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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拉住洪少娜的手,小声安慰:“一个花瓶而已,没事啦。”
“你先去看看那是什么瓶子。”
几米外的声音让李不琢暗暗一惊。
男人声线润泽低沉,叙述平缓,却清清冷冷的叫人无端骨缝生寒。
洪少娜惊惶地转过身去,朝坐在单人沙发上的那人连连鞠躬,“对不起沈先生,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看清楚后,李不琢脑子里嗡嗡地响成一片。
居然是沈初觉。
他穿一件质地上好的白衬衫,衣领长而尖,棱角分明,中襟线垂坠平整。两边袖子以相同间距层层上挽,露出精瘦的小臂,即便他此刻蜷起胳膊倒茶,衣料也未堆出过多褶皱。
窗外阳光倾涌,他正好坐在屋内的明暗交界线上,闲闲地呷一口茶,抬眼看过来。
见这两人毫无动作,沈初觉放下茶盏,沉声道:“还不快去。”
李不琢冷着脸走向浴室。
流金纹大理石地板上,散落一地的瓷瓶碎片颇为惹眼。
她蹲下捡起一块大的,认出这不是客房的瓶子。青花瓷呈色浓艳,蓝中泛黑,凭她仅有文玩知识,隐隐感到这玩意儿价格不菲,手不禁微微发抖。
“青花龙纹六方瓶,出自清乾隆,是我去年冬天在伦敦苏富比拍下的。”沈初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后,抱着胳膊看向她们。
李不琢做了个深呼吸,决心同他好好商量,不过眼下蹲着,气势矮他一筹,便坦然起身。
可惜还矮他一头。
“对不起,沈先生。这个瓶子我们照价赔偿,绝不让您蒙受任何损失。就是有个不情之请……”李不琢抬头,看向他深邃的眼睛,和清晰的双眼皮痕迹,“想拜托您不要将这件事,向楼层主管或客房经理投诉。我知道这不符合规矩,但还是不抱希望地希望您能网开一面。”
“你们照价赔偿?”沈初觉盯着她,像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李不琢转开眼睛,“是。”
被沈初觉看久了,会让人陷入一种深情的错觉,她从以前就不太敢和他对视。
他似乎也察觉到,垂眸轻声报了个数:“二十五万。”
李不琢松一口气,捏了捏拳头,“行,我和洪少娜可以分期一年……”
“英镑。”
李不琢一瞬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站在一旁的洪少娜几欲晕厥。
沈初觉脸上仍是一丝波澜也无,视线扫过她小巧水润的珊瑚色浅唇,玲珑的鼻尖,小刷子一样浓密的眼睫。
他眉心动了动,随后低头凑到李不琢耳侧,和缓地说:“所以你,别想辞职。”
第2章
华澍酒店是新加坡s集团在中国投资的第二家奢华五星级酒店,坐落于澍城南端,临海,是整个城市唯一一家让所有客房面水而居的酒店。
三站地外便是稠密的金融商业区,华澍酒店在繁华带的尾端,独享一片清净。因为是享誉世界的酒店品牌,成为文化商旅名人和娱乐圈明星来到澍城首选的乐栖之所。
而在最近一个月,这家姿态倨傲的奢豪酒店刚经历了一场人事剧变。
集团总部调走原先所有的外籍高层,又裁去一些在其位不谋其事的中层,补上一批空降兵,一线员工倒是在这场变动中得以保存。
大家拊掌相庆,感慨自己逃过一劫。
唯独李不琢笑不出来,回想一周前和沈初觉达成的协议,嗟叹自己怕是要给华澍打一辈子工。
下午换班的时候,洪少娜皱着一张脸待在李不琢身边迟迟不肯走,拼命说:“对不起啊,不琢,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你。”
李不琢笑笑:“这澍城物价那么高,你一个外地的单身妈妈没有家人接济,小孩身体又不好,同事再不帮一把,非被逼死不可。”
洪少娜不过三十五岁,模样却被生活的辛劳磨砺得直奔五十。
但是人好,又勤快,不怕吃苦,还懂一点外语,就是胆子小了点,被其他人当面嘲笑破鞋也不敢还嘴。李不琢见不得自己人被这么欺负,帮了她几次,渐渐熟起来。
听李不琢这样说,洪少娜连连叹气,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放低了声音:“那位沈先生,真答应了不追究?”
正填写交班记录的李不琢笔尖一顿,“嗯。”
“啊,他真是位大好人!”
你可别被他骗了,人心不古,鬼晓得他打什么算盘。李不琢刚想这么驳回去,抬眼瞧见洪少娜一脸的崇敬,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
然而洪少娜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理解,碎了一个二十五万英镑的花瓶,沈初觉为什么不予追究。
可惜当时她被吓到脸色煞白,双腿瘫软,被沈初觉温和地请出房间,说他会与李领班单独解决。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毫不知情。
她按捺不住心里的那点好奇,晚上给李不琢打去电话。
“那天……”李不琢略有迟疑。
*
那天沈初觉把洪少娜送走,顺手挂上了“disturb”的门牌。再折回去,看见李不琢蹲着,戴了手套把地上的碎瓷片一块块捡起。
他没说话,立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
李不琢动作又轻又慢,像是害怕被瓷片锋利的切面割伤。她收起慌乱,一点一点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说:“沈先生,冒昧问一句,这么贵的古董应该买了保险吧?”
“没有。”他的声音不辨喜怒,仿佛在说跟自己不相干的事。
李不琢不再吭声,只感到有几块瓷片异常滑腻,她明明够小心了,依旧脱手几次。她捡起稍大的一块正反面仔细打量,认出这是六方瓶的细颈。放在鼻下,嗅到一股淡淡的白茶清香。
她看向盥洗台上几瓶宝格丽白茶洗浴用品,忍不住回头对沈初觉说:“洪姐在华澍做了五年,从未犯错,我不信她搬动青花瓷瓶还要先用沐浴乳擦拭,这根本说不过去。”
沈初觉一言不发,只是垂眼看她。
他倚门站立,双手插入裤袋。
深色暗纹长裤是修身剪裁,面料垂坠柔软,愈显双腿修长,廓形极具雕塑感。他像个为时尚杂志拍大片的冷肃模特,一身优雅的贵族气。
看他不说话,李不琢胸口直发闷,盯着手上的碎片决心跟他杠到底。
僵持间,沈初觉缓缓开口:“还有吗?”
李不琢听出这话是问她还想说什么,便又回过头,“你迫不及待地把洪少娜赶走,不留下她重述事发经过,是心虚吗?我现在怀疑这个瓶子是不是真值那么多钱……对,既然是拍来的,成交确认书总该有吧?我们难道不该走走正常流程……”
“正常流程?”沈初觉歪了下头,“走正常流程,你早被我送给客房经理了。”
“还有,如果不是我,换做其他客人,你也这么大声?”
李不琢张张嘴,一下傻了眼。
沈初觉终于面露笑意,“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不必那么仗义。就往上通报,让酒店和那个服务生一起赔。”
“不行,洪姐会被开除的。她儿子患了肺炎,她需要工作。”
沈初觉轻叹,“那你就得听我的。”
“听你的?”李不琢费劲地抬头看他,好像没听懂这句话。
她看见沈初觉唇角勾起的浅笑,双眸深如幽潭,眼里藏着她读不懂的什么。
她从以前就读不懂他。
“你不能离开华澍。”沈初觉往前一步,低头看她,“这个,听我的。”
李不琢瞬间泄了气。
她抱住膝盖,低头沉吟半晌,应一声:“好。”
沈初觉看向软软搭在她颈后的发丝,记得她第一天来酒店还是中分长发,发尾微卷。那时还没想到,她能坚持这么久。
转身离开前,他顺口问:“还不起来?”
李不琢小声哼了哼,“腿麻了……”
*
不但投了诚,还以被沈初觉搀扶站稳作为收梢,那天对于李不琢,是个难以启齿的失败。
于是在电话里,她囫囵略过,只说沈初觉为那瓶子投了保,有保险公司赔偿。
“谢天谢地!”洪少娜激动得竭力压低声音,“遇上沈先生那样的客人,我命真好。”
这下轮到李不琢哭笑不得。
自从一年前第一次撞见沈初觉,获悉他包下一套行政套房整整一年,每月却入住不到一周,李不琢就谨慎地避免再与他碰面。
原因无他,尴尬。
那桩多年前的旧事两人都不再提起,实在避无可避,李不琢就公事公办地笑着叫一声“沈先生好”。
他每次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得李不琢心里直发毛,然后才点头作回应。
幸好这样的照面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洪少娜那边忽然传来巨大的嘈杂声,李不琢问了几次都没人回答。正纳闷,洪少娜慌慌张张地叫道:“不琢,你听说了吗?s集团刚才发布了酒店新的人事任免!”
“还没……”她刚出声,桌上电脑屏幕蹦出新的邮件提示。这是一封群发邮件,发信人是“generalmanager”。
李不琢一点开,沈初觉的彩色照片赫然眼前。
照片上他穿着浅色西装,笑容温雅迷人。
李不琢挂了电话,震惊地瘫坐椅子上。
难怪那天他那么有底气,想必早就知道自己是下任当家。
不过不要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好了。
*
第二天李不琢排中班,照例巡楼后,去了趟房务中心,添上被中班服务员漏补的房内物品,气泡矿泉水,或是minibar的茶包和胶囊咖啡。
过道光线舒缓幽暗,脚下是阿拉伯风格的地毯。酒店内所有的公共空间,及每层楼道铺设的地毯,均织着繁复的花纹,图案色彩绝无雷同——全由s集团从法国请来的五人设计团队完成挑选和排定。
李不琢从房间出来,迎头撞见喻融,吓了她一跳。
“喻总监,晚上好。”她说着,转身要走。
“你等等。”喻融双手背在身后,说完就闭上嘴,只是笑。他眼睛本来就小,一眯眼,看起来阴恻恻的。
李不琢也回他一个笑,“喻总监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