太一听当了真,又想起他膝盖是那日来请罪时伤的,越发惭愧起来。三老太太哪里看不出来,赶紧上前去扶他,姜悔却岿然不动:“孙儿心意已决,求阿婆成全。”非但不起身,还咚咚叩起头来。
姜景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西北,与家中这些子侄不怎么熟悉,不过这些天相处下来,姜悔这孩子他还是很喜欢的,带兵打仗光靠勇武是不成的,这孩子生得聪慧,悟性极佳,更难得的是心性坚韧不拔,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材。
他最近关在院子里养伤,闷得快生霉,这孩子倒是时常来作陪,他也乐得给他讲讲西北的风土人情,有时讲得兴起,难免信马由缰地吹嘘一下自己在战场上的雄姿,姜悔通常默不作声地仔细听着,偶尔就那排兵布阵问两句,每每切中要害,令他暗暗称奇。这样的人他如何不想收入麾下?此刻听他自己提出来,心里像有几百只猴子挠着一般痒。
何况司徒氏以孝治国,姜悔这出身就是把万卷书读破读穿也出不了仕,就算靠着救助卫家十一郎那段渊源勉强谋得一官半职,将来的仕途也必定磕磕绊绊。他要出人头地,唯有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实实在在拼杀出来的功勋才堵得住朝野的悠悠众口。
不过姜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这些道理现下说不通,只能徐徐图之,何况他也想试他一试,便一脸遗憾道:“不是二叔不想帮你,兵者,国之大事。能进我平虏军的无不是骁勇善战百里挑一的勇士,你虽是我的侄儿,却不能为你破例开方便之门,你若是执意要从军,下回募兵时便来一试。”说到此处瞟了一眼老太太山雨欲来的脸,连忙话锋一转道,“不过可惜,今早我进宫面见天子,已将虎符交还,到明年募兵时不知这平虏军是谁来领了。”
姜老太太闻言喜出望外:“这么说你不回西北啦?留在京城讨媳妇儿了?”
“嗯......”姜景义摸了摸鼻子,含糊地答了声。
姜悔望了望二叔,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姜景义心虚地四下里乱瞟,冷不防对上姜悔的笑脸,朝他眨了眨眼,姜老太太刚得了天大的喜讯,哪里还顾得上他们叔侄俩的眉眼官司。
着实欢喜了一阵,姜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问姜悔道:“今儿个那卫家小子又来找你了么?”
姜悔应了声是。
姜老太太努了努嘴,姜二娘回府之后一直不提那箭伤是怎么来的,只说不凑巧中了流矢,直到卫十一郎上门请罪,自己把姜二娘以身挡箭一事和盘托出,姜老太太才得知实情。她知道卫十一郎孤苦无依,也觉不落忍,可仍然忍不住将孙女的伤算在他头上,再也不肯见他,卫十一郎便以拜访姜悔为借口,仍旧日日来府里询问姜二娘的情况。姜老太太明知其故,却也拉不下脸来把如此好看的少年郎拒之门外。
“医官来过了么?怎么说?”姜老太太又问道,这话她每日都要问一遍,妄想着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可每日都得失望一回。
姜悔垂下眼帘,轻轻地摇了摇头。二娘子左肩伤得太重,即便有王公子的胡药,这病根也落下了,这条胳膊使不上力气,没法骑马,也不能提重物,到了阴雨天怕还会作痛。
第93章
连着几日晴好,太阳仿佛发了狠要把前些时日阴雨连绵亏欠洛京城的春光补回来,物候霎时一新,城中百姓一夜醒来,梅柳已经渡江而来了。
兜了个大圈子,钟荟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初来乍到时的光景。
卫琇每日来寻姜悔,钟荟得知他这段时日暂住钟家,便旁敲侧击地向她二兄打听钟府的情况,一来二回倒叫姜悔怀疑她对卫十一郎上了心,用一通云山雾罩的圣人言规劝她迷途知返。
当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钟荟还庆幸未与前世的家人相认,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发现竟然捡回一条命来,她又懊悔自己当初瞻前顾后,暗暗打定主意,伤好之后即便是逾墙挖壁或者堵上门去,也要见家人们一面。
她肩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白天疼夜里痒,又不能挠,实在忍不住了便用指尖隔着中衣轻轻蹭一蹭,这度得掌握好,不能太重,重了疼死人,也不能太轻,轻了更痒,钟荟好容易摸索出个恰到好处的力度,仍旧时常马失前蹄,有时候手一抖,就要龇牙咧嘴好一会儿,总而言之滋味*,倒不如刚中箭那几日——反正大部分时候都晕着,也不甚难捱。
姜太妃仍然每日从宫里遣了女医官过来替她查看伤口顺便换药,药是汝南王府上送来的胡药,据称是西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族世代相传的秘药。汝南王有个姬妾就是来自西羌的胡女,这位胡姬还有个女儿——正是在常山公主府上与钟荟不打不相识的武元乡公主。钟荟泼了她一头汤,她阿娘的药却救了她一命,每每想到此节,钟荟就觉得缘份这东西着实奇妙。
钟荟和卫琇都知道那位“王公子”是实打实的王孙公子,也只有阿杏一直蒙在鼓里。
“小娘子,该换药了。”阿杏怀中抱着个青瓷罐子,引了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子入内,正是宫里那位医官。
钟荟顿时像吞了黄莲似的,脸皱成了一团,苦哈哈地向她行了礼。医官向阿杏点点头,阿杏便熟练地拿出个填了丝绵的布包塞到钟荟口中,这是防止她受不住痛咬伤舌头或是磕坏牙齿的。
接着阿杏又将她的中衣解开稍微褪下,露出肩头,把裹在上面的吉贝布解开。医官检查了一下伤口长势,然后从布包里拿出把小银刀,在烛焰上烧了烧,开始挖除伤口上的腐肉和脓血,不消片刻,钟荟的冷汗便将衣裳都濡湿了。
终于清理完伤口,医官小心地用纯银扁勺从小瓷盒里挖了胡药敷到伤口上,小心用干净湿布掖去伤口周围的汗,再用新的吉贝布包扎起来,今日的刑就算受完了。
钟荟泪眼婆娑,直勾勾地盯着案几上的青瓷罐子,阿杏哪里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赶紧取出布包,打开罐子舀了一大勺蜜送到她嘴里——因为不自量力地替人挡箭,姜老太太一怒之下禁了她的零嘴,只有换药时可以破例给点甜头。
医官完成了使命便收拾东西告辞回宫去了,没有半刻延挨。待她一走,钟荟便对着阿杏招招手将她叫到床边,循循善诱地问道:“小杏儿,你说实话,你家娘子这胳膊是不是好不了了?”
阿杏平生最不会撒谎,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道:“怎……怎么会……小娘子您吉人天相……”
钟荟好容易把阿枣支走,怎么能放过如此良机,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们莫要瞒我啦,那日沈医官在窗下与阿枣说话,我差不多全听见了,莫如把实情都说与我知道,也好早作准备呐。”这当然是在诈阿杏,她若真听见了,眼下还问她做什么?
阿杏却是慌了阵脚,压根没细究,竹筒倒豆子似地一五一十全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