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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兰妡连忙谢恩,顺便谦逊了几句,她悄悄觑着,诸位妃嫔的神色都不怎么痛快,那笑意也勉强得很。尤其是甄玉瑾,她连衣裳也忘了换,还穿着那身殷红的舞服呢。厉兰妡注意到她投向萧越的目光也带了一撇恨意,她想这位女士大概会错意了,不是萧越啪啪啪的技术高,而是她的体质好,仅此而已。
那位俊美的肃亲王乜斜着一双醉眼,遥遥向这边致意:“臣恭祝厉美人早得贵子,为皇兄绵延后嗣。”
厉兰妡恭敬举杯——里头已由萧越吩咐,将甜酒换成了果汁,她含着得体的笑意道:“谢王爷。”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肃亲王却是太后的亲子,如此举动对她自然是一种莫大的体面。
任何人,只要跟她有过言语或行动的往来,厉兰妡都要细细考究一番,看能否得出有用的信息。当下她以袖掩面,悄悄观察对方的动静,却见肃亲王虽然面向这边,目光却漫不经心地朝上首瞟去——那里坐着一身红衣的甄玉瑾。
☆、第19章
太后面无表情地道:“你若早点成家立业,说不定这会儿还赶在你皇兄前头。”
肃亲王嘿嘿笑着,一埂脖将杯中酒饮下:“儿臣还年轻,太后不必着急。且您瞧瞧,自皇嫂过世后,皇兄不也未立新后吗?皇兄都不着急,臣又何必着急。”
这样的话也只有他敢说,如此良夜提死人的事,真不嫌忌讳!何况立后一事顾虑重重,岂是轻而易举的事,照太后的意思,自然是想提拔自己的亲侄女,可是甄家也不得不顾及,如此两方势均力敌,才迁延至今。
太后哼了一声,却终究拿他无法——父母对于家中幼子总是偏爱一些,说不定比起萧越,太后更喜欢这个小儿子呢!厉兰妡如此想。
太后忽然调转了枪头,“淳亲王,你身旁坐的是谁人,哀家怎么不大识得?”
原来陪伴淳亲王的美人只是一名宠妾,淳亲王面露尴尬之色,捻须道:“禀太后,王妃抱恙不能出席,因此……”
太后冷声打断他,“可笑!今儿乃中秋家宴,她是什么身份,如何能代替王妃的位置,还不给哀家拉下去!”
立时有两名壮健的宫人将那美妾从座上拖走,美人泣涕涟涟,却只能含悲忍辱地出去。淳亲王眼巴巴地干看着,也不敢求情。
她这个撞在枪口上了,厉兰妡再饮了一口果汁,悄无声息地将眼底的一抹暗色掩下,太后不好对自己的儿子发火,只好把气撒在别人的儿子头上,她也算会做人了。
今晚萧越自然来了幽兰馆,厉兰妡哄着明玉睡熟,两口儿便在帐帘内絮絮密语。她轻轻为萧越按摩肩背,手法格外柔和,口中道:“陛下枯坐了一夜,身子都有些僵硬了。”
萧越在床上盘膝而坐,微微阖目,“这些事交由下人就好,你现有着身孕,无需这般劳累。”
厉兰妡巧笑嫣然:“横竖也不是什么重活,再者,臣妾与陛下到底亲厚些,轻重容易拿捏,怕下人们不知道分寸,伤着陛下就不好了。”
“你的手法的确娴熟。”
厉兰妡笑得更甜,“所谓熟能生巧,臣妾早前伺候太皇太后时,也时常做这些活计,早就习惯了。”
她总在无意中巧妙地透露出自己曾经的苦况,将自己塑造得楚楚可怜,男人们最吃这一套。
萧越没有说话,兴许是累了。
人在带点困意的时候最容易听进别人的言语,厉兰妡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道:“其实,臣妾今日没有出场表演,一半固然是自己无才,另一半,实非心中所愿……”
“怎么,你觉得甄贵妃的提议有何不妥么?”
厉兰妡笑得很委婉,“贵妃娘娘的心意固然是好的,只是……臣妾觉得,身为女子,尤其是陛下您的妃妾,总不好太过张扬。今日晚宴上固然来的都是家眷,可也得讲个分寸不是?叫咱们姐妹一个个轮番上台,弄得跟街头杂耍艺人似的,臣妾私心觉得不大体面……”
萧越没有接她的话,厉兰妡也没有再往下说。哪怕说别人的坏话,也不能太明显了,点到即止就好。她费了这一番功夫进谗,萧越总能听进一句半句,如此日积月累,他对甄玉瑾的厌恶便会逐渐加深,终有滴水穿石的一天。
甄玉瑾在夜宴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几至不能起身,宫务于是都撂到贾柔鸾担上,令她忙上加忙。厉兰妡本以为她是装病,派人细细查访才知,原来真病下了——兴许因为前些日子练舞太劳心劳力,又不得成功,由情绪的变化引发身体的变化,令她不适。
数日之后,一辆马车堂皇地停在皇宫的西门口,上头印着的不是皇族中人惯用的式样,而是丞相府的家徽。轿帘掀开,一位气度高华的中年美妇踩着奴仆的背款款下来,从偏门一径来到墨阳宫。
甄玉瑾正倚在枕上小憩,下人们忽报甄夫人来了,甄玉瑾一惊,正要下床相迎,她母亲已经快步走近,捉着她的手急急道:“听说你病了,你父亲急得不得了,非让我来瞧瞧你。”
甄玉瑾眼中掉下泪来,“女儿不孝,让爹娘忧心了。”
甄夫人不让她起身,按着她的手背道:“你究竟怎么样,请过太医了吗?严不严重?”
“娘放心,不是什么大病,好好养着就没事了。”甄玉瑾勉强道。
甄夫人眼光何等锐利,一眼看出她心病更甚于身病,当下叹道:“即便你不说,我和你父亲心里也都清楚。这皇宫看着这样大,其实不然,里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一眨眼的功夫就都知道了。娘虽然足不出户,外头的风言风语照样能传到耳里,加上方才来这儿荷惜也提了几句……”
甄玉瑾立刻嗔道:“荷惜,你跟夫人说了些什么?”
荷惜连忙跪下,甄夫人怨道:“即便荷惜不说,你便打算这样一直瞒着我么?那个厉美人惑乱圣心,接连有孕,搅得满城风雨,连累你吃了不少苦楚,你真以为别人都蒙在鼓里呢?”
甄玉瑾无言以对,唯掩面而已。
甄夫人叹道:“说来总是吃了没孩子的亏,在这宫中,哪怕得到的荣宠再多,倘若没个孩子傍身,总是无依无靠,有发愁的那日,唉,要是你早为陛下生下一个小皇子就好了,何须像现在这样忧心忡忡的……”
她母亲本是一番好意,甄玉瑾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她死死地咬着唇:“您也就会说这些话,眼下不还是无计可施么?”
她竟用这般态度跟母亲说话,甄夫人本想发火,一转眼看见女儿脸色惨白,双颊如火烧一般,心里莫名地软了下来。她定一定神,“我已经想好了,再过几日就将玉环送进宫来,只说是看你,剩下的慢慢筹谋。”
甄玉环是她的二妹,虽为庶出,却生得肌骨莹润,婀娜多姿,眼下正值青春年华,她母亲此举……甄玉瑾悚然一惊,忙拉着甄夫人的胳臂道:“娘想要做什么?”
甄夫人端华的面上显出冷彻的决绝,“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设法替你要一个孩子。”
“可玉环她……”
“你放心,以她的出身,永远越不过你去。你俩又是亲姊妹,自然更加放心,往后她生了儿子,当然也就是你的儿子。”
她母亲竟打算得这样长远,甄玉瑾只觉得嘴里又酸又苦,“女儿今年也才二十四岁。”她还这样年轻,别人已经当她老了。
“是,你是只有二十四岁,可那个厉美人多大,别人才十九,她马上就要有两个孩子了!”甄夫人觉得自己的话大概说重了点,缓了缓声气道:“女儿啊,这宫里可不比外头,你在这里过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八年的。况且娘也不是说你以后不能生了,让玉环进宫只是为了给你占个位置,咱们总得有个谋划不是么?”
她母亲绸缪得这样周全,甄玉瑾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只有点头,尽管鼻尖一阵酸楚,她努力忍下去。
甄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回去后紧锣密鼓地张罗,不出五日就将甄玉环送到她姐姐身边。这位小姐在家的时候便有些名气,姿容才貌与其家姊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一时并称双姝。
厉兰妡也曾听得她的艳名,有心见一见这位难得的美人,奈何总是没有机会——甄玉环在墨阳宫定居下来的第二天,就由荷惜领着遍访各宫嫔妃,提前熟习一下,以便日后相处。但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她独独越过了幽兰馆。
厉兰妡当然更不可能屈尊去拜访她。
兰妩气得眼中冒火,“这个甄二小姐真是好大的气派,昨儿拥翠亲眼瞧见她从咱们宫门口经过,却兀自绕过去了,这不是存心给人没脸吗?”
厉兰妡毫不动怒,仍旧笑盈盈地道:“她哪有什么气派,还不是她姊姊的气派!所谓冤家路窄,宫中就这么点地方,只要有心,总有见面的一日,看到时候谁占便宜罢了。”
兰妩犹自嘟哝,忽见拥翠急匆匆自外边赶来,满头满脸的汗:“娘娘,出事了!太皇太后身边的谈姑姑传话过来,说太皇太后只怕有些不好,让娘娘紧赶着过去瞅瞅呢!”
厉兰妡头也不抬,“她只跟你说吗?还是也知会了其余各宫的宫人?”
拥翠一愣,“倒没见着其他宫人。”
厉兰妡伸了个懒腰,“兰妩,替我更衣吧。”
兰妩见她意态迟迟,不觉疑惑道:“美人不着急么?”
厉兰妡一点儿紧张的模样也瞧不出,一边由兰妩替她解下外裳,一边闲闲地拨弄着指甲:“太皇太后若真病重,谈姑姑就该立刻通知皇上,而不是先来找本宫。”
如此作态,只怕是有什么差事要交托给她,故意找个由头。厉兰妡想起先前为了明玉的事去求那位老太太,她可是闭门不见呢!世事轮回,真叫人觉得讽刺。
当然,太皇太后是她名义上的恩人,她总不能不管自己恩人的死活,哪怕明知是戏也罢。厉兰妡准备充足后,便气定神闲地坐上轿子,准备去往兴陶馆。
☆、第20章
厉兰妡几乎连滚带爬地奔下步辇——好让自己的情绪显得更激动些。当她冲进兴陶馆时,已经满脸泪痕。她疾步趋到太皇太后床边,哀哀泣道:“太皇太后,您怎么了?您千万不要吓臣妾!”
谈姑姑略略有些尴尬,她轻轻咳道:“厉美人请安心,太皇太后的病势并没有那么严重。”
厉兰妡睁大了眼仔细一瞧,就见太皇太后头上束着藏青的绑带,太阳穴上贴着两块圆乎乎的黑色膏药,虽然看着虚弱憔悴,精神尚可。
她惊愕地面向谈姑姑,“可是方才拥翠来说……”
谈姑姑忙道:“那会太皇太后实在瞧着不好,老奴也是着了急,太皇太后直嚷心口疼,又说头晕脑胀的,坐都坐不稳,奴婢瞧着实在发慌……”
厉兰妡斩断她的话,“请太医看过不曾?”
“已经看过了,经过半天诊治,总算稳了下来,这会人已经送走了。”
太皇太后抓起厉兰妡的手,嘴里微微喘气:“人老了总是十病九痛的,哀家早该习惯了,哀家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倒带累你们这些年轻人受苦,实在……”
厉兰妡坐近一步,反握住老妇人枯瘦的手臂,“太皇太后说哪里话,且不言您对臣妾有知遇之恩,如今臣妾是陛下的妃妾,亦当您是至亲一般,恕臣妾说句冒昧的话,一家子还分什么轻重你我呢?”
太皇太后非止不怪罪,反而颇为感动,一双老眼也潮润起来。
气氛在煽情之余有些尴尬,因为没人接话,厉兰妡只好主动开口:“太医究竟怎么说呢,太皇太后的病势到底要不要紧?今儿算稳住了,往后还会不会发作呢?”
谈姑姑愁眉苦脸地道:“就是这一点为难,太皇太后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太医叮嘱要小心提防。可是兴陶馆这样偏僻,又是个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湿气又重,怎么好养病呢?唉,要是能给太皇太后挪个地方就好了。”
太皇太后微弱地摆了摆手,“罢了,别搅得人不得安生,哀家都这把年纪了,还搬来移去地做什么,骨头拧碎了都不好收拾呢,安安分分死在这里就是了。”
说得这样恐怖,更得叫人留神。厉兰妡算是瞧明白了,这老婆子无非嫌兴陶馆住得不好,想另迁新居而已,倒值得她这般大费周折。
厉兰妡略一思忖,便道:“这地方的确与养病不相宜,为了太皇太后的身子着想,还是换个地方为好。臣妾回去后便禀奏陛下,劝陛下设法筹谋。”
老妇人假意道:“这怎么好劳动你呢?且弄得兴师动众的。”
这一句话便暴露了她的本意,她果然还是想的。厉兰妡展颜道:“太皇太后不必觉得过意不去,陛下一向是最有孝心的,您是他的亲祖母,不对您尽孝,还能对谁尽孝?”
厉兰妡又着意劝了一回,方带着兰妩出去。她暗暗好笑:这皇宫的三巨头都是些什么人哪?皇帝,太后,太皇太后,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辈分长,一个比一个会折腾,好好的一家子,非弄得天罗地网似的错综迷离,也亏得没立皇后,再能干的媳妇面对这样复杂的关系也得头疼,所幸她只是个妾室,尚有周旋的余地。
她正自出神,险些与迎面来的一个人迎头相撞。好在那人先辨出她,稳稳地停下脚步,抱拳道:“小王见过厉美人。”
很熟悉的声音,很风流的身段,正是萧越那同出一胞的亲弟弟。厉兰妡含笑施礼:“肃亲王安好。”
她正要举步,肃亲王萧池却行云流水般拦住她的去路,“不知厉美人从何处来,可否说与小王听听?”他看着一脸正经,嘴角却微微勾起,一双桃花眼里流露出挑逗的笑意——厉兰妡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这个肃亲王大概犯了老毛病,但凡有点姿色的,他都要撩拨一下,连孕妇也不肯错过。
连兰妩也瞧出来了,她待要上前一步理论,厉兰妡悄悄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厉兰妡心中恼怒,面上却不肯露出什么——若真闹开来,没准还会说她故意勾引,未免得不偿失。因此她只笑道:“妾身才去看望过太皇太后,陪她老人家说了会话,王爷却因何进宫呢?”
提起那位刻板的老妇人,萧池果然收敛了笑色,摸了摸鼻子,“可巧,小王也是得了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才紧巴巴地赶进宫来。”
原来太皇太后生怕这场戏显得不够逼真,把孙儿也叫了来,好做个证见。厉兰妡也是无语。
“可惜,王爷您来迟了一步。”厉兰妡有意吓一吓这个出身高贵的登徒子。
萧池脸色果然大变,“怎么,太皇太后莫非……”
“王爷会错意了,妾身的意思,是太皇太后的病势已经好转,请王爷不必着急。”厉兰妡悠然开口。
萧池未免有些恼火——从来只有他捉弄别人的,还没有人敢捉弄他。他下死眼瞪着厉兰妡,恨不得一口水把她吞下肚才好。
厉兰妡稍稍欠身,“肃亲王若要看望太皇太后,请快去吧,妾身先回宫了。”
萧池仍站在原地不动,厉兰妡兀自走开,心中却隐隐有些发愁,倘若萧池硬追上来,以她的脚程肯定摆脱不了。她倒不怕萧池当众作出无礼之事——他胆子再大,也不会拿自身的前途犯险。但若有什么叫过往的宫人瞧见,谣言最能害人,一传十,十传百,难免会让萧越生出嫌隙,厉兰妡可不想落到这种下场。
她忽然看到三五个女子姗姗朝这边过来,欢声笑语,香风洋溢。那为首的一个,面貌与甄玉瑾几有三五分相似,一看便是贵妃之妹。
厉兰妡带着兰妩上去,径自挡在她们身前。甄玉环一愣,接着便打算从旁边绕过。厉兰妡却寸步不离地拦着,对方动一步,她和兰妩也各动一步,总不让人好走。
甄玉环有些恼了,却仍极有礼貌地说道:“姑娘有什么事么?”她的面貌酷似家姐,身段韵味却大不相同,甄玉瑾是飞燕似的清瘦美人,纤腰楚楚,婀娜多姿;甄玉环却生得姿容丰润,白皙饱满,更近乎合德的风韵。
据闻汉成帝也是喜欢合德胜过飞燕的,可见这种肌肤微丰的美人更受男人欢迎,难怪甄玉环这样自信。若他朝得幸,难保不会成为后宫诸女的噩梦。
“姑娘?”厉兰妡轻轻笑起来,她侧耳道:“兰妩,你瞧瞧,甄家的二小姐果然眼高于顶,又或许是本宫太默默无闻了,她才不识得呢!”
“本宫?”甄玉环不觉瞪大了眼,即便是这样扭曲的面部动作,她做起来仍很动人。她的声音也似喷珠溅玉一般好听。
兰妩板着脸道:“这是厉美人。”
甄玉环忙屈膝行礼,“民女见过厉美人。”一面楚楚动人地抬起眼眸,“请厉美人恕罪,民女初来乍到,一向只在贵妃宫里,未曾往别处去,因此漏识了娘娘,还请娘娘饶恕。”
可惜她忽视了一点,装可怜这一招只对异性管用,对同性是无效的,哪怕她生得再美也罢。厉兰妡情知她在装假——即便没有见过面,猜也能猜出大半,何况这个甄玉环生得那样聪慧,绝非蠢钝之人。她之所以如此作态,无非是为了给自己没脸,转头去讨好甄玉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