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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骥气到:“何二哥,你们怎么都不想想大司马的苦!他萧家公主不守妇道,还说不得了!”
何经皱了眉道:“你道万大哥为甚要打你?”
韩骥正要回话,何经叹了一口气:“你万大哥当年被羯人俘走,大司马亲自带人拼死将他抢回来的,难道他就不如你知恩?”
韩骥语塞,别说万磊,大司马钦点了他几人出来办这样别扭的差事,难道不正是因为他几人的忠心么。
“你想想今天还有什么人在场!”何经点了一句,见韩骥还是一头雾水,不禁把话挑明了道:“公主既然已经背弃了白首之约,大司马对这等妇人,还有什么可留恋处?”
“这廷老儿是世宗的亲信,可以让世宗临终托孤的心腹,至今仍护着那废帝。他的心肠,不向着萧家,难道向着咱们大司马吗?”
“当着这廷老儿与废帝的面,你口出狂言,万大哥若不教训你,这些话将来传出去,人家是只当做你不懂事,还是会说大司马早有不轨之心?”
“廷老对大司马还有半分师徒之谊。可那废帝对大司马恨之入骨,无事都要生非,偏偏你还要送上一个说嘴的把柄。”何经一边上药,一边缓缓道来。韩骥听了不免讪讪的,他性子上来了只管出气,哪里想得到这许多弯弯绕,听得何经这么一说,忍不住恨声道:“这废帝性子暴戾,一无是处,留下来祸害无穷,大司马想着夫妻情分,非要留他一命。如今既然公主薄情寡义,不如结果了这小畜生,也算是给大司马铲除了后患。反正世人眼里,这小子早死在大司马手上了,也不差这一笔!”
何经倒不期他有此一念,吓了一跳道:“你且管住自身,大司马有令在先,不可胡来!”
韩骥撇撇嘴道:“说说而已,看你吓得这样......”
盛乐宫这边,封王的消息是阿日斯兰亲自带过来的。
其时金乌西坠,夜幕将要降临燕城,玉琼等正在为嘉楠整理大氅手炉等出行之物,准备晚些时候去圣殿进行最后一次祛祟的法事。侍女引了阿日斯兰过来道:“殿下,大汗来接您了。”
嘉楠冲阿日斯兰欠身道:“这就要启程过去了,垣钧也识得路途,大汗日理万机,何必多走这一趟。”
阿日斯兰笑了笑,递上叠好的薄薄一页纸。嘉楠疑惑着打开,见阿日斯兰在其上写到:降术诡秘,据大萨满参详典籍,并去信问询白掸巫师得知,降术彻底祛除之时,与之相关的记忆也会消散,若来日公主记忆缺失,他人代转终究不便,若有要事,不如自书留档。
嘉楠倒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仔细想来,阿日斯兰确实考虑的周道,这事情从头到尾如此离奇,自己一点儿记忆都没有,又贸然离乡去国,出现在燕城的皇宫,别人再怎么解释,又怎么有自己写与自己的留书来的令人信服。
想到这一点,她点点头谢过:“谢大汗!”
阿日斯兰笑看着她,摇摇头,意思是要她别总是这样多礼。他脸上浮现出踟蹰的神色,嘉楠禁不住投以问询的目光,阿日斯兰招手让內侍呈上封王的诏书。嘉楠看完,一时心中思绪复杂,长叹了一口道:“大汗何必如此,惠和他朝离开,自然带了阿迪亚同去,他小小婴儿,又哪里懂得外头的闲言碎语。”
阿日斯兰沉默片刻,提笔写与她看:妹之养子,朕之甥也,其貌异于南人,若惠妹南归,甥儿仍留故土为宜。
不等嘉楠再反驳,阿日斯兰又招手让侍女呈上火漆。嘉楠目光落上去,一看便知,这是要她安心书写,不必担心他人偷窥的意思。不禁暗叹了一声:他的心思,倒总是这样缜密。
时间虽然有点儿紧,简单留书倒也够了。阿日斯兰自认了阿迪亚的便宜舅舅,又封了王位,这孩子留在北漠,确实比跟自己回天南去更加妥当。嘉楠想通此节,便唤了玉琼等人伺候笔墨,阿日斯兰先前已经表示过要嘉楠封存信笺,当然也没杵在这里,而是走到偏殿阿迪亚的居处逗孩子去了。
因尚有要事,自然不便长篇大论,嘉楠提笔凝神细思,捡要紧的写了。到底如阿日斯兰所言,事出诡秘,倘若明日自己醒来果然于这几年经历一无所知,只记得当初与奕桢的情深意浓,来日如何能对着他守住本心,又谈何回京收拾天南的国朝变局呢。故而虽然想着简明扼要四个字,嘉楠也不得不在信中将当日之变细细道来。
从少年相知到最后的反目成仇,写到萧嵩身死,她已经是情难自已,管毫坠落,泪如雨下。
玉琼上前欲替她擦拭眼泪,她摆摆手要玉琼退下,自己稳了心神。复又提起管毫续道:人心诡谲,朝局多变。入北漠,得拓跋汗救助......
阿日斯兰抱了阿迪亚过来,指了指窗外,向她示意,时辰快到了。
嘉楠心里乱乱的,本来也写不下去了,赶紧三言两语写完了账。
封好了信笺,嘱咐玉琼收好了他日呈上。垣钧入内请旨,该出发了。
☆、换命
法事进行过多次,于嘉楠来说已经毫不陌生。
饶是看惯了额尔德穆图的一脸漠然,嘉楠也觉得他今晚的脾气格外臭一些。譬如他今天把汤药端上来的时候,照例在嘉楠面前重重一顿,药汁飞溅到她衣裙上也就罢了。她眼尖还看到额尔德穆图端碗的时候竟然大拇指扣在内侧,泡在药汤之中,真真说不出的恶心。
额尔德穆图哪里顾忌嘉楠恶心不恶心,悻悻的走出了殿外,对窗外向内凝望的阿日斯兰狠狠瞪了一眼。阿日斯兰给了个安抚的神色,额尔德木图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干脆胆大包天地把蘸了药汁的大拇指往阿日斯兰的袍袖上蹭了一蹭。
阿日斯兰哑然失笑,也不去理他,干脆转头隔了窗棂的缝继续往殿内看去。
近三年来,嘉楠也无甚要事,已经把这血降祛除之术的种种就里颠来倒去闹了个明白。天龙血的霸道真阳之气与她体内的阴毒血降之力冲撞,做法之时,受术难免会感到十分痛楚,因而需要用一些安神的汤药。嘉楠见额尔德穆图放下药碗就冷着脸走了,殿内除了她只有垣钧一人。
她对垣钧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安静,四下张望了一下,端起碗随手倒入旁边的一盆掐丝料石多宝盆景里头了。反正这汤药不过是安神,她宁可忍着身体的痛楚硬捱过去,也不想受这腌臜气。
阿日斯兰微微眯了眯眼睛,神色复杂,似有痛苦又似有一丝释然,轻轻呼了一口气,慢慢踱步走开了。
圣殿的穹顶做了极巧妙的机关,启动之后,正中的大块琉璃瓦缓缓挪开,月华毫无遮挡的倾泻而下,落在一张玉床之上。额尔德穆图复又进来,不着痕迹的往空碗和盆景上扫了一眼。他轻轻眨了眨眼,自顾自到玉床旁站定,虚虚伸手相邀。
嘉楠上前颔首:“有劳大师”。提了裙摆,躺上去,闭了眼睛。
额尔德木图开始做法,要是往常,嘉楠此时就渐渐睡过去了。因没有用安神药,故而她其实十分清醒,渐渐感到识海之中原先有一团十分牢固的禁锢,渐渐散开,传到四肢百骸,手脚渐渐麻痹。她没有慌,这是额尔德木图将血降的阴毒之力散到她全身,逼到皮肤表面,从而引起短时间的封禁状态。
下一步,被炮制过的天龙血在额尔德木图术法的作用下化作血雾,笼罩她全身,天龙血的真阳之力与血降的阴毒之力在月华的作用下交锋,相互消融。
阴毒之力从识海散到全身,四肢百骸似被钢刀刮过,无一不疼。血雾与阴毒之力交锋,似有万蚁在她肌肤上啃噬,一个极热,一个又极寒。不知道是不是这最后的禁锢格外顽固,只觉得热力太少,寒凉彻骨多。只顷刻间,嘉楠就汗如浆出,不自觉的咬紧了唇,太过用力,渗出血来。
但她素来心志坚强,到底忍住闷声不吭,只拼命与那蚀骨之痛与冰寒侵袭顽抗。
额尔德木图的臭脸早就没有了,一脸肃穆,口念真言,手掐法诀,生怕错了一星半点。忽然,嘉楠听到额尔德木图低低地说了一声:“大汗~”
嘉楠一惊,阿日斯兰怎的就在旁边?
她微微掀了掀眼皮,见果然阿日斯兰就在玉床之侧,袍服半褪,竟是打着赤膊!
垣钧在做什么!
嘉楠忘了隐藏未喝药之事,杏眼圆瞪,正要出声喝问,忽然之间阿日斯兰手中寒光一闪,以一柄匕首在自身心口上划了一个十字,血珠子一颗颗沁出来。
额尔德穆图的手捏了法诀遥指阿日斯兰身上的伤口,只见阿日斯兰头脸之上青筋根根暴突,浮现出极痛苦的神色,一滴闪着金光的血团从伤口涌出,随着额尔德穆图的法术牵引,融入嘉楠身上笼罩的血雾之中。随着一滴滴掺杂了金光的血液融入,血雾也渐渐被染做金色,与月华交相辉映,似是无人注意到嘉楠已经睁大了眼睛。
尚来不及出声,嘉楠只感到冰寒一寸寸退去,身上灼热,似被放入了熊熊火焰之中,把自己体内什么东西烧成了飞灰,烟消云散。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那灼烧的苦痛吸引,全力与之对抗,识海之中有一片区域似被烈火焚尽,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的痛苦散去,她的嘴唇已经咬得鲜血淋漓,身上湿淋淋如同落了水。嘉楠脑子空空的,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极难受,艰难地动了动脖子,正要出声相询,忽而听到有人惊呼:“大汗!”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见一个穿了北漠裘衣华服的男子背对自己,那男子极虚弱,似力有不支,不良于行,一左一右两个男子支撑着他。右侧一个背影熟悉,像是垣钧,左边一个一副北漠萨满巫师的打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这几个人又是谁?
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困扰着她,但是三个人都背对她,并没有发现她已经醒来。嘉楠向来不会冒失行事,故而虽然心中疑虑万千,还是先眯缝了眼睛偷偷观察四周。
恰此时,中间那男子出声了,虽然气息微弱,但嘉楠还是听出来是阿日斯兰的声音。顾不得想为什么阿日斯兰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阿日斯兰的话已经让她更加震惊。
“垣统领,额尔德穆图会送我回去。你先去唤玉琼来照顾你们殿下,这最后一次法事最为凶险,朕看她比诸前几次更加痛苦,只怕安神药也没有什么大用,你们早点送她回去休息吧。明日她醒来,必然不记得这几年的事情,那书信先与她看吧。”他说了几句,似气力不济,歇了好一会儿,放又接着说道:“你们南朝的事情,她见了必然又要伤心一次,这也是无法。若是伤心狠了,你们千万劝着些。实在不行,就把阿迪亚抱过去,万望她移情到那孩子身上,免得多忧伤身。”
嘉楠心中狂澜大作,她方与奕桢新婚燕尔,生下了奕天麟,哪里又来的阿迪亚!若说起阿迪亚与阿日斯兰,那旁边的萨满,看背影倒是当年的北漠大萨满额尔德穆图。当年阿日斯兰驾崩后,额尔德穆图就自请去守陵,年久未见,嘉楠先时没有认出他来。
重活一世,难道是梦幻一场。若是梦幻,阿日斯兰也早逝多年,又如何会在此处出现。这情形实在诡秘,嘉楠百思不得其解,不敢乱言乱动,只得静观其变。
垣钧一一应了,又是感激,又是愧疚道:“多谢大汗。殿下眼看这就大安了,倒是大汗,这三年损耗这许多精血,还要好生调息将养才好。”
阿日斯兰摆了摆手:“朕早说过,这原是朕欠她的,你们不必有什么歉疚。”
额尔德穆图被这话一激,恶声恶气道:“欠她什么!值得大汗性命都赔上!”
垣钧大惊道:“大师这是何意?不是说大汗的精血只是药引,损耗不多,日后练功可以补上么。”
阿日斯兰刚刚急斥了一声:“收声!”
额尔德穆图性子起来,充耳不闻,只管自己口头痛快:“区区马血才是药引子。大汗以九转天龙诀之功引出的的真龙天子精血方是真正的天龙血。血气乃人之菁华,精血更是命之本源。为了你们你那个劳什子的公主,大汗可谓是以命相救,再怎么将养,寿命也不过剩下几年光景罢了。”
他声音发紧,似是被无形的大手卡住了脖子说不出话来:“若是细细将养,从此不再劳心劳力,或许能再有六七载光阴。可国事这样冗繁,少不得又要催发维持龙精虎猛之相,至多三年便是灯干油尽,血脉枯萎之局。”
灯干油尽,血脉枯萎!
嘉楠脑海中似响了了一个炸雷,这岂不是阿日斯兰前世死前之行状。他其时不过三十挂零,素来体健,忽然病来如山倒,遍求名医无解,都说是似有重大内伤大量失血之症。阿日斯兰自己倒是想得开,细细教她如何打理安顿朝政国事。她只当他天性豁达,看淡生死,岂料再世重生,竟然还听到有如此隐情!
莫慌,诡秘之事太多,或许有诈也未可知。嘉楠宽慰自己,只当未闻,天大的事情,也待弄清状况之后再说。
待回到盛乐宫,装作醒转,看过玉琼呈上的自己的留书,嘉楠赶出了面前伺候的所有人,终于瑟缩在床榻的一角,抱膝痛哭。
父亲留下的江山,被她深爱深信的男人篡了;母亲交给她看顾的弟弟,也被这个男人杀了。她拼了性命为仇人生下了的孩儿,现高高的坐在天南的龙椅之上。而她两世辜负的男人,却两世都以命救她。
信笺上是自己的笔迹,自己惯用的遣词,那小印盖在几个特定押密之字上的独特角度只有自己知道,这世上绝无可能作假。更何况她模糊的记忆里,也确实被唤起了阿日斯兰胸口血珠飞出的画面。
她只要闭上眼,那些血珠就掺杂着金光把她环绕,似乎还带着刚出胸膛的温度,将她灼灼燃烧。前世今生的一幕幕往昔从她脑海里升起。
宗学里新来的北漠质子,一贯倔强桀骜的模样。但是当他只对着她的时候,眼眸里从来不曾少过那丝柔情。
她在宫中被华氏逼迫步步退让,来自北漠一纸求婚终于扭转了危局。
阿弥陀佛寺外石阶之上,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那双大手传来的滚烫的温度。
新婚头日,纵然少了指头,也要工匠早早制好特定的百巧精梳,亲自为自己结下发辫。
她被人鄙称“南后”,他助她筹办明知堂,重用通读经史的官员,从此北地南学大兴。
她的儿子被封做太子,承袭帝位。
哪些或无意或刻意遗忘的点滴,不可抑制的从她心底一一浮现。
萧嘉楠倒抽一口冷气。
她何以为报。
她曾以为,十三年付诸北漠朝政的殚精竭虑、夙夜匪懈,培养出一个足够睿智强健的继承人,足以回报一个帝王给与自己的一切。
她以为生同衾就是全部的责任,心安理得的拒绝了他死同穴的邀请,坦然地补偿自己少女时未曾完满的任性。
然而这一切绝不包括他以命相救......两次。
她从来是镇定的,泰山崩于前也未见得变色,然而现在巨大的恐慌潮水样把她淹没。
北漠大汗的天恩,惠和大长公主分毫也没有亏欠。
拓跋阿日斯兰的情谊太重,萧嘉楠负债累累。
这个男人的所求如此简单,可是,她已经给不出了。
☆、复生
暗夜沉沉,本该四下寂静,玉关的城楼之下却传来一阵嘈杂。
今日率领守城军的老将文弢向来是个老成持重的性子,故而能领此看守国门之责。不管他面前的锦袍银甲小将如何分说,他只管垂了眼道:“玉关之门乃国门,漏夜擅开乃是死罪。”
小将气呼呼道:“看清楚,这是大司马信符!”
文弢眼皮掀了一掀:“抱歉,老夫不曾见过此符。小将军有此符在手,可至大将军府,请大将军令。”
“这不是有急事来不及了吗!”
“小将军此言差矣,近年来未曾与闻北地有什么战事。如无军情,岂有值得擅开国门之事。小将军不妨等到明日,自然可以正常出关。”
小将见他软硬不吃,不免泄气。
文弢皱皱眉头,又道:“小将军既然执大司马信符,岂不闻大司马最是大明法度,如何容得他人借他的名号肆意妄为?”如果说先头还拒绝的客气,这句话就有些好说不好听了。小将不免感到心中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