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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是说,第一次那封漏洞百出的假信,是……是被有意放下山的。”
宋江点点头。假信是吴用的主意。漏洞也是吴用发现的。方案二也是吴用制定的——摸不透这人的意图,无怪他今天没有把吴用请到帐子里来。
花荣道:“百密一疏,或许军师头一次确实没有发现那漏洞呢?”
宋江摇头:“我从不敢轻易疑人,吴学究的人品,我便如相信两位贤弟一般相信他。但是今日这件事,若说是巧合,那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引着两人来到帐中央方桌旁。桌上一个小铁盒子,封着口。
“今日,在我惯常的床帐里,发现了这个。”
宋江说毕,将铁盒一掀一倾,一只鸡蛋大的半死不活黑毛白纹毒蜘蛛应声滚了出来。
花荣一言不发,双眼一翻,直接晕在武松肩膀上。
宋江用帕子包手,拈起蜘蛛腿,放回盒子里,扣好盖子,同情地看了一眼花荣。
“十年了,他这毛病怎的还没改好。”
第65章9.10
山东济州府辖境之内,有一大片平湖水乡,一脉之水,港汊纵横,方圆八百余里,是为梁山水泊,又有北方“小洞庭”之称。水泊内丰饶恬静,气象万千。
就在十年前,大儒苏辙路过梁山泊,面对无边无际的满池荷花,诗兴大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终日舟行花尚多,清香无奈着人何。
更须月出波光净,卧听渔家荡桨歌。
……
花开南北一般红,路过江淮万里通。
飞盖靓妆迎客笑,鲜鱼白酒醉船中。
当然那只是过去的美好岁月。如今的水泊梁山已是藏龙卧虎,成为北方黑道头一号反政府武装势力的大本营。满池荷花底下,装的是尖刺栅栏和机关;万里通行的水道上,行的是百桨巨帆的战船;荡桨高歌的渔家随时可能化身嗜血的杀手;而飞盖靓妆迎客笑的湖边酒店里,卖的已经不是酒,而是信息和情报,附带蒙汗药、暗器和朴刀。
倘若苏辙此时再次路过梁山,等待他的无非三种结局:第一,被谋财;第二,被害命;第三,倘若他恰好文武双全,展露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本事,那他也许会被请上山,坐一把交椅,论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快活去也。
地方官兵曾经试着剿过几次匪,但要么损失惨重,要么官兵头子被捉上山,转眼就被忽悠成了替天行道的贼寇。地方官本人呢,多半还会因为剿匪不力,被上面批评降级。这么惨痛的代价谁肯再付,于是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梁山不存在。
而梁山泊里的好汉们也非常聪明上道,平日里很少和官府正面挑衅,就算是劫富济贫,也只是劫些没什么背景的倒霉蛋。就算是偶尔抢个闺女,也不会抢到知府县令千金的房里去——况且随着宋江说话越来越有分量,这种事最近也少了。
黑白两道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梁山里的壮小伙偶尔耐不住寂寞,去临近的郓城、济州府扫个货,嫖个娼,不幸查夜被抓,那也只能自认倒霉,轻则坐牢,重则杀头,挂上“梁山贼寇首领”的牌子,便是能让济州府吃上半年的政绩。
和梁山相比,张青认识的那些什么清风山、白虎山、桃花山,都成了粗制滥造的渣渣。梁山泊对于他们,就相当于国子监之于落第秀才、少林寺之于卖艺武夫、汪洋东海之于泥潭小虾米。
这次宋江出山,收伏了各路人马加盟,回寨时更是做足了排场。锣鼓唢呐的队伍迎到了十里开外,水泊里渔歌声势震天。据说桃花山上的李忠和周通头一次看到梁山迎客的盛况,直接吓跪了,互相看一眼,颤声自问:“这……这得花多少钱!他们每个月有多少进帐!”
水泊边缘的芦苇里藏着百十艘快船,看到朱贵的令箭,瞬时间齐齐现身,摇船的小喽啰齐声躬身喊号。
“恭请贵客上船,去山寨共聚大义!”
声音振聋发聩,惊起一簇簇水鸟。
这又吓尿了一群人。白虎山孔明直接坐地上了,还是让人拉起来的。二龙山杨志——曾做过殿司制使官——摸摸脸皮上的青记,不情不愿地承认:“便是洒家押运花石纲时,若能有这般听号令的队伍,何至于被风浪吹散,颠覆在黄河里!”
孙二娘则是面如土色,母夜叉直接变成了阎王殿里的洒扫小鬼差,缩在船头,捂着胸口,战战兢兢地说:“六妹子,你扶着我点儿,姐姐我没坐过船……当家的,麻烦给我找个痰盂儿来……”
倘若孙雪娥还在身边,她一定得再使唤一句,管这位妙手厨娘讨两粒提神醒脑的陈皮丸来。可惜孙雪娥已经不在这个小圈子里了。这一路走下来,她至少被两位数的单身小伙子们疯狂追求过。其中有两个还像模像样地摆个擂台,公平竞争了一番,引来不少人围观。
梁山上不是没有未婚女眷,但要么是戴宗的妹妹要么是晁盖的侄女,都是有大哥罩着的,不管漂亮与否,底层小弟谁敢多看一眼。像孙雪娥这样,只是个新上山的女头领的结拜妹子,背景基本等于无,那简直是沙漠里的一汪救命水,谁抢到算谁运气。
最后抱得美人归的,是原桃花山二把手小霸王周通。此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一张国字脸,几颗青春痘,极有雄性气概。但他胸无大志,当强盗时唯一的执念就是娶个压寨夫人——不用有脑子,不用有才气,漂亮就行。
当年,他本来已经半抢半定,聘了山下刘太公女儿,说好不日成亲。他虽然是强盗,毕竟还是个有操守的强盗,懂得跟附近的百姓搞好关系,懂得明媒正娶,不像清风山上那个王矮虎,不管三七二十一,喜欢把人家姑娘抱进房里,霸王硬上弓完事。
于是刘太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准备好当这个便宜丈人了。
谁知成亲当夜,半路杀出个行脚僧,躲在刘小姐的新房里。周通满头戴花披红挂彩,满心欢喜地摸进销金帐,当场摸到一个光头,然后就被拳脚齐施,狠狠接受了一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教育。
周通直到爬出新房也没明白,为什么新娘子会突然变成了男和尚。当然他后来才知道,那和尚法名鲁智深,此次只是路见不平,管个闲事。
这事据说闹得周通半年不举,见女人就躲。他又舍不得掏钱看病,萎靡了好一阵子。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健康,当即决定,将娶媳妇大业重新提上日程。
到底是当过大哥的人物,很快就淘汰了各路不入流的小喽啰,获得了孙雪娥的芳心。两人很快如胶似漆,天天虐狗,以至于让李忠都受不了,咬咬牙,亲自掏腰包,拨了一顶营帐,远远的分配到营地最边缘,让大家眼不见心为净。
可架不住每天开饭的时候,那帐子里传出的香味,能引来百十人围在旁边伸着脖子嗅。孙雪娥甜笑着端个盘子出来,看见这阵势,吓得当场盘子就掉了。
马上有那手快的,贴着地皮一捞,抢救起一个香喷喷的烧鸡腿,擦擦开始啃。
从此孙雪娥成了桃花山一派的御用厨娘,天天有别的山头的人,打着讲义气叙交情的名义来蹭饭。李忠和周通两位守财奴,才不愿意做冤大头,开始百般推脱,后来潘小园知道了,悄悄派个小喽啰前去提示,让他们一人一顿收二十文钱,鲁智深减半。
于是如今,李忠和周通随身带的行李越来越沉,上船的一刹那,那小船明显地往下陷了一下子。旁边的孙雪娥吓得连声嗷嗷叫,让周通体贴地护送进了船舱。
潘小园全程目睹了孙雪娥的闪电第二春,再看看自己身边一片清净,一个歪瓜裂枣也没来骚扰,不难知道,自己大约也属于“上面有人罩着”的。但武松具体怎么罩了她,她看不太出来,他也没说。
况且武松今日从一大早就少有露面。上了客船,就把自己关船舱里。杳杳水泊港汊纵横,小船弯弯绕绕的缓行,不知何时才会靠岸。孙二娘在外面晕船,张青在跑前跑后的照顾媳妇,根本没空理别人;潘小园觉得自己有必要进去表示一下关心。
在外面轻声叫两下“二哥”,没人应,直接就掀帘子进去了。刚迈进去一步,眼一花,耳根一烫,电光火石,不由自主叫一声抱歉,捂着眼睛就向后转。
天色热也要注意影响,谁让你光着膀子纳凉了!秀腹肌么!
武松的声音却也是兴师问罪的口气:“谁让你进来了?没看见门帘子吗?”
潘小园指头缝里往外看,那门帘子上似乎果然让他做了个小记号,打了个不显眼的结。无怪乎孙二娘一直对舱里目不斜视。可自己又不是道上的,凭什么要时刻留意这些东西!
又急又恼,刚想着要不要甩手走人,又听见武松说话了,似乎也觉得方才有点太蛮不讲理,这次口气有点软:“没关系,左右不是孙二娘瞧见。”
……这算是句安慰?几个意思?
虽然她知道,他们那些江湖好汉也从来不扭扭捏捏,有些粗人喝醉了时,更是直接“脱得赤条条地”,孙二娘这等女汉子瞧见了,连脸都不带红一红的。这么一来,倒显着她大惊小怪了。
既如此,在门帘子上做什么手脚?
她决定大大方方地转过身去。武松已经披了件上衣,裹住健壮而匀称的上身,只剩下半个胸膛露出来,麦色的饱满肌肤上,隐约闪着一抹惨白。
她倒抽一口气,直直盯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再看他手边,一小碗调开了的金疮药。
武松将衣襟掩得紧了紧,低声道:“小伤,过两天就好。”
潘小园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的心疼。跟他跑路以来,她这个局外人一直被罩得全须全尾,连头发都没掉几根。他倒是三天两头的挨打受伤,简直辜负了打虎英雄的名号。
她也明白了他那句“幸好不是孙二娘瞧见”的意思。见他衣裳系的正了,才走近几步,也轻声问:“伊拉白衣道士又来了?”
武松被她的口音逗得嗤的一笑,点点头,“这次多了些人。大约是想趁我到梁山之前,最后再试一下子——总不能空手而归,跟他们教主没法交代。”抓起手边什么东西,朝她一抛,“喏,还你,别让人随便看见了。”
潘小园无意识接住,打开来。皱巴巴的休书,失而复得,上面添了更多的、不知是谁的血迹,扯出几条破缝,一半的字迹早就看不清了。
她简直呆住了。这算是伊拉江南人勿昧他物,完璧归赵?
而武松却只是笑笑。他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却是比上次多十倍的险恶。包道乙他们只知道布包里的纸张关系重大,却也并不知具体内容;见到包里的那张休书,莫名其妙了半天,横竖左右研究一遍,连夹层、密文都考虑到了,最后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这大概是武松从不知哪个老乡家里顺来的废纸。
及至清河武松加盟梁山的消息传遍江湖,就相当于一部大写加粗的公告,表明他已经做出了二选一的选择。他们也知道,东西上了梁山,便是有去无回,因此趁武松与宋江密谈后归营,在小树林里落单的时刻动手,新账旧账一起算,什么毒药、迷雾、暗器都上了。武松苦苦支持了好久,最后还是深夜梦游的鲁智深惊觉,一根禅杖把他救回来。
他正回忆着,忽然听对面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们现在是要害你,等你那秘密说与你宋大哥,他们说不定就转头去害他了。”
武松心头一凛,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潘小园不过是随口一提,到武松的神态,却发现自己约莫是猜对了。
“还是他们……已经开始对你宋大哥动手了?”
“你怎么知道?”这次的问话里多了两分警惕。
潘小园已经发明出了应对他这种怀疑的最优解答,一摊手,“我读过的话本子里,坏人都这样。”
武松长久不语,一双晶亮的眼,看看潘小园,又看看手边的药碗,心中飞快地回闪那日跟宋江、花荣的密谈——那蜘蛛决计不像是山东出没的种。可梁山好汉们大多是北方草莽,武功路子也都直来直去,就算杀人,也是刀枪拳头,轮不到用毒蜘蛛。再说,虫蚁不受人控制,未必成功率便高,难道只是想给宋江一个警告?那天,三个人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但倘若说是明教的手笔……
一抬头,见潘小园还认真地看他,突然有种想跟她商议的冲动。
还是克制住了,朝她一笑,半是掩饰心事,半是给她宽心,总结似的说:“未必是他们。他们也未必是坏人。”
他说完这话,出神了片刻,又忽然没头没尾地自语:“也不知那位姓岳的小兄弟,眼下行到何处了。”
潘小园还待再问,武松将药碗轻轻推了推。
“腿上还有两个小刀口,最好也包上。”
真是惜字如金,倘若说出的字句能卖钱,这人绝对是梁山头一号穷鬼。这算是请她帮忙,还是逐客令?
潘小园明智地判断大约是后者。点点头,转身刚要走,突然吱呀一声,船身一震,脚底下一个歪斜,直接把她抛到了船板另一端,引得船身一个大晃。
武松立刻撂下药碗,长身而起,把她稳稳接住,一只手扶着她站了起来,另一只手掀开门帘,向外一张。
船已经靠在了金沙滩畔,那是通往梁山大寨的唯一入口。
但前面并不是平坦的码头,而是……
芦苇蒹葭,茫茫荡荡,四面八方围着十来艘小船,船上兵卒挺立,人人手执蓼叶枪,生气勃勃地凝目瞪视。
尖锐的号令声被风送来。金沙滩上,延伸出深山古树,当中一座大关,关门紧闭,前排箭洞,上列弩楼,下面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枪尖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几艘客船上,所有人面面相觑。就在片刻之前,他们注视金沙滩的神情,还是带着近乎朝圣的虔诚;而现在,就连最迟钝的也发觉有问题。这根本不是……一个迎客的阵势。
宋江船在远处,看不清船上情状,但明显也被截在了水路当中。远远的听到船和船之间在高声喊话。
摇船的小喽啰全都一言不发。邻船上的李忠周通放下手中的沉重行李,慢慢站起身来,手搭凉棚观望。
孙二娘撇了痰盂儿,轻轻骂了一声娘,顺手抄起身边一把刀。
潘小园觉得手有点发抖。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找个武器?
随即感到肩膀一沉,让武松不客气地往后推了好几步,推到舱门与甲板间的角落里。
武松慢慢抚平身上新包好的绷带,身边掣出一柄刀,整个人的气场一下子阴沉起来。
他目不斜视,朝金沙滩凝目远望,只舍得说两个字:“别怕。”
第66章9.10
刀枪林立的小船慢慢驶近,当中踏出一个精壮汉子来。他穿个破衫,系个破裙,面目凶悍,全身精悍如同顽铜生铁,让人觉得他若不小心落水,便是会一路沉底的节奏。可他乱蓬蓬发髻上却又俏皮地系了个红头绳,随着小风飘啊飘,仿佛在唱着欢快的渔歌。
他大笑三声,朝临近几艘船团团一揖,自报家门。
“梁山阮小二,见过各位新朋友。休怪我们今日无礼,这次宋江哥哥带领人马回山,我们已知了。但山寨刚刚得到线报,此次加盟的人马里,混有朝廷的细作,意图不利于山寨。因此晁盖哥哥才下了命令,请诸位在金沙滩少等,待我们辨得分明,再一一请上山。招待不周之处,先抱歉了!”
几艘客船上的人都是一惊,互相看了几眼。多数都听说过立地太岁阮小二的大名,知道他是跟随寨主晁盖的铁杆结义兄弟,是当初智取生辰纲的骨干力量,渔民出身,水性精熟,身经百战,杀人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