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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恍惚是月夜光华少年,携一枝樱花与她,温柔浅笑。
恍惚是初次动了心意,那人笑意揶揄,赠她玉佩。
恍惚是扬州城里风华一现,调笑戏弄。
恍惚又是寒水上,行船里,他在她耳侧,温语低喃。
那是她的陆泽啊……
静了半晌,方听人言。
“婚事何时举行?”
“择日举行,未定……只怕,旨意过些日子就下来了。”
云承河看着阮宁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又觉她向来好强,迟疑道:“阿宁,你不要想不开……”
阮宁没有回话,只觉一颗心脏盈满三分怒火,三分悲凉,三分无力,缠绕在一起愈发混乱,无处宣泄,猛然举起手中弓箭,搭箭,上弦,松手,咻的一声,弓箭应声而出,携载她满腔怒火,朝靶心而去。
那迎面而立的靶子,在阮宁眼中似乎变成了无处不在的姚家人,抑或是手持生死簿的当今圣上。
“我的世界不是只有情情爱爱,少了他我也不会寻死觅活,只是有一点——”阮宁放下手里的弓箭,对面箭身没入靶心穿透而过,似疏了她一口郁气,“只要他一日不娶,我就一日不嫁。他若是娶了……只愿,永不相见。”
话语中全然一片不甘苍凉,云承河不忍再听,这样的语气,不该从她的口中出来,又听耳边问询:“皇上为何要赐婚于他。”
“姚家上有姚皇后把持后宫,下有姚首辅把持朝政,已经是权倾朝野,却还想借联姻扩展权势,实在非帝王所能容。当今圣上登基不久,也无法与之抗衡,只能暂时抑制其发展。”
“姚家其它子孙随便配了人还可以,唯有这姚叶,乃皇后亲妹,不好草草处置,必要嫁个地位高的,又没有实权的。”
也就是陆泽了。
不待他说完,阮宁已然明白。
不过是皇权狡诈,朝政阴险,搅在其中的人尔虞我诈,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谁是权利这只怪物的祭祀品。
然而,实在不该是陆泽。
阮宁依稀还记得他提起兄长时的目光,崇拜,亲昵,信任,他说,他们三人是幽冷深宫中难得有心有肺有热血的人,同那些吃人的混蛋不一样。
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纸婚约打得支离破碎。或许,在那个位置上待久了,有些改变是不可逆转的。不是谁的初心,都经得起皇权的打磨。
阮宁垂下头,满心酸楚,最痛苦的,当是他吧。
……
阮宁遣散了屋里所有人,她只想自己呆着,安安静静地呆一夜,不想看见别人脸上的笑,不想听见别人的安慰,不想面对别人疑惑不解的眼神。
窗外是明月清辉,一派敞亮,屋里是幽暗昏沉,无边寂静。
所有细微的声响都在寂静中被放大,阮宁面无表情地睁着眼,有一刹那,她忍不住想放任自流。
憋着一口气干什么,随她们闹腾吧,费尽心思为以后打算干什么,就这么过吧……满心欢喜等一个人干什么,随便嫁了吧。
索性她是安国公府嫡女,父亲袭爵在朝,祖母宠爱护短,弟弟聪慧懂事,母舅地位崇高,又会缺什么好亲事?
可她还是不甘心,她死死瞪着幽暗床帐,仿佛一团黑雾笼在她心上,不安,焦躁,茫然。
蓦地屋里啪嗒一声,像是什么落到地上,又轻轻弹起,落地,细弱一声,归于寂静。
静了许久,没有丫鬟起身查看,因为她们今夜都不在。
阮宁眼神空洞歪了歪头,窗边动静细碎,平时是听不出来什么的,可这万籁俱寂中,那声音便也如放大一般——
破风声,摩擦声,轻巧落地声,随即是绵软物体踩在地上,一路而来的声音。不过眨眼,一道黑影背着月光挡在她床前,静默不语。
这下,当真是一片漆黑了。
阮宁眨了眨眼,心里突然涌出一片希冀,又怕是失望,干涩地开口:“你来了。”
黑影弯下身,坐在床边,将她揽在自己怀里,随即感受到一片湿意氤氲上胸口,他怔了怔,动作柔缓地抚弄着她散落下来的头发,绸缎一般,“你放心……”
“放心什么……你皇兄都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宣布了,你能让他回心转意?”
胸口处传来软糯质问声,声声敲击在他心上,他叹息一声,他的小丫头,还是这么犀利,这么一针见血。
“我违背不了皇兄的旨意,但我可以不娶姚家女儿。”
阮宁猛然从他胸前探出头来,昏暗夜色里,眸子映衬着月色熠熠发光,“你不娶她也好,我不介意那一纸婚约,到时候我剃了头发做假姑子去,你再去找我……”她说的兴起,似乎这样才能掩饰自己不安的内心,可到底是安慰自己,片刻脸色又黯淡下来,“你不违背他的旨意,又如何不娶那个姓姚的?”
她面部掩在昏暗里,羊脂玉般的皮肤似有淡淡光晕,柔和美好,陆泽眼神微软,“你可知北燕战役?二皇兄于那里征战多年,近来想要议和。”
“在舅舅家听明玉姐姐说过。”
他轻叹一声,声音里似乎带了惆怅,“当年我还小,只记得父皇临死前曾留下一句话。二皇子是将才,四皇子才有帝王之度,于是我二皇兄就被打发到北疆清理战场去了。”又顿了顿,“可我们谁都知道,他不甘心。当年大哥死了,按尊卑长幼,本该是他即位,父皇却越过他,直接点了皇兄。他是皇兄心里的一根刺。倘若这次议和回来,手里还握着共同厮杀多年的军队,到时这大赵,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而二皇兄议和的理由,是征战多年无力支撑,朝廷又久久派不出去得力的将领相帮。”
“所以你想做那个得力的将领?”
“有哪个纵马疆场的男儿愿意让一个纨绔子弟带领?我是有心无力。”他嘲讽一笑,似有隐隐不甘,“这个将领,是你舅舅,我师父,宣威将军云威。二皇兄信件一封封送到京城,皇兄怕是快要坐不住了。我想劝说师父前往北燕战场,到时候带我过去。而皇兄心里早已容不下姚家,你及笄前这三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
许久听不见眼前人回应,陆泽以为她不舍分离,语气凝重,“阿宁,只是三年不见,我一定会兑现承诺,到时候……”
话未说完,眼前女孩已经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他,声音里带了哽咽,“陆泽,希望你成功前往北燕,希望你早日回来娶我,希望你……纵马疆场,施展抱负,让所有人看到你的才华谋略,不必珍珠蒙尘,负屈衔冤。”
她声音娇软,话语却铿锵落地,直直撞入他心里。陆泽默然无语,抱住她良久,鼻尖隐隐酸意泛起,得此一人,何其有幸。
……
数日之后,又有军士自北燕而来,骑马疾入皇宫。过得半日,宫中又有人急急出来,手持圣旨,直奔云府,片刻之后沮丧而回。
如此来回了足足三次,云威才放出口风,让他前往北燕可以,打仗也可以,只是要带上一个人,他的徒弟——陆泽。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众大臣纷纷上了奏章,极言战场非儿戏,人命是大事,平王无能,宁可议和,不可让他扰乱局势。
当今圣上在御书房内眉头跳了又跳,换了无数块砚台,扔了无数支笔,房外跪倒一片太监官员,最终将书桌上一众奏章拨到地上,发出奏令,命宣威将军云威并平王陆泽即刻前往北疆战场,同二王爷共同抗敌,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要说:姨妈比较暴虐,心情有点悲伤
第48章
不过酉时初。
金乌西落,只在小巷尽头余了半边,便如在水面上铺撒开来,暖旧金光碎了一地,延伸到小巷入口,伴着黄昏黯色,更让人想踏着这一地暖金快些归家。
小巷是安国公府宅邸偏僻处的一条小道,开了个小门,正通进二房嫡子阮正泽的院子。
泽二爷在外面的茶楼荒废了一日,方提着一笼翠鸟儿,踩着悠闲的步子,哼着悠闲的小曲儿,悠闲地迈进小巷,打算回自己的院子。
此时日头渐落,京里的一派热闹景象早已退却,杂耍的艺人,嬉闹的小童,匆匆的行人,或归了家,或进了客栈,这狭窄的小巷,更显寥落。
景象寥落,心里难免荒凉,他不由将悠闲的步子调快了两步,都回家了,他也该回了。
正当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干哑枯朽的呼唤,“乖孙儿……”
是个老妇人的声音,他没回头,他的祖母在安顺堂里养尊处优呢,又向来不爱管他,哪能在这种地方?还喊他乖孙儿?
眼见小门儿快到跟前,他又加快了两步,哪知衣袖一紧,显是被什么扯住了,那声呼唤近在耳边,“乖孙儿!”
他回头,果真是个老妇人,头发花白,皮肤干皱,块块褐色斑纹布于脸上,五官向下耷拉着已看不出年轻模样。只身上穿的长裙褙子质料不凡,头上戴的首饰金光闪闪,让他打消了这是个碰瓷儿老乞丐的念头。
许是个老年痴呆的。
这样想着,他语气和缓了些,“我不是您孙子,您是哪家的,可是找不回去了?我派人将您送回去如何?”
那老妇人急了,扯着他不松手,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声音嘶哑急切,“你就是,就是我孙子,我乖孙子……”
阮正泽听得头大,辩解了几回见她不听,还扯着自己不让回家,她又是一把老骨头,行止颤颤巍巍,不好甩到一边,只好语气烦躁道:“好,好!我是你孙子!行了吧!”
她这才平静下来,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嘴里几颗残牙迎风独立,而拽着阮正泽的袖子仍不撒手,问道:“你也年纪不大了,如今可在何处读书?”
阮正泽满脸不耐,“未曾读书!”
她苍老浑浊的眼睛现出亮光,“可在何处做官?”
阮正泽胸腔带气,“未曾做官!”
“什么?!”嘶哑干老的声音一扬调,阮正泽觉得耳里发痒,想伸手掏掏,奈何一只袖子被扯住,一只手提着鸟笼子,不由心里更加烦躁。
老妇人还在喃喃不休,“我听闻,你们府里大公子御前提笔,三公子就读于明德书院,都是前程光明,你怎么就混得这般境地!定是那老毒妇偏心,念你不是她下面的……”
阮正泽听她越说越难听,越说越混账,也不顾她身老体弱,袖子一甩,从她手里挣脱出来,面上带了怒色,想骂她两句出出气,又见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胜可怜,索性快步进了小门儿,哐当一声合上了院门,不再理会她。
老妇人佝偻着身子在巷子里站了许久,看向面前高门大院的目光怨毒不甘。她的影子在狭长小巷里拉到尽头,又渐渐消弭,才在暗沉黄昏里远去了。
这一耽搁,太阳已经完全落了,阮正泽暗呼倒霉,也没多想。他们家这点儿情况,京里随便拉个人都能说得出来,那老婆子知道也不足为怪。
回到屋里,苏蝶果然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数落他,“回来的这么晚,别又是去哪儿寻花问柳了吧。你倒是逍遥……”
阮正泽也不多说,准备听她继续唠叨下去,但凡他回来晚了,耳朵必然会受到这番酷刑,便是他今日真是碰上个老疯子,也懒得说,因为她必定会认为这是狡辩。
他正倒了杯茶准备听她长篇大论,结果她话音一停,斜眼笑着看他,“父亲刚刚回来,派人过来喊你过去。”
喝到嘴里的茶喷出来,苏蝶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听他语气忐忑问道:“为何喊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哪知道,你去便是了。”
……
阮正泽端端正正地站在阮绍书桌前,头部低垂,以示恭敬,两耳竖起,聆听教诲,阮绍冷脸说道了大半天,见他神色肃然似乎什么都听了,眼神放空又似乎什么都没听,不由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
“你将近十八了,我也不指望你跟你大哥那般有出息,科举入仕,光宗耀祖。我在吏部给你寻了个闲散官职,不求你做出什么名堂,别整日游手好闲就行,待日后有了子嗣,也给他铺出个路子来。”
阮正泽一抬头,双眼瞪大,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儿,他的好日子就这么完了?
可眼见阮绍脸上渐成冰雪凝成之势,他连连恭声应了,方被放出门去。
一出了阮绍书房,他便又垂头搭脑,心中唏嘘,一路晃到玉笙居门口,瞧见自家妹妹迎面而来。
阮宜喊住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像丢了魂似的?”
阮正泽摇摇头,面色惆怅,又问:“你是从哪儿回来的,这么晚?”
阮宜叹了口气,“刚从百花苑那儿回来,阿宁还是那副模样,不笑不闹,连话也懒得多说几句,只抱着她那张弓玩……”
阮正泽闻言也怅然,“这都几个月了,还是这样,谁问都说没事。我以前干过些糊涂事,怕在她面前更惹她心烦,她年纪小,心思也多,你多看顾着她才好。”
阮宜点头,“还刚去找了她,邀她明日去同别家女儿玩耍,也好散散心。”
阮正泽称奇,“她竟同意了?她不是向来最不喜这种场合?”
“谁知道呢?索性能出去玩玩也是好的,整日憋在院子里没的心烦。”阮宜神色无奈,又跟阮正泽叙过几句,方才散了回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