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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头人挑挑眉毛,“你小子姓颜?你爹是颜本益?”
阿媛心道,看来这些人是有备而来,连青竹哥的身份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不等颜青竹回答,带头人道:“你爹是伞帮的人,你自然也是伞帮的人。咱们匠人都是一代传一代的手艺,你敢说你不是伞帮人?真是忤逆!”
听到此处,颜青竹捏紧了拳头,强自压下怒火,寒声道:“我爹当年乃是被迫入了伞帮,伞帮偷师学艺在先,背信弃义在后。我爹早就不属于伞帮,我就更与你们伞帮没有关系。”
带头人目光一凛,“你敢说出这等疯言疯语!我告诉你,一日入得伞帮,没有帮主首肯,哪能轻易就退出了。你现在仍是我们伞帮的人,当受我们差遣!”
站在后面的人也道:“就是!你私自在这里建作坊,按照帮规,当罚钱五百文!”
“不错!不交罚款,我们就拆了你的作坊!”
“按帮规罚你,天经地义!”
阿媛蓦地感到一丝好笑,说来说去,原来就是为了五百文钱。这个所谓伞帮,看着气势汹汹,内里到底是有多寒酸落魄,连五百文也要敲诈。
颜青竹道:“好,你们要按伞帮的规矩罚我,那就先让你们的帮主亲自来找我。如果帮主说我该认罚,我就把罚钱亲手交给帮主。”
他这么一说,几个汉子倒愣怔了。半晌,终有一人走到带头人旁边道:“姜大哥就是我们的头儿,你把钱交给他就行。”
众人纷纷附和。
颜青竹向带头人道:“哦?姜大哥您就是帮主?”
带头人蓦地有些脸红,“不是……我不是帮主。”又咬咬牙,鼓足气道:“你少废话,把钱交给我就行。帮主哪有那么多时间找你一个小伞匠。”
颜青竹道:“那可不行,要交我就交给帮主。你们是伞帮什么人?我凭什么交给你们?”
几个汉子都捏紧了拳头,怒不可遏。
阿媛心想,要是他们敢动手,她就马上叫喊起来,正在这时,却见王山泉与几个附近的匠人都拿着锄头,锤子,火钳等工具赶了过来。看来这些汉子闹出的动静太大,附近的匠人都被惊动了。
顿时,颜青竹的作坊前站满了人。
“怎么了?要帮忙吗?”带头的王山泉急切道,又瞥了瞥几个像铁柱般立在那里的汉子。
颜青竹笑笑,“王大叔,你们泥瓦匠有没有什么帮派组织,不许你在这里私建作坊?”
王山泉一听就明白,这是遇到吃烂钱的人了,他道:“老子十多岁就入了行,从没听说过这等事!”
颜青竹又问旁边拿着锤子的徐铁匠,“徐大叔,你呢?”
徐铁匠随意地挥了挥手中的铁锤,“我只听说过茶帮,盐帮,马帮,老子一个打铁的,哪有什么帮派。”
颜青竹没再一一问下去,看向那带头人,道:“你听见了?人家都是无帮无派的。你们说你们是伞帮,让我怎么相信?还是叫你们帮主亲自过来说吧!”
那几个汉子见颜青竹有帮手,一时不敢发作,带头人道:“好你小子,我们走着瞧!”撂完狠话,便带着一干人匆忙离开了。
王山泉等人看着他们走远,忙问颜青竹具体情况,等颜青竹将事情讲完,众人皆说这帮人太过猖獗,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王山泉道:“谁在自己行当里没遇到过仗势欺人的事儿?这正是我们抱团取暖的时候。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咱们还一起过来,叫更多人!”
众人纷纷应是。
一来,大家都是百工村的人,互帮互助的情意理应有,二来,若百工村里的匠人被外面的人欺负到头上,甚至被拆了作坊,那便有了他们这群人都好相欺的印象。
镇上不好立足,每个百工村的匠人都很珍惜这里和平共处的局面,帮颜青竹,也就是帮他们自己。
颜青竹与阿媛一一向他们道谢,众人方拿了家伙离开。
这天中午,阿媛在百工村多待了一个时辰才回去。心里担心那些人会再找上门来。还是颜青竹宽慰了她几次,她才顾念着家里的生意,离开了。
晚间,两人在家里吃过饭,在洗碗刷碟的空档,阿媛就忍不住问道:“若是他们再找上你,怎么办?”
正在烧热水的颜青竹赶忙走过来,搂住了她,“别担心。那些人成不了气候,百工村那么多人,还怕对付不了他们?”
“那他们真是伞帮的吗?公公以前是伞帮的?”阿媛问。以前她听颜青竹几次提到过伞帮,可若没发生今天的事,她从没打算过细问。
她知道,匠人行当里是有类似的组织的,一些有门路的匠人会成为工头,带领其他匠人去做活儿,也会从其他匠人身上抽取回扣。
但帮派的话,应是有很多规矩要遵守的,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匠人就能加入,有的甚至会搞出歃血为盟这种郑重其事的仪式。工头可以有很多个,而帮主肯定是只有一个的。
阿媛印象中,镇上还没有哪个行当有过这么雄厚的势力,厉害到能成立帮派。
颜青竹撇撇嘴,不屑道:“说真也真,说假也假。”
“别卖关子了!”阿媛急道。
颜青竹方道:“你别急,这事说来话长。”
说罢,便悠悠道来,“我家不是汐州本地的,是潭州迁过来的。我爹在潭州也是匠户,我祖父母早逝,只有我爹这根独苗。当时匠户是不允许置地置田的,因而匠籍的管理比农籍松懈。我爹听说汐州这边多雨,又富庶,想着一个人在潭州也过得穷困,便跟着一个同乡过来闯荡。
汐州这里傍着大运河,机会确实多,我爹来了几年,小有积蓄,便娶了我娘,在南安村那处山脚下修了个小房子住下,之后便有了我。我爹技艺好,在镇上有了口碑,那时的伞帮便找了过来。我爹独自做工,有时候也会遇到人家欺负,心想入了伞帮,能得庇佑也好。
当时还交了几钱银子才入得进去。哪知这伞帮**不堪,入前入后不是一个嘴脸,在外受了气不仅没人管,在帮里还有人明目张胆偷学我爹的手艺。我爹不甘心再受伞帮管制驱使,便卖了山下的房子,带着我和我娘搬到了南安村。”
阿媛皱眉,“没想到你们是这么来到南安村的,从来没听你提过呢。看来,我们这些外来户,都有不为人知的经历呢。”
颜青竹点头道:“当时的伞帮已是靠骗取帮众的入帮费度日,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情况更加不堪。刚才那几个人,竟没一个是伞匠,就算是伞帮的,也不过是打着旗号来讹人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一个是伞匠?”阿媛好奇道。
颜青竹笑笑,摊开自己的双手,“看手就知道啊。”
阿媛吸吸鼻子,又补充道:“他们身上也没有桐油味儿。”
“猫鼻子。”颜青竹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又道,“伞帮确实是存在的,也曾经盛极一时。你可知,如今我送伞的那几家伞行,老板都是当年伞帮的匠人呢。”
阿媛有些惊讶,“你是说,柳老爷……付老板……他们当年都是伞帮的人?”
颜青竹道:“不错。我爹是没赶上好时候,他入伞帮的时候,伞帮刚好经历了一次分裂。柳老爷,付老板这样的人,他们不甘心只做能糊口的匠人,便凑了本钱在镇上买了铺子,做了商人。剩下的伞匠是不屑如此的,他们继续做工,他们的希望是有了钱,能有办法置田做农人,而不是商人。”
阿媛感慨道:“那是十多二十年以前啊,剩下的人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哪怕在今天,朝廷已把匠户,商户,农户都列做良籍,一些人也还抱着从前的想法。比如,南安村的人就是这种想法。”
颜青竹叹了口气,抿唇道:“可是,一念之差,之后的生活便是千差万别。”
阿媛也甚认同,“是啊,付老板如今在镇上有两处宅院了,柳家更是镇上首屈一指的富户。那些留在伞帮的人,后来恐怕并不好过吧?”
颜青竹道:“有一部分人,后来也退出了伞帮,但他们没有本钱,只能去做工,所以……可能就是在付老板,柳老爷这样先离开的人的作坊里做工。还有一部分人,后来存够了钱,也托到关系改了户籍,买了田地,做了农人。或者,像王山泉这样,娶了农家女,自然就做了农人。剩下的人,留在伞帮,就做了吃烂钱的那一类。我只是没想到,伞帮十多年了,还在变本加厉做这种事。”
阿媛忽而想到什么,道:“我记得你说过,张平和黄力就是伞帮的?今天这些人找上门来,不会和他们两个有关系吧?”
颜青竹想想,道:“这个不好说。倒是那个张平有按时把钱送到监市铺,我每月都有去拿的。”
阿媛道:“他表面上赔你钱,那是他惹不起监市铺。背地里却找了伞帮来对付你,这不是没有可能。”
颜青竹听她这么说,也有了几分怀疑,却又不想她太担心,便不再接这话题,只一再宽慰她。
第二日,中秋节。颜青竹本打算与阿媛一起回南安村,与石寡妇共同过节。
阿媛却担心那帮人又找上门来,中秋节百工村有很多伞匠都会回家,一旦他们二人离开了,作坊又没有人帮忙照看,出了意外他们可赶不回来。
颜青竹觉得,那些人倒不至于大过节的找上门来,但怕阿媛担心,便答应了她今日先不回南安村。
中午,阿媛送饭,见半日过去,仍旧没发生什么事,便安下心来。
颜青竹打开食盒,见食盒里除了饭菜,还放着一个金黄的酥皮月饼。
“你做的?”颜青竹笑问。
阿媛白了他一眼,“都知道家里没烤炉,还问?明年你才能吃到我做的。”
颜青竹咬了一口,忙道:“太甜了,不如家里那个豆沙馅好吃。还好只带了一个,否则我腻得吃不完了。”
阿媛嘻嘻一笑,“有了对比,终于知道我做的好了吧?”
“娘子做的一直是最好的。”颜青竹笑道,“不过我粗心了,忘记让你多带些过来。昨天那几个匠人来帮忙,我们还没有谢过人家。”
阿媛轻哼了一声,“不用等你说,我来时都送过了,你这个是剩下的。”
颜青竹委屈地抓了抓后脑勺,“原来我吃人家剩的呀?”
阿媛故作得意地笑着,又问:“对了,我送月饼给王大叔的时候,看到他在旁边盖新房,两个女儿也过来帮忙了。是要一起住过来吗?”
颜青竹点头道:“邱氏要把两个女儿嫁出去,两姐妹不愿意,就来投奔王大叔了。王大叔还想把小蛟也接过来,但邱氏死活不同意。”
阿媛并不觉得意外,“邱氏从来把女儿当草,把儿子当宝。她如今被休,恐怕就指望着儿子长大了孝敬她,怎么可能把儿子给王山泉?”
“你说的对,倒是那个孩子还小,要是一直跟着邱氏,只怕长大了就是个没出息的祸害。王大叔要抢回儿子,还得多加努力。”颜青竹道。
二人谈笑着,时间不觉流逝。阿媛担心作坊这里出事,推说家里那处今日没什么生意,大家都买月饼去了。
颜青竹知她心思,也不点破。这日直到收工,仍旧风平浪静,阿媛方放下心来。
回到家中,颜青竹将厅堂里的八仙小桌搬到天井处。阿媛沏了壶香气四溢好茶,又端了盘酥松甜软的月饼。夫妻二人相对而坐,望月闲谈,倒也自在。
直到过去五日,伞坊那边也再没有人找麻烦,阿媛便彻底放心了。大抵那些伞帮的人欺善怕恶,见到百工村人多势众,不敢来犯。
因着中秋节未陪石寡妇共度,二人心中有些歉意,这日便买了些东西,打算前去南安村。
却是不巧,正打算出门,焦三柱带着秀儿上门了。
二人带着一捆茶篓,抱着一卷布匹。茶篓是焦三柱编的,他父亲从前就是做这个手艺的,焦三柱趁着空闲编了十几个,想让颜青竹帮忙找找买家。至于布匹,是石寡妇托焦三柱带来的,也是帮忙找买家。
秀儿也从包袱里掏出几样绣品,阿媛见了,不由感叹,原来秀儿的绣功这般好,比起她娘也差不了多少了,当下便对秀儿多了几分相亲之意。
于是这日便不好的再提上山的事情,颜青竹带着焦三柱去了收购茶篓的地方,阿媛与秀儿去布庄问了布价,又带着秀儿去了柳巧娘从前常去的一家绣庄。
绣庄的老板见是熟人带来的,也没使劲压价,倒给了个合理的价格,又说以后有了新花样,只管拿过来。
秀儿高兴得有些雀跃,回去的路上,话也多了起来,阿媛倒从未见过她那般开朗的模样。想来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从前的怯懦或许只是被生活压迫而来的。
晚饭在家中一同吃过后,焦三柱急于告辞。阿媛体念秀儿挺着大肚子,夜间行船颇不安全,便留他们住下。焦三柱看看秀儿,没再推辞。
夜间闭门熄灯,月色皎洁,透过薄薄的白窗纸一片朦胧。
阿媛与颜青竹躺床上亲昵了一阵,阿媛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声,低声道:“今晚上还是不要吧,这房子怕是不隔音,两间房临着,让人家听到可不好。”
颜青竹叹口气,翻身睡到自己的被窝,心里嘀咕着,早知道让焦三柱他们睡天井对面的那间房。
隔壁的焦三柱和秀儿却是另一番景象。
秀儿怀了身孕,焦三柱哪敢折腾,再说自从秀儿到了家里,他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很久没有心思做那种事情。
今日茶篓卖了好价钱,实在出乎焦三柱的意料,此刻,他躺在床上,抚着秀儿的肚子,喜滋滋地道:“原来这个茶篓的价钱不比颜青竹的伞便宜,看来我爹这门手艺不错的,可惜爹走得早,我们姊妹几个,也就我得了这手艺。以后可以多编些,没准儿这手艺比种地值当!”
秀儿轻蹙了眉头,忙道:“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这就快到秋收时节了,还是节省些体力,免得到时候忙不过来。”
焦三柱点点头道:“我知道。我是说往后农闲的时候,可以多编一些。没准儿,真能赚不少钱。你想想,这竹子后山砍的,又不花一分钱本钱,而且我编一个竹篓的时间,比颜青竹做一把伞的时间可省多了。今天去了茶庄,才知道原来人家就要我编的这种茶篓。这还只是一家茶庄,整个汐州,整个江南,这得多少茶庄茶商需要这种竹篓呀?我觉得,青竹说得对,我就应该回家发动弟弟妹妹都来做这个。你看他们都还小,做农活根本不得力,但编茶篓,熟能生巧,不需要多少力气……”
焦三柱越说越带劲儿,整个人脸上都蒙上了兴奋的颜色。
秀儿却从床上扶着肚子坐了起来,秀气的脸上竟有些从未见过的阴沉。
“三柱,我当初跟你好,就是因为你老实,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你如今说这些话,是想去做篾匠了么?什么叫农闲的时候?若是你多种些东西,哪有闲的时候?”秀儿的声音竟带了些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