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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夷则道:“半老的人,还要为这些汲汲营营劳心,我是同情他。”
陈青挥挥手里的册子,“所以你就花了十年时间写这个玩意儿?”
徐夷则道:“这是给我父亲准备的。”
陈青道:“你这么多年一直上书镇国公,且事事不出所料,看来你预料起事情来比我准几分,只是我看你在上面写,不要立滕王,应该改立齐王,这是怎么回事?你父亲可是滕王旧党,难道会为了你这番诡辩放弃多年经营的心血吗?”
徐夷则道:“无论是文臣、武将,抑或是了无根基的寒门子弟,虽有投机者,不过大多数人所求的并非是己身的富贵荣辱,而是希望大梁能够如日中天,将国运延续下去,所选的储君也当合乎此道。
“如今世家支持太子,为的是强调礼法尊卑,用立嫡的旧法笼络人心。武官支持滕王是为了收复西北失去的河套诸郡,使金瓯永固,边警长宁。寒门子弟是恨透了世家把持朝班的旧规,支持最无依靠的齐王殿下,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改天换地的机会。”
陈青道:“你也要改天换地?”
徐夷则道:“我并没有太多愿望,可是无论太子还是滕王,显然不适合那个位子。如果不在先期安排好一切,之后总有人要拨乱反正,于国于民伤害更大。”
上一世,就是在太子即位、改元定熙后,武将被一一清算,连开国功臣徐家也在其列,最后还是因西北陷入僵局,无人可用的情形下,定熙帝才万般无奈地重新启用徐衡。
可若是滕王即位呢?正如他在上书徐衡的谏议上所说的,滕王依靠武将入继大统,日后少不了武将佣兵自大、皇帝却因忌惮而不敢削减藩镇的局面,如此一来心腹大患突厥尚未解决,国家又陷入四分五裂的残局。
齐王萧穑看似暗弱,实则中立,也是最可塑的,一旦登基,寒门一时不敢妄动世家与武将,彼时三股势力即如三足鼎立,势均力敌,大梁就可在变动中寻得稳定。
陈青将册子扔在桌上,叹道:“你还真是费心了。只是不知这朝廷还值不值得你殚精竭虑。”
徐夷则道:“哪是为朝廷,都是在为我自己。”
如果不是太子即位,如果苏勒能顺利回到草原继承可汗之位……他上一世错过了很多两全其美的选择,那些并非他能力所能及,然而如今他正见证着一切都依照期待中的正轨,平稳地演进着。
苏勒安全来到京城,不似之前那般死在北通州山中幽僻无人的茅屋中。定襄一战未能胜利,突厥士气高涨,乾宁帝在危机中意识到武将不可或缺的地位,并不像前世那般钦定太子为储君,而是依然在太子与滕王间犹疑不决。
只有寿宁侯冉靖……
只有她的父亲,这是他没有算到的一环。
他本以为在西北阻止镇国公驰援定襄可换回冉靖的性命,谁知竟牵扯出一个薛氏,并致使徐问彤携女大归。
莫非人与人的缘分自有深浅,与境遇无关,只是时间到了。
那么他和她呢?前生的缘分仅存在于他一个人的执着中,今生纵使没有了萧穆,上天是否就会垂青他们三分?
陈青知道他有心事,便默默告辞了。
今夜南府依然人心惶惶,因为徐丰则的伤势颇为严重,依旧需要郎中日夜守护照料。
他是徐柔则的亲兄长,想必徐柔则正在病榻前焦急等待,不知现在又是何等憔悴难过。
陈青竟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争气,居然羡慕起一个将死之人。
若刨除他对徐柔则那一厢情愿的缘故,徐丰则就此殒命也许是最省力的结局。楚国公府血脉单薄,若只论起续娶的卢氏膝下这一支,在徐丰则之前唯有徐恒则一人,却也不长于举业,在仕途上殊无建树,反而不及刘氏所出的徐牧斋一脉。
徐恒则虽有子息,可尚且年幼。倘若除去徐丰则这一极有可能蟾宫折桂的二房长子,楚国公府的所谓正宗便如强干上的弱枝,迟早会在合适的时机被徐牧斋鲸吞蚕食。
现在徐牧斋之子徐沂已回到京中,制艺虽比不上同辈的徐丰则,却远优于寻常人,登科入仕并无困难。陈青走出崇明楼,院中孤灯一豆,是小僮笔架倚着薜荔横生的木槛睡熟了,想必是等着送他,却没料到这场对话迁延到夜半。
他才没有徐夷则那种莫名的同情。
几乎是任性使气,他上前打醒了笔架,笔架睁开惺忪的眼,一时还不知今夕何夕,搓了几遍脸才看清眼前的人。
“陈少爷……你出来了?”
陈庆没理会他——既然徐夷则不愿意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也一样懒得应付。
笔架见他神色不对,也不废话,径直把院门推开,道:“门还留着,陈少爷快走吧,等下第二遍上更,会有人来查的。”
陈青嗤笑道:“还有人来查,倒像个大姑娘的闺房似的。”
笔架道:“您可别开我家少爷的玩笑了,今天郡主回来了,手下那些取巧卖快的势利鬼也勤快起来了。”
陈青道:“也不知道她怕什么?怕我们秘密起事反了她?”
笔架道:“看您又说不中听的话了,谁敢反她,反了她,还不从外面发派一路禁军直接扫平了我们这儿啊——我们少爷只剩这栋楼存身了,您也帮着积点德吧!”
陈青笑笑,便不再逗他,推门向仅有一墙之隔的南府走去,那里有一扇门半掩着,是他提前买通下人为他留下的,任他来无影去无踪地穿行。
夜色深浓,墙角处,一道黑影微微侧身显出了半分行迹。
☆、第六十七章
那道黑影慌张地跑到嘉德郡主房中。
嘉德郡主虽已回到镇国公府,却依旧不愿轻易和徐衡修好,便以尽孝为名宿在荣寿堂的暖阁中。
那道黑影跑过正堂时,坐更的周氏探头看了看。上了年纪的人都睡不沉,徐太夫人已经醒了,坐起身问了声“谁”。
周氏回头对槅扇内道:“看样子是闻莺,刚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概是见巡夜的来了,赶紧躲回来。”
徐太夫人笑道:“原来是她,看她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配个人了,免得一个个好孩子都陪我这个老婆子挨日子。”
周氏道:“老太太又说谦虚话了,几位爷都那么孝顺,您多大的福气呢,如果您是挨日子,可让我们怎么活呢?”
徐太夫人道:“他们三个到都还好……只是最近常常想起我那三儿。”三儿正是已过世的三老爷徐径的小名,“我这四个儿子,老大就是一块热不了的铁,老二心眼多,私心也多,老四当爹的人了,还是孩子气,被我惯坏了。只有三儿最好,也最像他父亲,我常常想,他若是还活着,不说我跟着高兴,单说我那媳妇和孙儿,也至少有个依靠。”
周氏道:“老太太有这等心,三夫人怕是要感念一辈子了。”
徐太夫人翻了个身,道:“你就是会说宽心话,怕顺着我的意思惹出我的眼泪来。我要她那份感念做什么,只求她不觉着徐家委屈了她,我这几个媳妇,最成才的就是她,偏偏不得好命,也不能插手家事。”
周氏赶紧道:“二夫人也很是孝顺呢,这些日子郡主不在,老太太又病着,家里外头都是二夫人一力操持。”
徐太夫人道:“怕是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了,他们两个凑在一起还能能有什么好事?不过是没办法,只能靠他们,难道还能指望着老四媳妇败家不成?”
周氏知道现在不是帮二夫人说好话的时机,反倒惹出了老太太的闲话,好在是没被别人听去,赶紧改口道:“如今可就好了,郡主回来了。”
徐太夫人幽幽叹道:“还有的闹呢。”说着,便似睡着了一般,渐渐没有声息。
···
闻莺提着裙裾悄然来到嘉德郡主门外,门内的侍女听到脚步声,第一时间出来查看。
这是她们在守陵时养成的习惯,那里虽是行宫,有禁军看守,可毕竟是荒山野岭,又守着大梁开国至今的十几座帝后山陵,总觉得心中不宁的。
她们是嘉德郡主离开徐府后才被皇帝派来服侍的,并不认识徐府的人,又因原本是宫人,自然看不起公府里的丫鬟,打量了闻莺几眼,冷冷道:“郡主歇下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闻莺抚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姐姐去通报一声,只说是从崇明楼来的。”
那侍女见闻莺不像是空口说白话,也不敢轻慢,嘱咐她在门外等着,小心翼翼地进去回话,过了一柱香的工夫才出来,招手示意闻莺进去。
闻莺悄无声息地来到暖阁中,见嘉德郡主已经披衣起身,长发散乱,似乎还未完全醒来,身边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子,正帮她加衣。
闻莺凑上去行礼,嘉德郡主指指一旁的脚踏。
“深更半夜的,难为你了,坐下说吧。”
闻莺慢吞吞坐下,仰头望着嘉德郡主阴晴难辨的脸,道:“奴婢只一句话,说完就走。”
嘉德郡主并未看她,让侍女帮自己按太阳穴,含含混混应了一声,“嗯,听着呢。”
闻莺垂头,心说她也没把自己当个人看,自己又何苦巴巴地跑来献殷勤,还搭上了陈青那边的人情,徐青萍可不是好惹的,若叫她知道,还不扒去她一层皮?
越想越觉得自己莽撞,没想好前因后果就来了。可来都来了,又提起了崇明楼,什么都不说就回去,一定要被怪罪了。
她垂目道:“奴婢方才从崇明楼下经过,见有人从院中走出。”
嘉德郡主并没表现出过分的兴趣,只是淡淡道:“说明白些。”
这便是她的事故之处,若是急切的追问,一是显得她过分关心那个庶子的近况,与身份不合,二是会被眼前这个丫鬟拿住把柄,既然能想出如此投机钻营的门路,想必不是良善之人,三分提防是必须的。
闻莺心中正打鼓,被她一催促,恍惚间想起一个人,若把都责任推到这个人身上,想必惹不出事端来,便笑道:“奴婢说与郡主,郡主千万不要和人提起。”
嘉德郡主道:“依你。”
闻莺思索着道:“我方才见到姑奶奶家的小姐从崇明楼出来,觉得古怪,就来郡主这边通报一声。”
嘉德郡主毕竟是徐夷则的嫡母,知晓这些事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人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你说的是盈盈?”她皱眉道。
闻莺并不敢直视她的眼,匆忙点头道:“正是,正是。”
她把冉念烟推出来做挡箭牌,原因有二。其一是嘉德郡主与徐问彤关系融洽,情同姐妹,爱屋及乌,对冉念烟也很是怜惜,这几年她人虽不在,却每年都少不了差人给冉念烟送来年节贺礼,闻莺都看在眼里。其二是冉念烟毕竟年纪小,又是个外人,就算嘉德郡主想发落追查,也要看太夫人的脸色。
嘉德郡主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女领着闻莺离开,顺手抓了一把钱给她。闻莺伸手接过,好奇地问道:“姐姐们可是宫里人?跟郡主多久了。”
那侍女上上下下瞟着她,道:“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要是郡主身边得力的人,还会被派出来送你?你想走她的门路,也该知道里面那个才是你的正路。”
闻莺闻言,回头虚望了一眼,因门已合上了,只能凭记忆回想起方才郡主身边那个帮她加衣的人。
一眼望去,那人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容貌平平,气质端凝,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那侍女道:“你可别小瞧她,她可是太后娘娘留下的人。”
闻莺还想打听,那个侍女讳莫如深一笑,转身离开了。闻莺心里发慌,好似飘在虚空中,空落落的看不到底。她眼看着徐太夫人的身子每况愈下,即便没有病,年纪这么大了,早晚会有撒手的一天,可她呢?按规矩,把老人发送走的丫鬟都要哭灵守孝三年,然后给几个钱打发出府去,让家里自行婚配。
三年,她耽误不起,也不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嫁给一个不知来路的男人
她要借机跟嘉德郡主攀关系,整个徐家也只有她敢和国公爷叫板,如果她觉得自己有用,把自己要过去,谁还敢说不?
闻莺心里不痛快,只觉得嘉德郡主对她不公,却忘了,自己说的本来就是假话,汲汲营营之人的真话尚且换不来尊重,何况是临时编造的无稽之谈?
闻莺久久不肯离去,第二天一早又赌气似的过来,却见昨晚那个侍女还在门口侍奉,闻莺刚要开口,就被她止住了。她指指房里,小声道:“姑奶奶在里面。”
闻莺呆住了。
···
嘉德郡主身边的素瑾姑姑来到梨雪斋时,冉念烟刚从梦中醒来。
窗外鸟语清脆,她打了个哈欠,眯眼看着溶月做针线,春碧见天色亮了,顺手把蜡烛掐灭。
“这么早就有人来了?”冉念烟拥着薄被轻声道,“我听见院里有动静。”
流苏正帮她薰衣,闻言出门查看,回来后神色却有些古怪,说是素瑾姑姑来了。
冉念烟不安地反问:“姑姑?”
从前在宫中的经历让她立即意识到这个称谓的与众不同之处。一般人家的奴婢,年轻时称作丫鬟,及到成婚嫁人后,便跟着丈夫的姓氏称为某某氏,资历再老些的就能称为嬷嬷,比如母亲身边的郝嬷嬷。
可姑姑这种叫法,只存在于皇宫或者王府中,因为许多宫女宦官们不能外出婚配,凡是当差满六年,且升任一宫主事的,宦官称为管事牌子,平时叫做总管,女子则被称为姑姑。
“这位素瑾姑姑是宫里来的?”冉念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