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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书瑶用汤匙在面前那晚未动过的红枣乌鸡汤里轻轻搅着,亦笑道:“明玉,傅娘娘这里有很好的热汤,你喝吗?”
明玉看看左侧,又看看右边,终于还是走到傅书瑶面前,任由她喂了一口汤。
见她如此乖觉,傅书瑶不禁松一口气,看来明玉对她的敌意比贾柔鸾轻不少,至少在面对两难时,明玉还是愿意站在她这边的。她轻轻向贾柔鸾笑道:“淑妃娘娘不要介怀,鲜果虽然可口,难免冰得牙口疼,还是热汤更能暖和身子。”
贾柔鸾只得坐下,神情怏怏不乐。
她用汤匙舀起乳白色的汤汁,轻轻吹凉,正要再喂一勺,上头的萧越发话了:“明玉,来父皇这儿,父皇这里的菜滋味更好。”
明玉果然蹦蹦跳跳地过去,偎在萧越身边,任由萧越一口一口地将盘中菜搛给她吃。明玉显然也很享受这种照顾,啊呜就是一大口。
众妃见萧越竟然腆着脸向一个小孩子邀宠,不禁瞠目结舌,只好用喝酒掩饰过去。
太后看在眼底,眼里的神情却变幻莫测。
晚宴结束后,众人各自散开。贾柔鸾一向对这位姨母最讲孝心,于是亲自搀扶她回宫。
去往慈颐宫的路幽幽暗暗,伏姑姑在前头执着灯,宫人们远远地随在身后保护。独有贾柔鸾挽着太后的手臂,一派亲密无间。
太后的声音幽若萤火,“皇帝这样宠爱明玉,哀家真是从未见过,若说是膝下独有这一个女儿,哀家当年生下的和嘉也是独女,先帝倒不曾这样爱重。”
贾柔鸾温和地道:“明玉在几个孩子里头年纪最长,与陛下相处的时候也最多,陛下素有慈父心肠,何况女儿嘛,多疼一点也没什么。”
太后忧虑道:“若如此也罢了,哀家只担心皇帝会将思念转移到明玉身上,你也知道,明玉和那个人实在长得很像……”
这话也正是贾柔鸾心里想的,她温柔地按住太后的肩膀,“那人出身卑微,性子也颇为狐媚,难怪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所以太后,您千万不能让那人回来,陛下好不容易清醒几日,断不能再被邪物蛊惑。”
太后冷冷地看着她,“怎么,你还是怕了?”
“臣妾是真心为太后着想。”贾柔鸾的语气听来果然一片真诚。
“得了,在哀家面前少故弄玄虚。哀家是你的亲姨母,你尚且百般试探、费尽周折,在皇帝面前更可想见如何了,难怪皇帝不喜欢你。”太后甩开她的手,径自向前边走去。
贾柔鸾立在原地,闻着幽冷的梅花香气,身子有点发僵,面上却微笑起来。太后的脾气她早该习惯,不管她对着她多乖戾,无论如何她总是她姨母,就好像无论如何她总是她的侄女——她当然要为自己的亲眷扫清障碍,所以太后一定不会准许厉兰妡回宫的,不管皇帝多么介意。
是夜,萧越却独自一人来到幽兰馆,无需谁陪伴,静悄悄的,他来到厉兰妡的寝殿。
这里虽已长久无人居住,东西却依旧干净整洁,摆放也与从前无丝毫不同——自然是傅书瑶日日命人清扫的缘故。
循着那扇光洁的紫檀木桌面,萧越迁延着坐到床沿上,被褥仍齐整地叠着,令他忆起那个人,显然是她临走那天早上叠好的,平常她断不会这样——平常的早晨总是锦被逶迤,青丝委地,她软语在他耳畔唤他起身上朝。有时,但不是常常,她会在他胸口或是其他什么地方重重咬上一口,用香艳的疼痛将他唤醒。
这么想着,萧越的身子渐渐热起来,他忆起曾经旖旎的夜晚,锦被中滚热的*藤萝般紧紧缠绕,温暖了无数寒夜。空气中有一阵奇异的花香——她喜欢择各式各样的鲜花泡澡,他们在凉亭中见面亦是如此,那一次她显然没有掌握好分量,浓重的香气几乎吓退了他,后来却精妙得多了。
说也奇怪,两人相处渐深,他反而有些怀念最初的她——那时的她鲁莽而直率,以为仗着一点小聪明就能一步登天,现在她当然细致柔和得多了,他不知她是因他而改变,还是仅仅在改变伪装以适应他,而他所见到的都是表象。
想来不会是假象罢。他与她相处多年,生了三个儿女,再稀薄的感情也能提炼出稠厚,何况她的热切并不似作假。
不论如何,他看得很清楚,他是需要这个女人的,不然不会在如此寒夜里再次想起她来,想到她,本应使他觉得温暖,事实上反而觉得更冷了——因她已经离开了他,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或者永远不见。
在一种莫名的惆怅心绪中,萧越寂寂坐在床角,房门忽然被霍然推开,一阵冷风呼啸而入,傅书瑶随着风轻飘飘地进来,像一个美丽的幽魂。
傅书瑶反手掩上房门,轻轻上前道:“臣妾才将睡下,隐约听得这边似有动静,以为进了贼人,正在想谁人如此大胆,谁知竟是陛下。”
萧越这才留意到她身上只穿着里衣,可见刚从床上起来,因抱歉道:“朕只是睡不着,随便过来看看。”
傅书瑶清亮的眼如星如月,她直视着萧越叹道:“陛下又在思念厉妹妹么?”
萧越避开她的目光,手指摩挲着锦被上的绣样,“宫中许久没人提起这个名字,他们都不敢提。”
“可是臣妾敢。”傅书瑶坦白地道:“因为臣妾知道陛下不会怪罪。”她又叹了一声,“臣妾还是那句话,陛下既然思念厉妹妹,何不就令人将其接回,省得整日长吁短叹。”
萧越抱着头,“但若朕如此为,便是对太后不孝。”
“那么明玉等几个孩子失其生母,是否又是令他们不孝?陛下自然自己要做这个孝子,莫非忍心令自己的儿女成为不孝之人么?”傅书瑶语气干脆。
萧越有所打动,却忽然犹疑着道:“可是……她愿意回来么?”
傅书瑶眉心一跳,讪讪道:“这个么……臣妾也不清楚,怎么,陛下以为厉妹妹并非深爱陛下么?”
萧越的声音里有着难得的惶惑,“朕不知道,朕觉得她对朕有意,可是总不能肯定,就好像水中的月,明明感觉近在眼前,偏偏远在天边。”
傅书瑶抓起萧越的手放到胸口,声音仿佛带着甜蜜的蛊惑,“那么陛下摸一摸臣妾,看看臣妾是否如镜花水月一般捉摸不住?”
不同于厉兰妡偶尔的骄纵,傅书瑶真正柔到极处,似一滩水牢牢包覆住身体,根本挣脱不开。她肌肤的热力透过薄薄的里衣传到萧越的掌心里,尽管她太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这种极致的柔弱却能激起人心底最深处的*,令人迫不及待地将其摧毁。
萧越的手被傅书瑶带动着在自身缓缓游走,似一尾游鱼穿行在碧波间,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失去神智时,傅书瑶领口的花样引起了他的注意。萧越一咬舌尖,立时清醒过来,“这件衣服的绣样似乎十分眼熟。”
傅书瑶笑道:“这是厉妹妹的寝衣,陛下自然认得。”
萧越冷冷道:“你为什么穿她的衣裳?”
“因为臣妾想让陛下-体验到真实,看看陛下究竟喜欢的是这件衣裳,还是衣裳下的那个人。”傅书瑶睁着两眼。
“脱下来!”萧越以命令的口吻说出这三个字,可见他真生了气。
“陛下果真要臣妾解下这身衣裳么?”傅书瑶莞尔一笑,慢慢拉下领口。
萧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有偏差,恨声道:“穿回去!”
“陛下到底是要臣妾脱还是穿呢?看来臣妾只有先脱下来,明早再穿回去了。”傅书瑶仍旧解着领口的钮扣,神情颇为肆意。
萧越恼怒地在一旁看着,竟觉无可奈何。
门吱呀一声推开,却是明玉一路小跑进来,直奔萧越的怀中道:“父皇,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到有鬼怪要抓我,我不敢回去了!”口中犹在呜咽。
萧越抚摸着她的后脑勺,神情极其温和,“好好好,父皇留下来陪你,有父皇在,什么妖魔也不敢近身的,是不是?”他脸上刚刚那点酡红已经消退无形。
他们两人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傅书瑶,傅书瑶也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退出去——好在纽子还没解完,衣裳不至于从肩上滑落下来。她脸上未见到分毫尴尬,仍是皎白如玉,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关门前的一刻,她听到萧越低沉而稳定的声音,笔直向耳里传来:“朕只是喝了点酒,并没有醉得十分厉害,可是你身上的香——或许你太有自信,但它的分量太轻了,不足以令一个八尺男儿失去神智。”
傅书瑶并不介意,反而淡然一笑,她甚至低声从门缝里答了一声:“臣妾会记得陛下的嘱托,尽力制出令陛下满意的香来。”
☆、第50章
花开春暖,圆觉寺的生意随着天气的暖和越发红火,香客几乎络绎不断,连带着各类琐事也繁重起来。因梦本来对这批打秋风的同门十分客气,如今情势需要,她便毫无顾忌地将她们抓来使用,一同她寺中的姑子一般——厉兰妡倒是很能理解,便是再亲近的客人,住久了也会惹人厌烦的。
连济慈也没能清闲,照样得帮着旧友料理:自然,管账的事因梦是不会交给她的,其他倒没什么妨害。
这一日,厉兰妡和兰妩听了因梦的差遣,要去山脚一汪泉眼里打桶净水来,以作供佛之用。山上虽然有井水,因梦嫌那水不够洁净,不肯拿来糊弄菩萨——说也奇怪,因梦虽是个生意人,不以修行为业,这些事上却看得极重,最为虔心。
两人才到半山腰里,忽见一乘软轿悠悠在前头走着,旁边一个小孩子手里擎着一段柳枝,手舞足蹈地跟在一边,显是嫌轿中憋闷,偏要走一走才舒坦,小孩子总是如此。
厉兰妡见兰妩盯着那小女娃的背影瞧个不住,不禁咦道:“怎么了?”
“总觉得这孩子十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兰妩苦思一回,眼睛一亮,“是了,是阿芷小姐!”
阿芷?厉兰妡依稀记得萧姌的女儿似乎叫这个名字。那小孩子恰于此时侧过脸看两边的山壁,厉兰妡定睛一瞧,果然是萧姌那回带进宫中的女孩子,萧姌曾经还打算给她和忻儿说亲的。
这么说来,轿子里的人就是……厉兰妡立刻亲切地招手,“阿芷,你还记得我么?”
阿芷见了她,先愣了一愣,随即欢喜地跑过来,“厉娘娘!”
万幸阿芷还记得她,从前阿芷随其母住在宫中时,厉兰妡对她还算不错,常偷偷瞒着萧姌给她零嘴吃食,看来阿芷还念着这份好。
厉兰妡怕她跌倒,亦上去拥抱住她:“好孩子,厉娘娘现在不再是厉娘娘了。”
阿芷犹自天真地仰着脸:“厉娘娘,你不是在宫中么,怎么出来了?”
厉兰妡正要回答,轿子里的人却发声了:“阿芷,你在外头跟谁说话?”随即一只保养得宜的葱白玉臂掀起帘子,一张脸也探出来,正是萧姌的形容。
果真得来全不费工夫,厉兰妡努力堆出一脸笑,招呼道:“公主安好。”
萧姌却仿佛没瞧见她,兀自伸手:“阿芷,快过来,地上脏,别弄污了衣裳。”
阿芷跟着过去,口中仍道:“阿娘,我刚刚看到……”
萧姌一个眼色,身旁侍从打横将阿芷抱起,径直放入轿中。萧姌飞快地放下轿帘,催动轿夫疾走,速度比方才快了十倍。
厉兰妡和兰妩不禁愣在原地,兰妩犹自难以相信:“公主是没认出咱们么?”
厉兰妡已经想通因由,不禁冷笑起来:“咱们虽然穿了僧衣,面貌并没太大改变,怎么会认不出?和嘉公主这是多嫌了我,刻意远着我这个不祥人呢!”
兰妩费力地道:“和嘉公主也信了这话?但即便如此,她不是还想和大皇子结亲吗?没了你,她和谁结亲?”
“何必一定是我?她要的是不过是忻儿。横竖忻儿在谁手里抚养,她找谁商量便是,至于忻儿的亲生母亲如何,我看她是懒得管的。”厉兰妡的语气有些愤愤不平。
她还以为萧姌或者愿意拉自己一把,没想到她竟然相见都不愿相认,厉兰妡大为愤慨:太后这老虔婆,生的儿女也都是这般可恶的。
两人从山脚打了水回来,都有些意气消沉,觉得前途渺茫。眼前忽然迎面又有一轿经过,兰妩诧道:“今儿的贵客还真是多,这才多大会功夫,就走了两顶轿子。”
厉兰妡不以为然道:“哪天的稀客不多,端看身份如何罢了,如和嘉公主这般贵重的能有几人?”
说话间,微风吹动轿帘,隐隐露出里边面容,端正的脸,立体的五官,肤色较之大庆女子稍稍偏黑,一双眼睛却格外乌黑明亮,映照着草原上的蓝天白云,空旷而渺远,正是那远嫁而来的漠北公主。两人一时瞧见,不禁都呆住了。
软轿过去,兰妩方揉了揉眼睛道:“我没看错吧,方才里头的仿佛是漪霓公主?”
厉兰妡已经恢复镇定,平稳道:“你没错,的确是白漪霓,一天之中过去两位公主,还真是罕事。”
兰妩拉着她的衣袖急道:“方才你为什么不拦住她?白漪霓好歹是能进宫的,有她在,带句话总行。”
“嚯,我和白漪霓算什么交情,更别说她还是甄贵妃的嫂子,哪里愿意帮我?”厉兰妡嘴上如此说,其实心中也在惋惜,可恨白漪霓嫁给了甄家,她和甄玉瑾偏偏又势同水火。说来都怪甄璧这小子撩妹的手段太高,好好一个漠北公主偏叫他得了去,占尽了便宜。
两人提着水一道回到圆觉寺,厉兰妡让兰妩先去将水桶放下,自己却留了个神,跑去问大殿值守的衡玄,她是因梦的下辈,因此也可算是厉兰妡的后辈。她费力描绘白漪霓的形貌,并且加了好大一番形容,犹担心那小尼僧不能理解。
衡玄却很快笑起来,“师叔是说甄家的少夫人,那位漠北公主?”
厉兰妡忙道:“怎么你认得她?”
衡玄道:“自然认得,甄少夫人常来进香的。”
白漪霓是漠北人,为何常常来拜菩萨?何况她身份尊贵,又嫁了如意郎君,万事美满,还有什么好求的?厉兰妡心下纳闷,口中只问道:“你还记得甄少夫人求了什么签?”
掣过的木签都被随意扔在地上——只有在求的那一刹是虔心的,落后便弃如敝履。衡玄当时恰好在一旁看着,这会儿很快就找出来。厉兰妡与了她一锭碎银子作为谢礼,自己便取过木签在一旁细看。
原来是一支夫妇签,上面写道:愿家庭和顺,婚姻笃睦。厉兰妡将这支签拿给兰妩看,兰妩同样不解:“甄家大公子才貌双全,文武俱佳,且是那漪霓公主自己挑出的,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谁知道呢?不过白漪霓既然有此求,想来其中定有什么缘故,兰妩,这就得拜托你好好查一查了。”
圆觉寺香火鼎盛,寺中尼僧与京中贵妇亦来往密切,彼此间有不少秘密流传。三姑六婆中的姑,听说也包含尼姑这一项,自然是不能小觑的。
兰妩依靠自己独特的亲和力,很快就打探到了消息,原来白漪霓与甄璧成婚一年多来,渐渐不大和睦,外人看着仍是一双璧人,其实已然出现裂隙,据那些姑子说,其中仿佛有些不足为外人道处。
白漪霓再来时,厉兰妡见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纱衫子,云白披风搭在肩上,看去已颇有大庆女子的风范,不复漠北粗豪。她虔诚地跪在蒲团前,闭上双眼,诚心祝祷,末了,她接过旁边姑子递过来的签筒,正要打开,那人手上一动,整根签筒掉到地上,洒落一地的竹签子。白漪霓倏然睁开眼,恼怒道:“你这姑子怎么这般不晓事,粗手笨脚的?”
那姑子并未显出惧色,也没慌手慌脚地将东西捡起,反而盈盈含笑道:“少夫人也信神明么?”——原来递给她签筒的人正是厉兰妡。衡玄收了她的贿赂,愿意由厉兰妡顶替。
白漪霓盯着她看了半晌,神色惊疑莫定:“你是……”
“少夫人真个健忘,咱们不过一年未见,您就不认得贫尼了,还是说,定要贫尼叫一声公主,您才肯忆起前事?”
厉兰妡身上的僧袍经过数遍水洗,灰蓝中隐隐发白,但就连这样朴素的衣着也遮不住她脸上气定神闲的光辉——这种光辉来自于对目标的不懈追求,以及实现目标的强烈自信。
白漪霓看着她,总算迟疑着吐出一句:“厉昭仪?”她和厉兰妡说不上什么交情,从前在草原的时候还算和睦,不过自从白漪霓出嫁,两人便没什么来往了。白漪霓虽说不喜欢那位贵妃小姑,也不好跟她的敌手走得太近,何况她本就对宫中礼节生疏,宁可寡言少语的好。
“贫尼法号济元。”厉兰妡双手合十,如同一名端庄的尼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