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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说往东,他哪敢往南。碰上这位命定的冤家,也算他上辈子倒霉。
不过此刻,他却罕见地没有顺着李师师的意思。李师师望着抬过来的轿子,颇有些难为情,轻启朱唇,说道:“不劳义士们辛苦……”
燕青则温和地坚持了一句:“就按潘嫂子说的。山路崎岖,娘子万金之体,还是乘轿的好。”
如此“重友轻色”,潘小园觉得受宠若惊。
但却还有四五分的不解。燕青这小子当真花头繁多,真的把李姑娘给芳心俘获了?以至于让她不吝跋涉之苦,几百里地过来,只为给他求情?
看李师师的神色,却也不像。初涉江湖抛头露面,眼下李姑娘九成九的注意力都不在燕青身上,而是目光围着梁山众好汉转,忽而好奇,忽而害怕,忽而心中默默念叨,想必是按照燕青此前给她提供的信息,一个个的对号入座呢。
有几个已经让她认出来了,
非常兴奋地跟潘小园附耳确认。
“那位富贵王孙气象的,是不是柴进柴大官人?那个是杨制使,那个是智深师父,对不对?……”
潘小园殷勤解答遍了。看李师师上了轿子,往前一指,“小乙哥,请。”
燕青自觉伸出手来,让小喽啰把他给五花大绑了,苦笑道:“嫂子怎的不骂我?”
现在倒不称表姐,改叫嫂子了。叫得她娇躯一震。
“还是叫表姐吧。”
燕青从命:“表姐。”
“说吧!怎么回事?”
第225章出道
燕青平素伶牙俐齿,但今日许是觉得一言难尽,又或许是思绪都被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结捆住了,几番磨蹭,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但不说不成。一把刀悬在头上,大伙看他的眼神五花八门,可都还没说饶了他呢。
有李师师给他求情,满山的好汉大起怜香惜玉之心,自然不好再揪着他揍;可师师姑娘的到来也起了些微妙的反作用:梁山这么多五大三粗的糙汉,生得磕碜点儿的,连顾大嫂这般姿色的女人都不愿意跟他多说话。突然见燕青带回来一位国色天香,而且是一路同行朝夕相处——那心情可想而知,看他的眼神里,恶狠狠的带着不少敌意。
燕青只能当没看见,一句句的慢慢供述。
当日从风门逃出来,悄悄潜回点心铺,只见人去屋空,“表姐”不见踪迹;再听说了台狱被劫,钦犯逃跑,心中更慌。惯常接头的那些官府线人一概不敢见,梁山也不敢回,天知道那里眼下是什么样子。
不免颇有悔意。但悔的不是冒险做这个双面间谍,而是平素到底对“表姐”轻慢了戒心,只道她善良无害,却是看走了眼,太过轻敌,导致功败垂成。
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之际,脑海里只盘桓着一个人。
就算他得罪了所有人,就算从此在江湖上声名狼藉,因着有她,这世界便还充满希望。哪怕就算明天死掉,也非得见一见她不可。
天可怜见,到得今日,连她的手都没碰到过。倘若是过去的燕小乙见了这般窘境,怕是要笑到肚子疼,大呼丢脸。
轻车熟路地混进白矾楼,依旧扮成那个送外卖的小厮。李师师手底下的丫环、婆子、保姆、经纪人,一个个都认得他,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把他放了进去。
花鸟紫檀屏风后面,李师师久久听不到他放下食盒的声音,忍不住探出半个脸,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目光便再也离不开了。
这是哪里来的画中人!
李师师往日见的男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年长于她不少的——年轻后生,即便是青年才俊,通常攒不够跟她喝一盏茶的钱。
刚要惊声叫,燕青深深一拜:“见过娘子。”
声音倒是挺熟。李师师迷惑不解,如堕云中。
这才意识到他究竟是谁。莫非这世上竟真的有脱胎换骨的药不成?
忽然想起什么不得了的,连忙找借口,遣退了两个正在整理衣物的贴身丫环。不能让他们瞧见房里男人的样貌。
燕青见她眼往外瞟,知她担心什么,微笑道:“外面其余的乳母丫环都未曾见我如此。小乙唐突,可否借用娘子一刻钟的时间?”
堂堂正正的拿本来面目见人,失去的自信又一点点捡回来。三两句话,逗得她放下了戒心,绽出一丝笑。
“世上竟还有如此神奇的易容之术,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燕青嘻嘻一笑,正要接一句俏皮话,李师师那张俏丽无双的脸蛋却又板起来了。
“所以……今日既不是来送餐,倒是来专门和我说话儿的?你好大的胆子!”
燕青眉目含笑:“小乙知罪。”
明摆着是赶不走了。李师师倒不怕他。倘若这人真有冒犯的意图,只要提高声音,随意喊声“有贼”,至少能有三五十个保镖立刻冲进来,光体重都能把他压死了。
这么一想,这人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一亲芳泽,倒是大胆得有趣。
“要说什么,我听着。”
燕青再施一礼,神色转为落寞:“小乙犯下弥天大罪,这就要离开京城,浪迹江湖去也。走之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娘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有缘再见。但求娘子今后,能记着我一分一毫,小乙人在天涯,便是福泽无穷。”
一字一字,掰开揉碎了全是真心话,没半点水分。
李师师低低重复道:“浪迹江湖。呵……浪迹江湖,有什么好。”
金丝雀儿听不得外面的松涛海浪,便是出城踏青都是奢望,却对“浪迹江湖”四个字产生了憧憬,着实好笑。
燕青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不快,狠一狠心,笑着接话:“浪迹江湖,漂泊四海,赏海内奇景,探市肆繁华,交豪杰挚友,品各地珍馐,走前人未走之路,踏世人未踏之青,再不用敷衍应酬,枉费青春,累了便歇,倦了便停,寻一个挚爱之处,了此一生,便可算是九分完满了。”
李师师喟然良久,问:“为何不是十分完满?”
“若无同心之人相伴,再精彩的旅途也沦于孤单。此一分可遇而不可求,小乙福薄,不敢奢望。”
其实不用他解释,李师师何等聪慧,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低声轻笑:“只怕有人见不得你过这样的日子。我虽然不出门,也知世道纷乱,有强盗,有官兵,有猛兽,还有笑里藏刀的人。你却告诉我,如何能够安宁?”
京城名气第一的花魁无故失踪,能没人寻找搜捕?你能保护我?
燕青再拜,低声回:“娘子不妨大呼一声‘有贼’试试。”
便有不轨之人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
李师师双颊晕红,忍俊不禁。他倒是大言不惭。
屏风后面慵懒起身,环佩相碰,香风袭人。
“哥哥且进来,饮一盏茶。”
燕青口称不敢。等听到瓷盏叮当响,香茗的味道焙出来,才受宠若惊,小心跨了进去。
玛瑙墩,花梨案。李师师嫣然巧笑,亲手把盏:“直到今日,才算真正识得你。浪子燕青,名不虚传。”
燕青失魂落魄的,那盏茶的滋味也没品多少,满目尽是她那动人心弦的轻声慢语,无酒也醉人。
“娘子若……不弃,小人愿……愿一生服侍……”
口中有些不听使唤的醉话,完全不是他燕小乙往日的风格。可他控制不住。
难道真的是醉了……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头晕脑胀,醉得人事不省之前,还不忘调整了一下倒下的方向,免得把她那套精致的天青底乳白瓷茶具碰翻了。
……
等燕青醒过来,依旧是姿态不雅地翻倒在李师师的玉石雕花茶几跟前。赶紧爬起来,头晕脑胀。
“娘子……”
李师师也惊讶,秀目大睁,一直愣着呢。
初出茅庐,第一场“战绩”便是麻翻了梁山好汉浪子燕青,这等成就,江湖上传开,够她吹一阵子的了,说不定还会得一个“夺命仙姑”之类的绰号。
其实也不能说李师师手段高超。潘小园是给过她孙二娘的蒙汗药,也略略说过用法,但她毫无经验,头一次试手,不免放得份大量足,就连潘小园自己遇见了,也得闻出不对劲儿来。
只有一个人有可能中她的招。燕青蒙她眷顾,心情激荡之时,眼不辨五色,耳不听杂声,她就算直接给他一杯药粉兑水,他怕是也能毫无察觉地灌下去。
燕青简直难以置信,再喃喃问一句:“娘子……”
李师师粉面一沉,纤纤素手,捏着薄薄一沓字纸。
“燕大哥,我一直当你是梁山义士,做的事光明磊落的好汉勾当——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燕青大惊,药效下去一多半,伸手入怀一摸,怀中已然空空。突然心里又砰的一跳,脸上有点红。低头瞅瞅腰带,一个整齐的蝴蝶结。
在她面前说不出假话,跪起来,低声道:“是朝廷招安梁山,在彼安排的监察名单。”
“这个呢?”又是几张纸甩过来。
低声下气:“梁山促成北伐有功,蔡太师送来的嘉许密信。还没来得及送回山去。”
“这些呢?哪儿来的?”整整齐齐几锭灿灿黄金,啪的扣在花梨木几案上。
燕青狠命咬嘴唇,“从潘六娘子处取的。”
“潘六娘子在何处?我想她了。”
“小乙不知。”
“方小娘子又在何处?”
燕青一身冷汗,伏地再拜。
“小乙不知。”
李师师是惯会拿捏男人心思的,见他实在是羞愧欲死了,才轻声细语的给颗糖:“别急,她们都好好儿的,数日前还来拜访过我呢。”
因此对燕青的“劣迹”多少有些认知。今日他亲身上门,虽然风流俊俏让人惊艳,虽然伶牙俐齿惹人喜欢,但李师师是什么人物,好感归好感,怎会就此忘我倾心。
燕青猛然抬头。汗流浃背。第一反应却是,她……不会跟我走了。
李师师忽然又不忍了,轻声叹气:“哥哥莫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不然为何放着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却要费力不讨好的出卖朋友?”
燕青苦笑。他的确有一大堆不可言说的苦衷,为了恩人卢员外,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将那群“替天行道”之人小小的报复一下子。
但就算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呢?背叛就是背叛。从他答应开始过双面生活的那一日起,就注定当不了享誉江湖的英雄豪杰。
还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来龙去脉,细细的和她坦白了。李师师又是一叹。
“你知不知道京师街头巷尾流传的民谣:‘百尺竿头望神州,前人田土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
燕青低声接话:“更有收人在后头。”(1)
连市井百姓也看出“联金灭辽”之策有多危险。身佩明珠的弱质文人,为了报复曾欺侮他的邻舍,唤来强盗,借刀杀人!
梁山上一群饱学之士,能没有丝毫预见?燕小乙精明强干,能对此浑然不觉?
“师师昨日读书,尝涉忠孝之事。文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父有争子,不行无札;士有争友,不为不义——我本以为这才是江湖侠客的处世之道。你既要报卢员外的抚育之恩,却不行君子之事,将恩人至于不义之中,你……不觉得有愧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