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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之静与那个名叫赵虎的校尉,当天就被逮捕,送交刑部——南京刑部。尚书向秀与乔宇同官的感情甚好,无话不谈。乔宇特地去拜访,屏人密谈,将前后结果,和盘托出;唯一未说破的,是冯泽这个人。
“想不到,你这么方正的人,也会干出这种栽赃的把戏!”向秀笑道“可说是一大奇闻。”
“对付小人,有时不能不出以小人的手段,事非得已!知我者谅我。”
“当然,当然!”向秀问道:“这赵虎是无辜之人,但亦不能说毫无责任。”
“是!有失典守军器之职,不知该当何罪?”
“这要看情节,轻则杖责,重则开革。既然其中有此委曲,自然从轻发落。”
“不,不!”乔宇乱摇着手说“请从重,请从重。”
向秀倒愣住了。从来求情,总是求轻,何以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听乔宇解释清楚,也就无足为奇。赵虎如果杖责,仍然回江彬部下当校尉,那一来,性命必定不保;索性开革,反倒脱出虎口。至于赵虎的将来,乔宇自不难替他另作安排。
谈罢此赵又谈彼一赵。乔宇细说了赵之静在江彬那里的地位,以及所能发生的作用,向秀大骇,但亦不无疑问。
“不想皇上的肘腋之间,竟有此极大的隐患。怎么得了?如老兄所说的情形,我竟丝毫不知。”
“千真万确,绝无可疑。”乔宇歉然答说:“至于我的消息从何而来,实在不便透露。叨在知交,必蒙见谅。”
向秀是很通达的人,自然谅解。“这且不去说他了。”他忧心忡忡地说“只谈赵之静。照此情形,似乎不宜穷根问底去追究;否则,江彬、张忠之流;惴惴自危,反而激出巨变,是个不了之局。”
“是!老兄的深谋远虑,真是老成之见。不过,责在刑部,我亦不便越权妄议。”
“这都无所谓,像这种情形,照例说宰相召集阁议,共商妥处置之道;原不是刑部所能单独担得起责任来的,所以,尊见何不妨明示。”
“是!”乔宇想了一下问:“像赵之静这种行为,是不是犯罪?”
“当然,罪在不赦。”
“是犯定了?”
“犯定了!”
“既然犯定了,就让他死,什么罪名都可以。老兄以为如何?”
向秀心想,这一来可以不致牵连太多,而对江彬却是一种严重警告,说不定就此收拾异心,岂非潜消了一场无大不大的隐患?
因此,他欣然答说:“就这么办!不过,持法务平务实,赵之静本无此罪,而以此罪处死,看起来像是有点冤屈。”
“要说冤屈,也是情屈命不屈。”
“这话也是一说。”向秀考虑了一会“说起来还算是便宜他:谋反大逆,是该诛的罪名,至少也要抄家。仅仅赵之静一个人送命,还算是轻的。”
主意既定,向秀亲自将赵之静提执审问;这是不常有的事,所以刑官上下,颇为注意。
话虽如此,能够看到向秀亲审赵之静的,却只是极少数的几个人,因为审问是在尚书的“签押房”属于禁地。也因为如此,赵之静被提出来时,一看地方,心内便觉宽慰;如果自己是以谋反大逆的罪受审,就不会在这常人所不到的禁地。
“你叫什么名字?”向秀问。
“赵之静。”
接下来便是照例的问年龄、籍贯、家住何处等等。赵之静一一作答完毕,向秀才问:“你是怎么认识江将军的?”
“江将军慕名来访,我感于他的诚意,所以愿意追随。”
“江将军保你作什么官?”
“他要保我,我不愿。”
“这样说,你现在并无官职?”
“是!”赵之静答说“与江将军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是私人关系,你在江将军那里参预公事,总有一种身分吧?”
“只是门客,幕友的身分。”
“嗯,嗯!”向秀问“你参预些什么公事?”
“江将军如在军务方面遇到困难,常常找我谈。”赵之静很得意地说“我自幼饱读兵书。”
“这样,江将军下校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跟着去呢?”
“有时候一起去。”
“皇上常常在内教场看操。”向秀问“有皇上在的时候,你也跟着江将军一起在场吗?”
“是的。”
向秀突然换了个问法“皇上召见过你没有?”
“没有。”赵之静为了自高身价,又补充着说:“江将军倒跟我提过,我说不必。”
“嗯,嗯!”向秀又问:“你的‘门籍’是几号?”
这一问,把赵之静愣住了,原来百官进宫,都凭一块刻着姓名的牙牌,照规矩须挂在衣襟,即名之为“门籍”而赵之静无官无职,自然没有这门籍。
“江将军要替我领门籍,我不要。”赵之静这样很勉强地回答。
“我不管江将军如何?只问你进宫有无门籍?你清清楚楚说一句。”
“没有。”赵之静硬着头皮回答。
“好!”向秀说道:“你画供吧!”
书办将赵之静的供词整理完毕,交了下去,赵之静执笔踌躇了。
因为赵之静虽没有读过“大明律”但亦可想而知;衣襟上没有这块牙牌,擅入宫门,必定有罪。不过,事到如今,不能抵赖;再一想,像这样的罪,在江彬看,是其小无比的微罪,自有办法挽回。
这样一想,泰然提笔,在供词末尾,用他家老祖宗赵孟頫传下来的一笔漂亮字,写上自己的姓名。
“好了!退堂。可以结案了!”
前后不过半顿饭的工夫,问不到几句话,就能结案;岂不形同儿戏?因此,不独旁人不解,连赵之静都大感意外。
还有令他大感意外的事,狱官奉令,竟将赵之静打入死牢了!
当天,向秀就奏报结案,判的是绞罪。
原来擅入宫门的罪名,大有轻重;仅仅没有门籍,擅入皇城,只越过东华门、西华门,不过杖责六十,改缴罚锾,不过二三两银子的事。但如“擅入御膳房或者御在所”就是死罪。擅入御膳房,可能有食物中下毒的阴谋;而大驾所至的“御在所”则更为警跸之地,擅自混入,试问其意何居?所以要定死罪。大致这种阴谋,都是发生在宫庭之中,事关机密,如果宣扬出去,骇人听闻,所以虽定死罪,判绞而不判斩;因为斩决要绑赴法场,而绞决是在监狱中行刑。
向秀定赵之静为死罪,就是引用这一条“大明律”律中规定,擅入御在所“未过门限减一等”;绞罪减一等是充军,可以不死。但看操的教场,并无门限,所以减等也就谈不上了。
当然,就是死罪,也有两种,一种是“绞立决”一种是“绞监候”倘或判了“绞监候”要等秋后处决,如今才二月里,半年多的工夫,江彬一定会设法救他出来。因此,向秀将赵之静定为“绞立决”只等圣旨批准,随即执行。
这要有理由,向秀的奏折上说:赵之静类此擅入御在所情形,不止一次。而且供词中牵扯太多,如果仔细查问,深恐影响人心,诸多不便,所以请求将赵之静速即处决,以免多所牵连。
奏折拟好,向秀将乔宇请了来,细说其事。乔宇大为佩服,赞他处置得干净利落,无懈可击。
“你先别恭维我,事情亦还未可乐观。”向秀提醒他说:“你倒想想,奏章是归谁看的?”
原来江彬像弄权的司礼监一样,替皇帝代看奏章,传达谕旨,已非一日。本来臣工所上的奏疏,照例先呈内阁签注处理办法,名为“票拟”然后送达御前,由司礼监处理,例得的题本,不妨代批;稍微重要的事项,就得回奏,请示皇帝的意思,名为“取旨”取了旨才由秉笔司礼太监批示发下。但当今皇帝,不亲章奏已久,从前是刘瑾代他裁决大事;如今是江彬替他代看奏章及内阁的“票拟”
这一来,向秀要定赵之静的罪,可想而知的,江彬一定会把他这道复奏压下来,甚至动个手脚,死罪判轻,或者免罪。岂不是枉费辛苦,全盘落空?
因此,乔宇的办法是,遇到稍微有关系的事,都面奏取旨;哪怕已经有了书面旨意,还要向皇帝当面求证,为的是防备江彬假传圣旨。如今定赵之静罪名这件事,当然亦可用此办法。
为难的是,向秀不比乔宇长于口才,机警亦嫌不足;同时,他本性虽然与乔宇同样地清正刚直,但见了皇帝的面,却不能像乔宇那样毫无怯意。而刑名事件,非兵部所管;乔宇却又不能为他代奏。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如果面奏,皇上一定会召江彬来问,那时候必起争执。我有自知之明!”向秀说道“不能像你那样侃侃而谈,如之奈何?”
乔宇想了一会说道:“照我的想法,最好不要露出大家联合起来对付江彬的痕迹。不过,如今也说不得了,只好约齐张永,一起向皇上面奏力争。”
“好!”向秀觉得有乔宇与张永跟自己在一起,胆便壮了“我要力争。”
于是,当天使约了张永密谈,商量好了应该要说的话,以及皇帝如果不允时,处置的办法,然后约定,由张永去找最好的进见机会;向秀与乔宇应该一接通知,尽快赶到行宫。
通知是第三天一早来的,这天江彬出城巡视水师,张忠亦到教场看操,是向皇帝有所陈奏的好机会。
赶到宫门,张永已亲自在那里等候。先在朝房休息,他有几句话关照“乔大人,”他说“当年令师与我扳倒刘瑾这件大事,你谅必深悉?”
“是!”乔宇答说“听家师说过不止一次。”
“向大人呢?”
杨一清与刘瑾定计诛刘瑾一事,向秀何能不知?点点头答说:“此是张公与杨老前辈的不朽盛业,尽人皆知。”
“过奖、过奖!”张永拱拱手说:“不过,此事能够成功,完全得力于杨老先生的一句话。”
“喔,是什么话?”向秀问说。
“杨老先生见了皇上,此事不谈则已,一谈一定要有个结果。否则——”张永笑笑,不好意思地。
“否则如何?”
“否则,就在皇帝面前撒赖。”
“啊,啊!”向秀说:“我明白了!张公公的意思是,此刻见了皇上,关于赵之静这件案子,非得要皇上允准不可。”
“对了!”
“那,”乔宇笑道:“我们可不便跟皇上撒赖。”
“不撒赖,只坚持就是。”张永低声说道:“皇上其实胸中很有丘壑,很看重两位,尽不妨坚持。”
于是,张永前导,直到行宫御书房,面奏南京刑部尚书向秀、兵部尚书乔宇求见,立刻就被带进去了。
行过大礼,向秀将奏折取了出来,一面双手呈上,一面说道:“赵之静一案,已经审结,面请御裁!”
皇帝不接章奏,向张永看了一眼,意思是要张永念给他听。
奏章不长,文字也浅显明白,皇帝听完,颇有讶然之色。
“赵之静很不安分,莫非他的罪名,就这么一点点?”
“当然不止——”
“为什么不问?”
不待向秀辞毕便抢着责问,等于给向秀打了一闷棍,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这当然是该乔宇接上去的时候“回奏皇上,”他说“大驾在外,一切以求安定为主,所以不宜多问。”
“为什么?”
“问起来必兴大狱。”
“必兴大狱?”皇帝神色严重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牵连太广而事无佐证。”乔宇答说“隐患本可消弥于无形;一激,也许激出许多变故。所以,以不多追究为宜。”
“这,”皇帝摇摇头“我就不大明白了。”
“启奏万岁,乔宇、向秀所奏,实出于忠君爱国赤忱。有他们两个在,皇上尽可高枕无忧。”
“我也知道他们不错。不过,这件事我要问一问江彬。”
“问不得!”乔宇抗声相辩。
一牵涉到江彬,事情当然就变得复杂。其实,此案本来就跟江彬有密切关系,不过,名字未经道破,还可以装糊涂;一说破了皇帝觉得必须问一问。因而表示,要等江彬回城以后,再作道理。
“江彬要避嫌疑。”乔宇抗声说道“皇上如果一定要召问江彬,就与臣等的原意不符了。”
“你们的原意是什么?”
“务要安静,保护圣躬。”
“不安静,就不能保护了?”
皇帝这话问得毫无道理,却毫不犹豫地答说:“不安静而能保护圣躬,安静反会使乘舆不安,臣未之闻也。”
皇帝不答,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突然住足问张永:“江彬什么时候回城?”
“至少也要到明天。”
“那就明天再作裁决。”
“皇上!”这一次是向秀开了口“莫非皇上以为臣谳狱不公?”
“我得多问一问。并非说你不公。”
“如以为臣不公,臣愿领罪;若不以为臣非不公,请皇上即准臣奏。”向秀又说“皇上应有待大臣之礼。”
这一下,将皇帝说得一愣“你倒讲个道理我听!”他说“我如何不礼待大臣?”
“大臣不获信任,大臣的苦心,亦未蒙皇上鉴察,臣实伤心之至!”
从来大臣对皇帝面奏,很少有这种近乎怨诉的态度;可是皇帝居然听了进去,恻恻然地大有不忍之意。
“向秀!”
“臣在。”
“你说,是不是我准了你的奏,你就不伤心了?”
“臣之所谓‘伤心’。乃是忠臣的苦心,未蒙皇上明察,并非专为准臣之奏。如果臣所奏不当,皇上一一训示,则知圣学日进,圣治日隆,臣欣喜感激之不暇,何得伤心?”
“咦,怪了!”皇帝笑道:“向秀,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子能够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的。”
“启奏皇上,”乔宇大声说道“骨鲠之医,不计一己利害,心所谓危,不吐不快,自然就会侃侃而论。”
皇帝不响,又绕了一个圈子,向张永说道:“取笔来!”
“是!”张永赶紧去取了一枝朱笔来,双手奉上。
皇帝接过朱笔,慢条斯理地写了个“不”字;向秀与乔宇遥遥望见笔势,大为着急,只希望下面不是个“准”字。
谁知一落笔“两点水”偏旁,遥望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乔宇忍不住叫了声:“皇上!”
皇帝把笔停下来问道:“乔宇,你有什么话说?”
“请皇上再思。”
“再思?”皇帝问:“为什么?”
“不准此奏,后患无穷!”
“偏偏不准!”皇帝果然又写了个“准”字。
“皇上!”乔宇又开口了。
这一次,皇帝理都不理,一点一画地,在另一行写了“不得”二字,方始停下笔来问道:“你又有什么话?”
乔宇至此死心了,不过话要说明“启奏皇上,窃窥御笔,已批示‘不准’,又有‘不得’二字,谅来必是‘不得渎奏’。臣还要再争。不过,此案系刑部主办,臣部未便越权干预。臣要再争的是‘渎奏’二字。心所谓危,不敢不言;臣只知直谏,不知所谓渎奏!”
最后两句话,语气极硬;而皇帝却不以为忤,顽皮地笑一笑,用朱笔一句“不得”二字,勾到前面,变成“不得不准”四字。原来皇帝喜欢恶作剧,就是这样大则关乎朝廷纲纪,微亦个人生死出入的要事,亦是出以顽弄的态度。
乔宇、向秀大喜,但亦不免好笑,当下磕了头,由向秀领回朱批原疏,驰回刑部衙门,交狱官去执行。
行刑却成了难题,因南京刑部衙门,若遇须处死刑的重案,不由自己执行;乃是移送地方衙门代办。赵之静绞立决,亦应如此;只是向秀怕死因移交,一点一收,皆是慎重将事,未免耽搁工夫。倘或此时江彬及时赶了回来,动了手脚,或用利诱,或以威胁,地方衙门竟尔延搁一两天,就是夜长梦多,大为可忧之事了。
因此,他向狱官交代,必须在本部监狱,不得移交应天府。这一来,便得现备绞决的绳索,借用执行绞决的刽子手,少不得也有半天的耽延,到得傍晚,尚未动手。
谁知江彬真的来要人了,而且有皇帝的朱谕:“赵之静一犯着即移交江彬收管。”
一看朱谕不假,未便公然抗旨;向秀不由得为难了,而且也实在于心不甘,所以只能对着朱谕发愣。
向秀的一个老家人向华,见此光景,自然关切“老爷,”他问“是皇上下的条子?”
“你别管!跟你说过多少回,别干预公事!你总不听。”
“哪里敢干预老爷的公事,只为着是皇帝的条子,有点担心。”
向秀释然了“你以为有朱谕责备我?不是的!”他顺口说道:“江彬派人拿朱谕来要一个要犯赵之静,我不想给他,可又不能抗旨,故而为难。”
为处决赵之静遭遇难题一事,向华随侍在向秀身旁,自然在他嘱咐属下之时,也了然了,想一想答说:“老爷!这很好办,跟他说,人已绞死了!”
“啊!”向秀恍然大悟“我闹糊涂了!”
于是命门上将江彬的差官传唤进来,当面答复:赵之静已经处决,无法交付江彬。
“喔,是!那么,请大人把皇上的朱谕,交下来,让我带回去。”
“不必!朱谕留在我这里,我会奏复皇上。”
差官无奈,只好空手回去复命。向华在这片刻之间已把事情想通了,悄悄说道:“老爷,这赵之静要赶快绞死才好!”“恐怕绞绳还没有备妥。”
“没有备妥也说不得了,反正,只要绞死就好!”“说得不错!赶紧请狱丞来。”
“不必请狱丞了,多费工夫,我替老爷去传命。”
向秀平日不准家人干预公事,而此时全受向华摆布;只为情势所迫,只得从权,但也亏得向华有主意,才能应付了这一场窘局。
等狱丞派狱卒胡乱将赵之静绞决,刚刚复命,江彬亲自到了。投刺进此,向秀自然即时接见。
“向尚书,朱谕何不遵办?”江彬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无法遵办了!人死不能复生。”
“不然!我听说大部狱中,一直未备绞绳等物。朱谕到达时,人尚未死。这是欺罔!”
“江将军,你听谁说的?”向秀语气也硬了“这欺罔二字,可是随便可以加诸于人的?”
“哼!”江彬冷笑“乔尚书栽赃,向尚书你枉法。老实奉告,我要指名严参。还有件事,我的朱谕,你怎么扣了下来?”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向秀大为光火,平时近乎木讷,这时候口才很好,针锋相对地驳了过去。
不过向秀也颇有自知之明,平时寡言,但如遇到有脾气时,一发起来,无休无止,那就跟江彬会起极大的冲突。再想想,自己已占了上风,得意不可再往,因而决定慢慢跟他磨。
“江将军,怎么说是你的朱谕?”
“不是我的朱谕,是谁的?”
“皇上才能下朱谕!”
“向尚书,”江彬不悦“你可不能在这上面挑眼儿。”
“没有法子!”向秀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职掌律法的,不能不作推敲;一字出入,往往就是生死出入。”
“那么,你扣皇上的朱谕——”
“不!”向秀打断他的话说“江将军,这个‘扣’字,请你收回。我怎么能扣皇上的朱谕?”
“好!还给我!”
“这又不便奉还,事情没有办完,我得奏复了才能结案。”
“奇怪了!”江彬终于翻脸了“向秀,你什么意思,你要复奏,是你的事,扣着皇上给我的朱谕不还我,你也欺人太甚了!”
“哼!”向秀平时很受江彬的气,这时忍不住一下子爆发“江彬,我告诉你,杀赵之静是成全你,等于替你灭口。为了顾全大局,有心不作进一步追究,是希望你有所警惕,善保富贵!谁知道你还是这样子跋扈不驯,真是岂有此理!我再告诉你,朱谕是何等神圣,应该如何尊敬,你随随便便派个人就拿了来,是大不敬!你要严参向秀,我还要严参江彬呢!倒要看看,谁参得过谁!”
江彬从得宠以来,何曾受人如此痛斥过?气得脸色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向秀余怒未息,向上一指说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朱谕就供在上面;你要拿,你自己去拿。”
江彬一看向秀脚步站得很稳,不由得有些气馁;心想,今天自己“轻敌”失于冒昧:再闹下去,没有好处。于是找个借口,冷笑一声说:“好!我今天还有事,没有工夫跟你争。放着你我不死,总有一天跟你算帐!”
说完,大步而去。向秀也不送他,管自己定一定神,思索如何处置此事。
就在这时候,乔宇来拜访,一见了面,第一句话就说:“向公,向公,今天我服了你了!”
“你是指我跟江彬冲突那件事?”
“是啊!我是到了你这里来才听说的!好痛快!好痛快!不过——”乔宇忽然发愁了。
乔宇是替向秀担心。江彬这一次受了如此一番挫折,必不甘心;会想尽恶毒的手段来报复,使得向秀防不胜防。
“老兄的关切,心感之至。我自己当然也想过,得罪了江彬,会有什么后果。”向秀笑笑说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这表示向秀想得很深,充其量一死,而死不足畏。这样的气概与忠于职守的决心,乔宇当然很佩服;但亦更为担心,怕向秀既然是这样存心,行事更无顾忌,最后终于;为江彬所陷害。求仁得仁,在他本人或许不以为憾,而为国家却不能不珍惜人才,为公道更不能不防江彬的阴谋。
因而不免谆谆相劝,劝他也要耍要手腕。守正不阿的宗旨,不容迷失;而守有守法,总以圆滑为主。
“老兄的指教,完全出于爱护之心,我一定听劝,勉力去学圆滑的手段。不过,我亦有一言奉劝,老兄善为人谋,自谋亦不可疏忽!照我看,江彬最痛恨的人,我还只算第二!”
“是!”乔宇答说“第一我是当仁不让!不过请不必担心;叨在知交,说句老实话,应付小人的花样,我懂得多。”
“只不可掉以轻心!”
“敬闻尊教。”乔宇答说“此后还要多取联络。”
“那当然。如有什么消息,或者为难之时,我一定首先向老兄来请教。”
乔宇的来意,就是希望向秀就这么一句话。目的既达,欣然告辞。到晚来在灯下盘算,外有向秀,内有张永,同心协力,随时呼应,对付江彬,可以不愁了。
三更时分,蒲海细雨,乔宇正在批阅一件裁减冗滥京军及边军,节减巨额军饷的计划,忽然后面窗户洞开,砰然一声,接着是一股峭利的寒风扑了进来,让乔宇打了个寒噤。
有个小书僮,抱膝打盹,竟未惊醒。乔宇不忍唤醒他,自己去关好了后面的窗户,等转过身来,不由得一惊,只见书桌旁边,站着一个瘦高身材的汉子,一身玄色夜行衣靠;头上裹一顶玄色头布,布梢从后往前绕过,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很大的眼睛。更触目的是,他手里的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一惊之下,乔宇身子向后缩了两步,定定神问道:“你是谁?”
“你别问!”那人由于布巾遮着嘴,发音不甚清晰,但还能听得出是本地口音。
“你要干什么?”
“要你的命!”
“喔,”乔宇很轻松地笑了“这容易。乔宇不是贪生惜命的人。从去年年底以来,我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那蒙面人似乎对这句话很注意,双目灼灼地问:“怎么说是去年年底以来?”
“那你就不必问了!”乔宇也觉得此人有异,既然受人指使来行刺,取命就是,何必多问?这样一转念,不由得便说:“你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沉吟了一下,很快地将巾梢往后一甩,说道:“有何不可!”
露出来的真面目,倒是相貌堂堂,狮鼻海口,配上他那浓眉大眼,高挑身材,着实威武;乔宇心有好感,便即摆一摆手说:“且坐了谈!”
“不必!你只说,何以去年年底以来,你反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乔宇心想,他坚持要知道其中的缘故,必有道理在内,不妨跟他说了实话,看他是何态度,即可打破那个他为何要问这件事的疑团。因而答说:“去年年底,皇上驾临南京,有一班奸臣,假传上谕,作威作福;从那时起,我就只当我这条命是跟人借来的,随时可以交还的了!”
那人紧闭着嘴,直瞪着乔宇看,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弄清楚他这几句话是真是假似的。乔宇当然不会被他的目光吓倒,径自坐下来,身子向后一仰,摆出一副听天由命、泰然自若的姿态。
“乔尚书,你说,奸臣是谁?”
只一听他改了称呼,就等于是性命可保的宣示;若是常人自然喜不胜言,不暇多想,但乔宇不同。此时他心里反而格外有警惕,不为别的,在向秀面前夸口,等于表示,遇到任何危难,皆能应付裕如。倘或一见死中得活,便唯命是听,乖乖地直言相答,则又与常人何异?
这样想着,决定先攻对方的“弱点”他说:“你如果来取我的性命,自不必多说,如今你既称我为乔尚书,你就应该懂得朝廷的体制,见长者的道理。”
“怎么?”那人有点光火“叫你一声乔尚书倒叫坏了?”
“不是叫坏了,是叫错了!”乔宇慢条斯理地答说“你不叫我乔尚书,我当你刺客,懒得跟你多说;你叫我乔尚书,是要讲礼,我不能马虎。”
那人愣住了,一股闷气的样子;然后顿一顿足,低声自语:“他妈的,搞窝囊了!”
这是自责,乔宇当然听得出来;站起身来,在书僮头上打了一掌:“起来,起来!有客来了,还不起来沏茶!”
“啊,啊!”小书僮一面扶壁而起,一面答说:“有茶,有茶。”
“阿利,”乔宇又吩咐小书僮“你看看去,有酒带两瓶来。”
“老爷要喝酒?”阿利揉着眼说“我去告诉小厨房。”
“不要!”乔宇用威严而平静的声音说:“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阿利一抬头,吓得将余的睡意一扫而空!因为他发现室中另外有人,而那一身服饰,却又从未见过;加以来客的脸色,并不和善,所以吓得发愣,两条腿瑟瑟地发抖了。
“别怕!”乔宇安慰他说“是老爷的朋友。你去端菜。端酒来,别告诉人。”
阿利亦颇乖巧,听乔宇这样说,料知是关系极重的事。他答应着起脚步,悄悄儿出门而去。
“你有话可以说了!如果要动手,这也是你的机会。”
那个人颇有手足无措之感。低头想了好一会儿,蓦地里一跺足,等乔宇受惊注视时,那人已寂然无声地出现在窗台上了。
乔宇恍然大悟“你是‘没影儿’不是?”他问。
“不必多问,反正乔尚书的命大。”
说完,便即飞身出窗,但乔宇是有准备的,知道此人可能会虎头蛇尾而去,但要想硬拉他,是件不可能的事。唯一能降服他的,只是诚意。
于是他不暇思索地说:“‘没影儿’你别怕,我不会派人捉你。”
没影儿听见这话,又勃然作色了“好罢,”他说“我就下来,看你派人来抓我!”
“我乔宇不会!”
等他的话一完,没影儿已下了地,站在乔宇面前,说道:“乔尚书,你派人来抓我!”
“言重!言重!”乔宇指一指椅子,很客气地说:“请坐!”
没影儿果然坐了下来,眼睛望着乔宇,颇有困惑的神情;而乔宇却慢条斯理地剥着指甲,句言不发。
就这时候,阿利端了茶来,另外还有酒,两只酒杯,一大盘下酒的干果,问乔宇说:“老爷,酒摆在哪里?”
“就这里好了。”
于是阿利将酒摆在没影儿坐位旁边的茶几上,看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你随意!”乔宇说,一面自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如果有话,不妨直说。”
“我还有什么话?我不想遇见乔尚书,是这么一个人!”
原来没影儿是个血性过人的侠盗,专门劫富济贫,爱打不平。他此来既非江彬的指吏,亦非为赵之静报仇——他欠赵之静一个情,许了人家,任凭所令,做一件他能做得到的事,作为报答,从此还清了情债;并没有再来刺死乔宇,为赵之静报仇的必要。
“然则,壮士此来的目的,究竟何在呢?”乔宇听他说明经过以后,这样相问。
“惭愧之至,我是误听人言。”
他是错信了赵之静的话,以为乔宇是个阴险小人,与江彬不合,只是争权而已。后来又听得乔宇从江彬的箭壶中找出一串假钥匙,明明是栽赃的花样,越发坐实了乔宇是阴险小人的说法。照没影儿想,江彬、赵之静固有不是,乔宇亦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以不明不白的手段,杀了赵之静,亦有欠公平;为了公道,他认为乔宇亦不能独活,所以深宵现身来要乔宇的命。
谁知一见之下,乔宇凛然正气,大出意外;尤其是他生死置之度外的襟怀,更是他一片赤忱、问心无愧的明证。这一下,自己倒深悔鲁莽了。
“这件事,我做得很窝囊!”没影儿低着头说“如果乔大人要治我的罪,我亦只好领受。”
“言重,言重。”乔宇亦改容相待“不知者不罪;知人论世,首重心迹。壮士心迹无他,所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一下过去了,光明如旧,不必介意。”
“乔大人这么说,我更觉得抱歉。”没影儿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的情,乔大人吩咐一件事,我替乔大人办妥了,作为了帐。”
“你不欠我什么,无‘了帐’之可言。”乔宇又说“倒是你如果觉得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尽清明言,以匡不逮。”
“那,我倒有句话要请问。我没影儿做事只讲公平,赵之静固然该死,但江彬的罪,比赵之静大得多,何以能够安然无事?这好像有点欺软怕硬,教人不服!”
“是的!岂仅你不服,我也不甘心。不过,世间公平二字最难言,求公求平,固我辈无时或忘的职志,但不可操之过切。江彬罪恶滔天,将来所受的惩罚,一定过于赵之静。这一点,你是可以放心的!”
没影儿点点头,将浓密的双眉拧成一个结;突然间,眉间的结松开了“乔大人,”他说“我有一个计较,直截干脆,不知可使得?”
“请说来看!”
“我想法子去取江彬的命,如何?”
“不可!”乔宇断然决然地答说。
不能采纳没影儿的建议,自然是有许多窒碍在,乔宇不说,没影儿也不便打听。其时天色将曙,乔宇怕人发现他的踪迹,诸多不便,所以催他快走。
“今天冒犯了!”没影儿长揖谢罪,表明心迹“今后若有所委,万死不辞。”
乔宇觉得结识了一个异人,亦颇欣慰,想到以后或许有借重他之处,便即问道:“倘须通一消息,不知何由得达?”
没影儿想了一下,就桌上的现成纸笔,写下地址,慨然说道:“没影儿的底细在此!”
“请放心,请放心!”乔宇亦即郑重声明“我决不会泄漏。”
“是!”没影儿提出要求“请大人赐一信物,以为奉召报到的依据。”
“好!”乔宇想了一下,将桌上一对水晶镇纸取在手里,检视了一下,递了一个给没影儿:“这是一对水晶狮子,雕琢得完全一样,所不同者,狮头一个是左向,一个是右向。你取左向一个去,留着作印证;我如有事奉托,或召请来此,传话的人持右向的一个为凭。”
“是了!”没影儿收好镇纸,又是一揖;然后凝神朝乔宇身后望了一会问道:“大人看,那是什么?”
乔宇回身去望,什么也没有,不觉困惑;再回过身来时,没影儿的身法好快,只见窗外一条黑影一闪,人已悄没声息地无影无踪了。
转眼到了夏天,总算安然无事;江彬的逆谋虽已暂遏,但想抢夺王阳明平宸濠之功的念头,却一直不曾平息。乔宇觉得御驾在外,旷日持久,不成事体,便跟张永商量,如何奏谏回銮?
“如今是夏天,应该避暑,如说奏请大驾还京,一定会引起皇上的反感;也正好让江彬他们有话可说。不如到了秋凉,再作计较。”
“这话说得是。且忍耐一两个月。”乔宇想了一下说:“我趁这两个月去部署。”
部署的是大驾回京的一切车马,沿途供应;由乔宇以南京兵部尚书,准备军需的名义,密密通知由南京北上,沿路各要地的地方官,早早储备粮袜。这样到了八月初,约集南京大小衙门的长官,步行到了行宫,公上一道奏章,请求皇上定期回銮。
张永当然是早早就接到了通知,便特意到皇帝面前伺候,以便垂询时,能够相机进言。
“回京可以!”皇帝问道:“先要献俘。”
这是江彬与张忠,利用皇帝好大喜功的心理,特为想出来的一个花样;俘虏当然不会让王阳明来献,而江彬与张忠献俘,则平宸濠的大功,自然就落在他们两人身上。这是掠人之美;攘为己功,张永颇为不平。
“回万岁爷的话。”张永率直答奏:“万岁爷不曾出京时,宸濠已经被擒。去年王守仁来献俘,过玉山,到杭州,一路上有无数百姓看到;昭昭在人耳目的事,不可虚假。请万岁爷收回成命。”
“那,那要问问江彬。”皇帝也有不得己的苦衷“边军、京军,浩浩荡荡出来了,说到什么功劳都没有,这一趟不成笑柄了吗?”
这不成话,张永无奈,只好迁就;不但他迁就,更要王阳明肯迁就。于是两个疏通,总算拟妥一个办法,由皇帝以威武大将军的“钧帖”命令王阳明重上报捷之奏,然后正式献俘。条件是:皇帝在献俘典礼终了后,立即班师回京。
王阳明是始终不承认有所谓威武大将军的。此时为了希望皇帝早早回京,不得不委曲求全,表示接受“钧帖”重上捷音。奏疏开头是这样写的:“照得先因宸濠图危宗社,兴兵作乱,已经具奏称兵征剿间,蒙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兵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钧帖,钦奉制敕内开;‘一遇有警,务必互相传报;彼此通知,设伏剿捕,务俾地方宁静,军民安堵’。”然后接叙当日生擒宸濠的经过,一直到皇帝亲征;将威武大将军的全衔,再提一遍,说他“统率六师,奉天征讨”;以下提到随行的武将,好为他们留下报功的余地。
当然,最大的功劳,应归于皇帝。奏疏最后一段说:“窃照宸濠丞淫奸暴,腥秽彰闻,数其罪恶,无所不有。不轨之谋,已逾一纪,积威所劫,远被四方;而旬月之间遂克坚城,俘擒元恶,是皆钦差总督威德,指示方略之所致也。”
等到计议献俘时,皇帝又出了花样。献俘的礼节,本来有规定,事先由兵部以所谓“露布”奏闻,礼部出告示晓谕百姓;献俘的那天,文武百官及坊巷中所过六十的老人,都齐集在午门,皇帝亲临受俘,大赏将士,即告礼成。而皇帝却要在受俘以前,先来个“行擒宸濠”的节目。
这又近乎儿戏了。礼部官员,面有难色,于是由乔宇以南京兵部尚书的身分来安排这个节目,他愿意担负这个任务的理由是:比这更逾越礼制的事,皇上也做过;只要于国家有益,苍生受福,让皇上开这么一个小小的玩笑,又有何妨?”
到得闰八月,献俘的典礼,日近一日。忽然有个御史上奏,说是献俘应在京师举行。皇帝颇以为然,即时又传旨,献俘之礼,回京再议;生擒宸濠的节目,则照常举行。
“这也无所谓!”张永跟乔宇说“就照万岁爷的意思好了。”
“张公公,这么节外生枝,会不会又把班师的日子延搁下来?”
“不会,不会!”张永拍胸担保“一定会在年内到京,赶上南郊祭天的大典。”
于是乔宇亦无话说,照旧预备,在行宫广场前,树起一根极高的旗杆,升起威武大将军的大纛旗;京军、边军在广场周围摆队,五色旌旗,刀光耀日,军容极壮。皇帝着一身色彩华丽的戎装,骑一匹大白马,顾盼自豪地驰入广场,得意非凡。
及至登台落座后,江彬上前施礼,口中说道:“恭请威武大将军,大奋神威,生擒叛逆!”
叛逆宸濠,早就被装在一个兽笼中,上面盖着青布,作为遮掩;这时掀开布罩,打开笼子,将他撵了出来。宸濠面无人色地蹲在地上发抖;只听伐鼓鸣金,其声震天,越发吓得魂飞天外了。
“走啊!”一个小校踢宸濠的屁股“别赖在这里装死。”
原来的打算是,要宸濠满场奔跑,而皇帝亲自下手活捉;直到他走投无路,力竭就擒为止。谁知宸濠会弄成这么一滩泥的模样;皇帝大为扫兴!自觉胜之不武,懒得出场;江彬只好走了去,将宸濠横拖直拽地弄到御前,报一声:“擒获叛逆”草草结束了这一场笑话。
总算皇帝言而有信,在选定的黄道吉日,自南京启跸,班师回京。
到了镇江,致仕大学士杨一清接驾,迎入他府中,张宴作乐。住了三天,方始启程;北渡长江,宿在瓜州望江楼,地方官特设盛宴,进奉歌功颂德的金银牌、彩旗。皇帝喝得酩酊大醉,在望江楼休息了两天,方又动身。
于是经淮安到了水陆交会的大码头清江浦。这里的镇守太监叫做张杨,早就预备好了,将扬州到清江浦的名厨都征集了来,整治御膳。又将扬州清江浦的名妓,亦都征集了来,供皇帝取乐。这一下,皇帝真个乐不可支了;在张杨家一住三天,步门不出——三天恰如一天,醒了醉、醉了醒,一起床就是珍馐异味,歌声舞影;直到皇帝醉了、倦了为止。
醉后扶上御榻,更是说不尽的旖旎风光。最蒙思宠的是一个名唤文鸾的徐娘,她是扬州有名的所谓“瘦马”驰骋床第,别擅异功,每日里将个皇帝伺候得欲仙欲死,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天一觉醒来,皇帝忽然静极思动,想出去走走,问起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张杨恰好献殷勤——原来他知道皇帝自到江南,对于驰马逐兔这一套,兴趣已较淡薄;而一舟容与,静静垂钓,成为新的嗜好,所以特地在扬州、苏州、杭州各地,采办了大批五色鲤鱼,放养在一个人工开凿、作为灌溉田亩之用的积水潭中。此时便正好献议,请皇帝到那里观赏垂钓。
“好啊!叫他们预备。”
锦衣卫未曾想到皇帝忽动游兴,临时传召扈跸的侍从,整顿车马,得好一会工夫。皇帝便坐在文鸾的妆台边,看她梳头,发长及腰,滑腻如云;文鸾又以这天格外燠热,只穿一件薄罗衫。胸前鼓蓬蓬地不住颤动。皇帝看得动了情,拉倒在床,又着实缱绻了一会,方始重新穿戴扎束,骑马到了积水潭。
在马上就有些不大对劲了,头昏眼花,双腿发酸,不是左右扶住,几乎跌下马来。偏偏江彬的一句话说坏了。“万岁爷连朝累了,今天请回驾,改天再来吧!”
皇帝是极好争强的性情,受不得这句话:“瞎说!累什么?”他说“你看,回头我还一个人划船呢?”
江彬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不是像从前那样言听计从了;碰了个钉子,不敢多说。皇帝却较上劲,到了积水潭,定要一个人划船,什么人劝都不行。
“你看怎么办?”江彬悄悄地对张杨说:“今天是你做主人,你拿主意吧。”
“其实也不要紧,积水潭又不是长江大湖,风平波静,还能出乱子吗?”
“好吧,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
于是皇帝独操一艘小舟,打桨划向潭中,放下钓杆,悠闲自在地望望周围的风景。四面自然有扈从的小舟在守护,却都不敢靠近。怕皇帝生气。不一会,钓丝上浮标晃动,皇帝将钓杆使劲往上一提,一尾尺把长的金色鲤鱼,鳞片耀日闪光;落在船舱里,独自跳个不住。皇帝乐不可支,胡乱地按住了,笑着喘气。
谁知小船经此一鼓动,摇晃得十分剧烈;皇帝心知不好,想将它稳住,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左摇右摆,身子晃不到三五下“扑通”一声,掉在水里。
扈从的小船,无不大惊,识水性的人纷纷跳了下去相救;未曾下水的则无不惊惶失色地大喊:“救驾!救驾!”
及至七手八脚将皇帝救了起来,只见面白如纸,两眼不住上翻;唇角有水草泥迹,可知已喝了几口水在肚子里。张杨、江彬都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急救。
亏得张永赶到,一面吩咐找姜汤;一面急忙唤几个小太监伏倒在地,将皇帝合仆放倒,肚子顶着伏地太监的背,头往下垂;然后亲自动手,轻压皇帝的背部,将他腹中的积水从口中压了出来。这时姜汤与随携的药箱都已取到,扶起皇帝,灌下姜汤,又嚼烂一枝老山人参,喂哺入口;方始将天下第一条贵重的性命,从勾魂使者手中,硬夺了回来。
苏醒的皇帝,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浑身抖个不住,口中却还逞强:“不要紧,不要紧!你们不要怕!”
出了这么个大乱子,谁能不怕?尤其是张扬,更吓得面无人色。等到将皇帝送回张杨家,急召随扈御医诊治,服药静卧,出了一身大汗,面色才恢复红润。不过,御医认为仍须调养,起码要静摄十天,而且必得清心寡欲,不能接近女色。
这在皇帝是件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勉强休养了两天,第三天即要启驾。张永与江彬等商议,拗不过皇帝的性子,只得依从,好在御舟宽大,一路亦可静养。张杨招致来的名妓,一概遣回,只有刘美人一个人在皇帝身边。
解缆之际,皇帝特为传旨,将拘禁宸濠的船,系在御舟之后。原来皇帝对积水潭覆舟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认为失了面子,所以几次要将宸濠的船放开,由他自己去生擒到手,作为挽回面子的一法。无奈左右没有一个人敢奉诏,皇帝只得作罢。
而龙体却又始终不豫,经常发冷,头昏眼花。皇帝自恃体魄壮健,不以为意;更怕一说有病,左右限制他的起居饮食。所以一直硬撑着,绝口不提哪里不舒服。
到了通州,皇帝接纳张永的建议,照当年处置宀真钅番的成例,赐予自尽,燔尸扬灰。但元凶虽已正法,献俘礼却依旧照样进行。
事先由皇帝自己以镇国公朱寿的衔名,上一道凯旋的奏疏,然后自奏自批“着论功行赏毕,献俘于阙下,会鞠以闻。”
到京那天,文武百官迎于正阳门外;京军、边军早就铠甲鲜明在大道两旁,摆好了队伍;从逆的俘虏连同家属,有上千人之多,都跪在辇道两旁;但为首的逆犯,并非俘自江西,另有其人。
这两个人,一个是做过兵部尚书的陆完;一个就是钱宁。赤裸上身,双手反剪;头上插一条白纸标,写明姓名,皇帝戎装策马而过,还用马鞭子在钱宁身上抽了两下。
到得正阳门前,皇帝回身立马,顾盼自豪地看了好久,忽然又觉得头昏,因而献俘礼草草终场。
两天之后,大祭南郊,这一次是为了奏凯告天,皇帝自愿举此大典,所以并无礼仪拘束、十分不愿之意。可是,他想恭恭敬敬地行礼,已不可以了!就在行“初献礼”捧爵致敬时,突然口吐狂血,昏倒在地。陪祀的文武群臣,无不大惊失色;急召御医用冰片之类的凉药止住了血,由张永抱持,坐一乘轻轿,飞驰回返豹房,不久就驾崩了,享年只有三十一岁。
不幸中的大幸是,江彬正好不在豹房。于是张永一面严密封锁皇帝驾崩的消息;一面亲自去向大学士杨廷和秘密报信。扬延和由张永陪着,即时进宫,晋谒太后,作了两点决定:第一、奉迎皇帝嫡堂弟,在湖北安陆的兴献王之子,十五岁的厚囗,入承大统。第二、秘不发丧,以便诛除江彬。
保密的工作做得很好。江彬丝毫不知皇帝已经一病而亡,还带着他的儿子来请圣安。一入豹房,立即为张永所埋伏的勇士擒拿到手。接着,由太后下制,宣布江彬的罪状;逮捕他的同党,一概处死。江彬带来的边卒,遣回原地;当然有一番丰厚的犒赏。
宫中至此方始大办丧事,谥为“武宗”皇帝驾崩,照例有一道遗诏,出于杨廷和手笔,将武宗生前一切荒诞不经的花样,尽行革除。江彬则论死以外,还要抄家,金子七十柜,银子两千两百柜,珠玉珍宝,不计其数,还抄出一百多本奏疏,都是江彬隐匿下来的。
在位十六年的武宗,身经汉唐以来所发生过的各种内乱:刘瑾之变,如汉灵帝时十常侍之乱;河北、山东、江西、四川的流寇,如汉末黄巾、唐黄巢之乱;宀真钅番、宸濠的反叛,如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江彬的奸谋,则与董卓、安禄山相仿。
武宗一崩,最伤心的自然是太后。但伤心之事还不止此。兴献王世子厚囗入承大统,以侄子的身分继承伯叔所遗留的皇位,本应继承为伯叔之子,而厚囗不愿,以致张太后大受困窘,晚境凄凉。这是正德外记的外记,另作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