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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路边蛐蛐儿叠声长鸣,周遭行道树,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三辆马车在晦暗的道路上依次安稳行进,车轱辘旋转,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泾阳坡副本走到尾声,主角团和李准夫妇挥手作别。
李府上下离开荒僻的泾阳坡,浩浩荡荡地搬回江南旧宅,而主角团要北往长安城,架不住李准的厚意……蹭了他们三辆马车。
李准出手,必然阔绰,车内非常宽敞,塌上垫着柔软的丝绸软垫,神似卧铺,可供行人安稳休息,车夫训练有素,一路上没有发出任何噪音。
凌妙妙蜷缩在车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衣,借着帘子缝隙中透出的一线昏暗的光,翻来覆去地把玩手里的玻璃片。
泾阳坡副本和附加任务的奖励,加起来就换来这么一个小小的“回忆碎片”,还是她看不明白的回忆——
那个场景里,慕府的房间宽敞奢华,宽阔的几案前,长相妖媚的女人穿着层叠繁复的坦领裙,手把手地教黑莲花学术法。
那时慕声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眉眼还留着两三分稚气,先前那垂在两肩的头发却已经拿白发带高高扎起来了,露出雪白的耳朵和优美的鬓角,堪堪显出少年人的轮廓。
那女人坐在他身后,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亲昵姿态,握着他的手悬笔,从右至左,慢慢在黄纸上画符。
笔尖上沾着鲜红浓郁的丹砂,只拿笔锋细细勾勒,曲里拐弯,活像是走迷宫,一笔连缀下来,图腾似的字符密密麻麻地画到了左侧。
笔锋一顿,那女人抽开手,低头问他:“小笙儿,记住了么?”
那声音如黄鹂娇啼,带着向上的钩子,她的脸几乎贴住他的额头。
慕声并没有抗拒之色,只是沉默地望着桌上的黄纸,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女人耐心地从下面抽出一张纸,又将笔蘸满了丹砂,淡淡道:“若是没学会,娘再教你一遍……”
“我记住了。”他答,声音还是略有沙哑的童声,“可是……”
“可是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茫然:“阿姐曾对我说过,画符切不可从右向左,由内往外……”
女人笑了:“你姐姐说的对,这便是反写符。”
少年骤然抬眼,眸中惊异。
“想问我为什么教你这个?”
女人翘起唇角,已经拿起笔,细细密密地在新纸上再次勾勒起来,耐心得仿佛在点妆描眉:“慕瑶根骨极佳,三岁上开始修炼,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半道儿出家,慕家这些人又不肯好好教你,你若是不自己想些办法,这辈子都不可能赶得上你姐姐。”
她已经画好一张,搁了笔,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不是想要保护姐姐吗,若是不变得强大,下次,还是只能躲在她背后。”
慕声扭头,沉默地望着她在阳光下清浅的栗色瞳孔。
她的抚摸愈加轻柔,像是在逗弄一只宠物,红唇轻启,语气散散慢慢:“小笙儿,你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对不对?”
“……”男孩抿紧嘴唇。
“你本就从黑夜中来,还想披一身的光明,哪来的这种好事。”
慕声紧握的拳慢慢松开,拈起了笔,像是在和谁怄气似的,一声不吭地画满了一张,只是手有些抖,收尾时线条有些弯曲。
女人拿起纸来细细看,满意地“嗯”了一声,弯起嘴角,“小笙儿果然是最聪明的。”
……
凌妙妙仔仔细细看了那女人的脸,确定她绝对不是先前梦里的那个。
那张脸给人的印象深刻至极,纵然沦落风尘,哭花了妆,也美得空灵,不似眼前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却是锥子脸,大眼睛,钩子一样的眼尾,窄肩细腰,酥胸半露,走的是妖媚惑人那一挂。
可是慕声的的确确叫她“娘”,二人的动作亲昵如母子,看起来竟然没有任何违和。
她接着向下看。
门被推开了。小童端着托盘上了茶,恭敬地递到她手边,似乎不太敢抬头直视她的脸:“二夫人。”
“嗯。”她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挥挥手,“下去吧。”
“二夫人……大小姐回来了,在前厅……”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女人一眼,她正在专心致志地将托盘里几碟糕点摆在慕声眼前,闻言只淡淡道,“我一会儿便过去。”
小童又好奇地偷瞄了她几眼,躬身退了出去。
这个陌生的女人,是慕家的二夫人……印象中慕声似乎同她说起过,慕怀江确有一房妾室,此女名叫白怡蓉,慕瑶虽然叫白瑾为娘,只唤二房蓉姨娘,事实上却是这个二夫人的孩子。
只是,当时他说白怡蓉为人浅薄,他背上那些鞭痕,有一半是这个女人从中挑唆的结果;一旦他没能保护慕瑶,这个女人便会上手打人,亦或是用别的方法折辱他,简直就是恶毒继母的典范。
现在看来,事情似乎不像他说得那样,至少这段碎片看来,这个阶段,他和白怡蓉已经好到了互称母子的关系……
凌妙妙烦躁地翻了个身:究竟是他有所隐瞒,还是此事另有隐情?
……
门闭上,女人见他看着碟子,迟迟没有动作,便问:“怎么不吃?”
慕声有些迟疑,睫毛颤动:“我……很久不吃甜的了。”
女人低眉:“吃吧,都是你原先爱吃的。”
他拈起一块凝视着,漆黑眼里满是茫然:“是么……”
她的手有意无意地拂过他头上发带:“你身上的忘忧咒一时半刻解不开,想不全也是正常的,娘怎么会骗你?”
她看着他吃糕点,嘱咐道:“小笙儿,反写符的事情,不要跟别人提起。”
他一顿,随即点点头,末了,冷不丁抬头,神色很认真:“……嫁入慕家,可是你所愿?”
她唇畔微笑淡淡的,和她栗色的眼珠一般漫不经心:“小笙儿不是一直想要个爹么,现在你有爹也有了娘,还有你最爱的姐姐,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岂不是正好?”
……
马车忽然一个急刹,马儿发出嘶哑的长鸣,凌妙妙险些从塌上滚下来。
掀开帘子,车夫满脸惶恐,忙不迭地同她道歉。
三辆马车一辆挨一辆,前面的两辆也已经停了下来。凌妙妙仰头一看,高高的城墙巍峨如山,伫立在夜色中,显出砖石刚硬冰冷的轮廓,城门上悬挂的灯笼明亮,映照出匾额上遒劲的字体。
“我们……到了?”
“回凌小姐,到了……”车夫将马鞭搁在腿上,掏出方巾擦了擦汗,仰头看天,语气有些发愁,“就是到得不太凑巧,晚了。”
若想进城,大都计划天黑之前到达,否则容易无处可去。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晚了这一两个时辰,城门已关了,今晚说不定又要露宿街头。
最前面的马车的车夫吆喝了一声,打了打手势,准备掉头折返,马儿打着响鼻,疲倦地踢踏着步子。
忽然空气中传来一阵钝重的金属摩擦声,“吱吱——”,随即是一阵人声嘈杂。
车夫勒马,诧异地回过头去:“门开了?”
大门供权贵进出,小门用以百姓通行,右侧小门已经向内打开,火把的光亮如夜空中星,一整排次第浮现,眼前骤然明亮起来。
举着火把的侍卫迎了出来,待看清柳拂衣的脸,喜不自胜,挥舞手中火把,向城墙上面打着手势。
“是柳方士的车。”
转眼,火把的光芒如星火燎原,直组成了一只移动的火龙,无数侍卫在城墙上奔跑起来,一个挨一个地传递着消息,直传递到宫城深部。
凌妙妙诧异地望着城门,他们只是去查案归来做个交接,竟然当得起这么大阵仗?
前面的慕瑶显然也心中疑惑,掀开帘子警惕地看着外面。
三辆马车马车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被迎进城门,侍卫们欢天喜地的喊声这才变得清晰起来:“驸马爷回来了——驸马爷回来了——”
一个传一个,由近及远,转瞬响彻宫城内外,整个宫城,似乎都在此刻沸腾起来。
内监尖而细的嗓音,远远传来,划破宫城之夜,活像是唱戏:“迎——驸马——入宫。”
四周一片山呼海啸,慕瑶望着前方,脸色惨白。
“帝姬的事情,说什么的都有。”
茶水哗啦啦地倒进瓷杯里,店小二压低声音添了茶,“具体的,小的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帝姬好像……”
他指了指脑袋,声音越压越低,“这里受了刺激,人糊涂了。陛下给她说了门亲事,临嫁人前一晚,她就发疯了,抱着柳方士的牌位成了亲,说自己已经嫁了个死人。”
妙妙和慕声坐在一边仰头听着,慕瑶一个人坐在对面,低头不语。
“小的相好的在宫里当值,听说帝姬逢人便喊叫、摔东西,只有那个大宫女近得了身,叫……什么云。陛下也是真急了。”
面前菜肴,还是初来长安时的金黄酥脆的葫芦鸡、翠绿的小茴香煎饼、赤红的烤肘子,光滑的酿皮子,却几乎没人动筷子,桌上显得很沉寂。
算算时间,柳拂衣跳裂隙后,帝姬大约是亲眼见到他被掏心,以为他死了,这才受了打击,再加上被逼嫁人,就为爱情献了祭。
“大家都以为帝姬这疯病是好不了了,要抱着牌位过一辈子,谁知道驸马爷活着回来了……”小二摇摇头,脸上挂着唏嘘的笑容,“峰回路转,也算坏事变好事。”
柳拂衣一进城门便被截进宫门里去了,不论如何,端阳因他而疯,口出妄语,天子寻遍四海名医,都束手无策。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柳拂衣身上,半是恳求半是逼迫地让他做了驸马。
然而,那厢高兴了,这厢定然凄苦。凌妙妙知道慕瑶受到的打击有多大。柳拂衣受诏入宫已三天,杳无音信。照他的性子,想必也看不得帝姬为他失魂落魄,必然要待一段时间,只是需要多长,有无变数,一切都是未知。
这样一来,他们曾经计划过的婚期,不得不延后了。
捉妖人竟然如水中浮萍,聚散无常,寻求安稳的执念又不太强烈,所以总会被诸事阻挠,光想着都令人着急。
慕瑶索然无味地吃着饭,心里却在思索着另一件事——
那个晚上,帝姬到泾阳坡来找柳拂衣表白,她也在场,柳拂衣当着她的妙回绝了帝姬厚意,说:“在下已有心悦之人,帝姬这样的贵女,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早当另觅良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再愚钝的女孩也明白其中意思了,帝姬面皮薄,当场大哭一场,哭完抽抽噎噎道:“我……我岂是没人要的?既然柳、柳大哥并无此意,本宫一国帝姬,气量宏大,自然不、不会无趣纠缠,只是你救我两次,这样的恩情我定会、会偿还,我端阳不欠人情!”
当时柳拂衣和慕瑶对视一眼,俱是笑了:“是。”
端阳哭哭啼啼地回宫了,临走还顶着哭花的小脸,指着他们恨恨道:“本宫绝不祝福你们!”
……
在她看来,帝姬不过是锦绣堆里心怀幻想、崇拜英雄的小女孩。她的执念,竟然深到了可以抱着死人牌位结婚的地步吗?
“阿姐。”她抬头,是慕声在唤,“茶凉了,我帮你换一杯。”
她无力地点点头。
慕声撇了她茶盏中冷水,换了新的,又无声帮凌妙妙倒满。
少女托着腮,圆溜溜的杏子眼跟着慕声的动作走,“谢谢。”
他眼里这才带上一点暖色,只是望向姐姐时,这点暖色迅速褪尽了:“阿姐,我们先在客栈住几日,等柳公子几天,好吗?”
咬到“柳公子”三字的时候,他的语气寒凉如冷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