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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脸略微一红。李师师在金沙滩上的惊鸿一瞥,显然已经心知肚明,她潘六娘做不成金芝公主的伴儿了——起码晚上大约是无法奉陪的。
赶紧岔开话题,站起来:“我去给你整治点精致吃食去。”
李师师脸微红,说道:“其实方才那盏汤……如果不放葱花,嗯……我可以试试……”
潘小园嗤笑:“你要做女侠,要学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得循序渐进不是?”
小厨房里一碗鸡丝五豆羹端出来,虽然远远不如白矾楼里给李师师做出来的精致,起码飘香四溢,可以入口。李师师连声称谢,就着茶水,细嚼慢咽起来。
她这才告辞。天色已晚,寻思着自己去哪儿弄点吃食。
没走两步,面前移过来一栋铁塔。武松显然是故意的,也不避她,直接撞了个满怀,在她开口嗔怪之前,把她揽到一边,捉起手,嗅一嗅。
声音十分委屈:“做的什么好吃的,你都没给我做过。”
潘小园微笑问他:“该办的都办妥了?何时出发?”
“是不是鸡肉羹?哪儿学的?”
“是不是来专门找我的?还是来瞧李姑娘的?”
“下次给我做。”
鸡同鸭讲,谁也不肯先接着对方的话题来。没说几句,互相都乐了。
苦中作乐。满山弥漫的紧张情绪里,舒出一点点放松。
最后还是她认输,笑道:“是东京酒楼里的流行菜,我前几个月刚学的——好好,现在给你做。跟我去厨房。”
他倒说不必,“别累着。食堂里不是开了饭?叫人送来便好。”
跟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听他说:“大伙本就收拾得差不多,回头休整些时刻,让吴用挑个好日子,祭了神便走。假作还是招安军,和刘都督兵马汇合。家眷们都安置在安全之地,你的小徒弟,那个贞姐儿,小孩子不便长途跋涉,我让她随着萧秀才的老小住到乡下去了。”
潘小园赶紧谢了一句。他倒细心,省了她心中最大的一个挂念。
再笑着问一句:“那——我呢?算不算家眷?能不能长途跋涉?”
武松推开院子门,脚底下踢走几个练武的木桩子,说道:“你……你跟别的家眷不一样嘛。你要是嫌赶路辛苦,我也可以安排你留下——”
话说一半停了,目光灼灼看着她,带着些半开玩笑的威胁,好像在说,你答应一个试试?
潘小园赶紧推辞了他的好意,笑道:“当然不嫌辛苦,我就喜欢长途跋涉。”见他笑了,又补充半句,“当然是得跟你一块儿跋涉才好。”
武松再次感动。风雨同舟,安危与共,也就是如此吧。
推门进屋,帮她把外套脱下来挂上。顺手关上门,搂住。
还没感动多久,她下一句话又回到了俗气的话题。
轻声问:“盘缠——那个军费够不?不够的话,我……”
反正不是她自己一文一文挣的,没那么心疼。
武松立刻说:“不用你操心。有朝廷发下来的军饷——重重克扣,算不上多。开支账册暂时是柴大官人负责。他又要带兵练武,一个人也许力不从心,你若能帮衬些最好。”
潘小园抬头,火辣辣盯着他,直到他有些局促难为情,才善解人意地一笑:“那是自然。”
当然能看穿他那点小私心。既然有活计做,那就算不上“随军家眷”。跟着他“长途跋涉”,也就免了大多数兄弟的不满闲话。
武松拉她来到隔壁,推开门。
“最后几日住梁山,这屋子里都是你以往攒下的东西。我都没动,你收拾收拾。该扔的……可以扔掉。”
她弯下腰,打开一个个箱笼,心头居然有些酸楚,往日的时光在脑海中缓缓流过。
留在山寨里的物件不少。她头一次踏足金沙滩时穿的那双鞋,头一次请梁山裁缝铺做出来的那身衣,头一次请武松喝的羊羔儿酒的酒瓶子,白矾楼限量版,一直没舍得丢掉;几副多余的游泳护目镜,还没想好送给谁。
“限婚令”即将执行那会儿,全山小伙子疯了似的找媳妇,送过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能退的都退了,退不掉的也只好留下:譬如那把两尺长大菜刀、一两重金链子、带血的梅花鹿皮,全都灰头土脸地躺在箱子里,仿佛一个个也知道,已是永远无法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一个小竹箱子里装着她积攒下的书本字纸:贞姐的几叠识字课本,因着她已经学完了,便没带到东京去;面见柴大官人之前熬夜写的“策论”,原件已经被丢得凌乱不知归处,眼下这份是萧秀才抄的副本,让她要了回来,留作纪念;几本工工整整的数学笔记,那是断金亭单挑学霸蒋敬之前,为了“知己知彼”,请时迁偷出他的参考书,一夜未眠写下来的。翻开来,密密麻麻的公式定理,其中一页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字迹模糊还带血:带着武大手印的一纸休书,跟着她闯荡江湖,几经易手,最后终于静静地躺在了安全的地方。
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武松:“这些重东西……能不扔吗?放着怕丢……找地儿挖个坑埋了?”
武松哑然失笑,嘟囔一句“财迷”,岿然不动。
她也知道这要求有点无理,声音更温柔:“二哥,帮个忙?”
“……”
懒得去。挖坑还弄得一身土。
自己的男人使唤不动。她深刻反省了一瞬间,果断扑上去亲他,腻腻的一声:“帮忙嘛……”
卷四·靖康变
第228章过
滔滔扬子江,煌煌瓜州渡,惊涛雪浪,滚滚烟波。
楚尾吴头,甘露亭下,战船列队,百舸千帆。江中薄雾不散,浮出青白二色旌旗,鸣锣号角晨夕不绝,以备大战。
南国尚书王寅夜观天象,说是有无数罡星入吴地分野,中间杂有一半无光,倘若放任,为祸不小。赶紧呈示教主方腊。
润州“行宫”里,大小人员分列数行。方腊白衣素履,漫不经心地听着。近来他潜心钻研镇教神功,可惜练到第四层上逡巡不前,有些受挫,脸色不太好。
方腊拜的是张天师、光明神,自然不信天象。奈何手底下不少顽固的愚民,迷信思想根深蒂固,把个好好的教义混搭得千奇百怪——也只能随他们去。至少大家还尊他这个教主,起事时一呼百应,披肝沥胆,勇往直前,让他十分感动。
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鸽子蛋。别人练武都是手握两枚铁胆,玩转之际嗒嗒作响,威风十足,必要时还能当暗器掷出去;方腊方教主独辟蹊径,握的是两枚货真价实鸽子蛋,把玩旋转之际,微微发热,薄薄的蛋壳几近透明。若是光线好时,隐约可见里面的蛛网血丝。
这可比操纵铁胆要难得多。不仅要有旋转之力,然而手劲稍有不稳,好好一枚蛋免不得就被晃得散黄儿;再一不小心,就是壳裂蛋碎,呜呼哀哉。不少人想效仿方教主玩鸽子蛋,没出几天,无一不是一手黏糊糊的蛋清蛋黄。
可是方腊呢,手上鸽子蛋轻转不停,不出十几日,能从他指缝里钻出叽叽叫的雏鸽来!
江南明教信息网络发达,飞鸽传书遍布天下,教主功不可没。
此时王寅在底下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中心思想无非是梁山这群江湖败类已然大军压境,眼下驻扎在扬子江北,远远望去,黑压压一大片,十分碍眼。最好教主赶紧发功,天上降几道雷,给他们劈死干净。
方腊静静无语。这人何时能歇歇他那条舌头?
王寅还没叨叨完,一个小教徒飞也似从外面跑进来。
“大王!江北有人来了!”
这是最近才从绿林中归附的小强盗,还没完全适应食菜事魔的生活,开口闭口仍是“大王”。左右立刻有人小声给他纠正。
“那个,教主……江北有、有来使。”
一屋子教中骨干都大吃一惊。话唠王寅终于想起来住口。
问一句:“我方战船已经封了水面,伊是如何过来个?”
“回大……回教主,伊拉是……游过来个。”
人人面面相觑。此时新年刚过,扬子江风高浪急,江水冰冷,就算是一条滑溜溜大鱼,怕是也没法随心所欲地遨游四方。
鸽子蛋轻转,“带进来。”
张顺和阮小七进来的时候,身上的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各披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袍子,光着四条腿,一人手中捧着一盏冒气儿热茶,给人一种刚刚出浴的错觉。
俩人进了大厅,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新鲜,这才瞧见当中的“方大王”,笑嘻嘻作揖。
“这位就是方腊方大哥吧?江南黑道头一号老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好汉气概!俺们代表梁山兄弟向你拜个晚年,哈哈哈!”
简直好大的胆子。底下立刻一片窃窃私语。
“俺们?”
“……就是阿拉……我伲……”
方腊脸有点黑。好在旁边有凑趣的,吕师囊赶紧说:“是方教主!”
阮小七毫不在意地改口:“嗯嗯,教主好。”
“侬两个得跪拜!”
这下俩人都梗着脖子,“凭啥?”
方腊挥挥手,表示不跟这俩乡下人计较。大敌当前,大战一触即发,阴云里飘下来两个活宝,难以捉摸对方的用意。
“来做什么?”
“送信!”
张顺从腰里解下个油布包儿,用力向前一扔,带着呼呼风声直奔方腊而去。
旁边几个小头目纷纷道:“不得无礼!”
方腊毫不在意,微微伸手,轻轻一抓,油布包儿在空中突然转向,一声未响,直接挂到了他小拇指上。
手心里的鸽子蛋完好无损。
张顺和小七互相看一眼,露出敬服的神情。本来也是打算试他一手的。一路上老听方金芝吹她阿爸如何英雄了得,早就不服气已久。
现在才知道,不服不行,张顺方才那一掷,砸死一头猪都绰绰有余。
本来江湖好汉初次见面,互相较个技艺,探探底儿,只要出手留着余地,就是无伤大雅,有时候还能成一段佳话。但方腊这边笃定认为梁山是来打仗的,方才那一下子,不是“行刺教主”是什么?
当下十几人将他俩团团围住,叫道:“举起手来!”
还好面见教主时不能带兵刃,否则两人就是利刃及颈了。
张顺和阮小七迷惑不解:“俺们干啥了?”
“叫侬两个举起手好伐!”
方腊再挥挥手,表示再次赦免这俩乡下人。
“送的何信?”
“大哥——那个,教主看了便知。俺们是护送你家闺女回乡的。以前是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眼下我梁山兄弟们希望重修旧好,还望大伙多担待。俺们嘴笨不会说,都写在信里呢——方小娘子亲笔写的,大——教主一看便知。眼下她在俺们军中好吃好喝,有人伺候陪伴,没人敢怠慢。”
方腊微微动容,捋着长长的胡须。
这个小囡一直不让他省心。听说是梁山告密,害她在京师暴露了身份,被官兵捉下大狱,忧得他好几天失眠;而眼下她在梁山军里好吃好喝,还有空写信?
连忙展开看,倒是她的字迹。几个教中骨干得到许可,也传阅了起来。
方金芝在信中说得很明白。梁山众好汉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过去的错误。眼下江北虽有大军,纯为掩人耳目,实为和平而来,绝无恶意。为表诚意,将小女连同包道乙师徒自台狱救出,送还江南,一路优待,望父亲不计前嫌,与他们重续旧约云云。
方腊读毕,将信收进袖中,抬眼问道:“要我如何配合?”
小七忙说:“大哥——教主英明!我们要求也不高,撤了江边战船,放俺们梁山军进润州休整几日,太湖里拨几个泊船的港,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