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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心中一跳,追问道:“可是‘阿弥陀佛’?”
奕华凝神一想:“当日情急,并没有听得十分真切,殿下这么一说,倒有九分的把握。”
太后转过头,轻轻擦了泪,悲声追问:“他如何去的?”
奕华恨声道:“叔父不忍受辱,是用含光剑自刎的。”
太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吩咐玉琼道:“不必瞒了皇帝,光明正大的去查问。”玉琼领了懿旨自去吩咐不提。
这边厢年轻的皇帝忧心奕华已被提押到太后跟前,不消说也知道是她在太后跟前必定讨不了好的。再则他心中尚有疑团,不解开又怎能甘心,待太医走后,就支使公主到:“琪琪格,现在宫里不知谣言传的怎样,也不知翊坤宫里有没有传入什么不该叫人听到的声音,你皇嫂那里,还请过去看着点,劝解一二。”
这琪琪格并非太后亲生女儿,本是诚忠亲王嫡女,诚忠亲王在通正六年的平叛之役中为了皇家力战而亡,只余下琪琪格这一点骨血。太后十分感念诚忠亲王的忠心耿耿,遂把她加封了公主,养在宫中。
太后自南国嫁来北漠不足三年,先帝就崩了,故而太后所出只有通正帝一个亲骨血,因其帝嗣身份,从小不好多加疼爱,唯恐慈母柔情养出一个镇不住江山的皇帝,恰好移情到这小公主身上,渐渐珍如珠宝,如自己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琪琪格在宫中生长多年,甚是乖觉,虽太后皇帝的圣眷不衰,却从不侍宠生娇,向来尊重知礼。她专心孝顺太后之外,于那些宫闱是非,是一概不沾惹的,也因此更得太后青眼。
眼下琪琪格暗自想到,此事显然并不是表面上一个发了疯的宫妃刺杀皇帝那样简单,皇兄支使自己去翊坤宫虽然是为了他的小算盘,但也正好给自己一个脱身的借口,于是爽快应了,也不传暖轿,只带着随侍往翊坤宫方向缓缓步行而去。
皇帝支开了琪琪格,只勉强自己又静坐了片刻功夫,就觉得时光已经过去许久,遂急急的往太后处去。一路行过去,也没有听路上有什么处置宫人之类的动静,不由的宽自己的心: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母亲到底还是体谅儿子的。
到得太后跟前,他惊见奕华已经坐在太后脚边的矮凳上,并没有过于狼狈的样子,虽然是意外之喜,但也不由得暗觉惊奇。又不敢多说什么,规规矩矩给太后磕头道:“儿子让母后担心了,伤口已由太医已经清理好,并没有什么要紧,想来也只是玩闹失了分寸不小心碰到的,些须皮外伤而已。”
太后半晌没有发话,皇帝也就只好规规矩矩跪着,奇怪的是玉瑶玉琼两位姑姑也木然站在太后身边,一反常态,竟丁点都没有要打圆场的意思。内室里的空气一时仿若已经凝结,只余一片肃然之气。
皇帝跪了良久,心里到底疑惑胜过愧疚,偷偷掀眼帘往上看去,却见太后的泪水大颗大颗的从眼眶里涌出,因没有声息,也不知道流了多久,更奇的是两位姑姑只肃手立着仿若未见,奕华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想什么,呆呆的出神。皇帝唬了一跳,尴尬道:“姑姑也不替朕好好照顾着母后,就眼看着母后这样伤心么。”见没有人接话,又只好说下去:“总是儿子不孝了,请母亲再疼儿子一回吧。”
太后缓缓开口,只因悲恸过了,一口气上不来,声音甚是哽咽:“你有哪里不孝,你是你父皇的好孩子,好的很,好的很。”皇帝听的云里雾里,一时不明白,大着胆子说到:“奕华不懂事,冲撞了母后,儿子把她带回去让皇后好好教导教导她!”
太后摇摇头,似不想再跟皇帝说话的模样,冲玉瑶招了招手。玉瑶姑姑心领神会的点点头,上前一步道:“太后娘娘口谕——”
皇帝拉过奕华陪自己并肩跪下,奕华回了他个厌恶的眼神,但也没抗拒的跟着跪下了。
“朝元夫人孝顺知礼,留在荣安宫侍疾。皇帝前朝事忙,有朝元夫人尽孝,无事不必惦记后宫,以后请安也免了罢。”
皇帝心里疑问丛生,但眼看奕华不像会有事的样子,怕说多了反倒给弈华招祸,想着改日再来慢慢磨着母后求情,此刻也不敢多说什么,磕个头,就退出去了。
自这一日之后,荣安宫就渐渐传出风声说太后凤体越发有些不好起来。皇帝虽则一心去问疾,太后却总是懒怠见他,偶尔见了一两次,看到奕华倒是侍立左右并不曾受罪的样子,皇帝也略安了些心。他心道母亲其时不过三十出头,虽说一直不算很康健,到底还算年轻,想来不至于有什么大病,只是气狠了不肯见自己而已。虽则不知道为何轻轻放过了奕华,但眼下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于是也不再多想。太后光明正大遣了人查问南朝奕氏族诛案,因前朝确实事务繁多,加之只先证实明面上的消息,未曾动用特员,消息竟没有传到御前。
又过了几日,越发见不着太后,皇帝多少总是不放心,再叫公主来问消息,竟发现她也渐渐见不着太后了,前几日隔着帘子略能问几句话。现在连着两三日姑姑出来总是一句:“太后娘娘心里不耐烦,公主请别处坐坐,改日再来吧。”皇帝心下不安,携了公主直奔荣安宫,也不管姑姑出来如何婉拒,径直往内室而去,玉琼也不敢拦的十分狠,到底还是由得他二人闯入。
皇帝到得榻前只看了母亲一面,就唬得痛哭着跪下去,公主近前看了太后脸色也吓个不轻,不多日不见,太后形销骨立,两颊微凹,脸上更是一点好颜色都无。琪琪格扑在塌边也跟皇帝着哭。皇帝仰着头哽咽着说:“儿子有哪里不孝,母后尽管责罚就是了,可母后怎么这样只苦着自己。”又发作要拿太医来问话。
太后略微摆摆手,张了张嘴,琪琪格拉了拉皇帝的衣袖道:“皇兄,母后有话吩咐。”皇帝心中悲痛,也只有先收了声。
太后轻轻的说着:“皇帝这会儿若没来,本宫也要命人请你,既然来了,倒叫她们省事了,扶本宫起来,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于是玉瑶开始招呼小宫女伺候太后起身,奕华也随侍其中,虽脸上无甚表情,但行动间太后倒很照拂她。琪琪格看太后整理的差不多了,从外捧进来一盅参茶,冲皇帝努努嘴,皇帝心领神会,接过盅儿跪送到太后跟前。
太后轻轻推开,示意一个小宫女接过,然后幽幽叹气到:“本宫本是天南女儿,离开家乡远嫁北漠十几年,待本宫死后,你就把本宫葬在玉关之前吧,也算离家近得一步了。”奕华听得玉关二字,不由得心中一痛,转过脸去,眼睛跟着就红了起来。皇帝脑子发懵,怔怔的问到:“母后春秋正盛,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儿子以后加倍孝顺您,且有多少荣华富贵在后头呢。”
“荣华富贵?”太后轻轻嗤笑了一声“本宫的父亲幼弟都是天南朝的君上,丈夫儿子俱是北漠的帝王,本宫没出嫁的时候是嫡出公主,出嫁后是中宫皇后,这又当了这许多年的太后,还有什么人间富贵是没享够的呢。”
皇帝越听越不祥,心里发急,口不择言到:“东陵虽未尽华美,那也是母后当日亲口教导的不因帝王死事而罔顾黎民生计的缘故。虽奢华未够,仪制所需也是一概不敢马虎的,父皇临终亲口吩咐身边仅留母亲一人之位,以待百年之后再续同衾之好,如今,如今……”
太后仿佛不欲就这话题多说下去:“你父皇好眠已久,何必又去打扰,本宫如今就这一个心愿未了,你只说答应不答应吧。”
帝后不同穴,世人会编排出怎样的故事,皇帝想都不愿意去想。但又看母亲因着连日病痛,形销骨立,只说这一小会儿话就有些禁不住的样子,不仅手抖的厉害,额角也隐隐渗着汗,他也不忍心再加违逆。只好使个拖字决,好歹叫他有时间把蹊跷查个明白。于是敷衍到:“好端端的何必说这些,母后还是安心养病要紧,不必操心这些有的没的。父皇去的时候儿子还虽然小,可吩咐孩儿孝敬母亲的情形,儿子是一天都不敢忘记的。”
太后病体支离,心底又存了事,此刻说了这些话已是有些体力不支,也顾不得许多,索性把话挑开了说:“你父皇还有什么吩咐,你也是一天都没忘记的!”皇帝猛的想起一事来,心里的疑团忽然仿佛只隔了一层纸,他隐约就要捅破又不敢捅去,只茫然的看着太后。
太后连日来心力交瘁,又是悲恸又是气,勾出了旧疾,却不肯进饮食汤药,儿女不知情不曾劝,近侍了解内情不敢劝,一日日自己作践起来,已是灯尽油枯之际,此刻刚一发作,就支撑不住,颜色便十分难看起来。她勉力说了一句:“你若想不起来,叫奕华再好生提醒你,我只再问你一次,建陵于玉关之前,你倒是答应不答应。”
皇帝茫然转头看向奕华,奕华冷声道:“我亦是南国女儿,父母早亡,几成孤儿,幸得族叔收留才活到今天。”皇帝仍旧不明,奕华又说到:“镇远大将军奕楨,你可还敢说不知么?”
皇帝恍然大悟,一惊之后,沉默了片刻,连日各种不明此刻都已经了然,心中清明,渐渐镇定下来,沉声吩咐到:“宣太医”。然后重重的磕头下去,有意无意地只管磕在椅脚边,一下又一下,渐渐的蹭破了皮,血流出来,仍不去管,只接着磕。
太后一向把儿子看的着紧,自先帝大行以来,母子相依为命十几载,平日里骑马射箭虽然表面不说什么,其实擦破一丁点儿油皮也是心疼的。初时见皇帝作态,因气狠了还没怎样,眼见儿子血流出来,心里的痛又加了几分。
玉琼一看太后脸色变的实在更加不好,赶紧不由分说,手上使了巧劲去搀皇帝,皇帝待要甩开,看了太后的脸色,也不敢不起来。琪琪格云里雾里,甚是尴尬,正想着怎么打圆场,又实在不知就里,不知如何开口,太医就到了。
因太后病着,太医原本就在一直荣华宫偏殿候着,因此一宣便至。皇帝也没问脉息,直接吩咐道:“母后凤体康健,朕保你全族三世富贵,如若不然……”他冷哼了一声,也没继续说下去。
太医诚惶诚恐,多日请脉情知太后病的蹊跷,非药石所能及,匍匐在皇帝脚边实在不敢应是,只哆哆嗦嗦地说:“太后旧疾日长,本不宜大悲大喜,以后还请多加珍重,必以养气为要。”。太后看他吓得可怜,不由叹到:“你自小哀家便教你以仁孝治国家,如今倒这样有出息,为难一个太医做筏子。”
皇帝又捧过参茶跪求到:“儿子自小没了父亲,若没了母亲,儿子对谁孝顺去,也不懂什么以仁孝治天下了。”
太后伸出手却不接过,盯着皇帝的眼睛再问到:“建陵于玉关之前,你倒是答应不答应。”皇帝闭上眼,睫毛有些湿润,轻轻点了点头。太后舒了口气,就着皇帝的手,把那参茶略抿了一抿,便吩咐众人退下,只余下玉琼玉瑶两位女官。
玉瑶十分难过,婉言劝道:“娘娘,逝者已矣,何必执着往事不放?皇帝这样孝顺,娘娘难道不疼,且宽心保养吧。”
太后摇摇头:“玉瑶,我当日应承了北嫁和亲,奕桢亲自护驾过云岭,前尘往事,早就不得不放下。只怕先帝心中也早放下。想来从通正六年借兵平叛起到十二年奕氏灭门,又直到今日都把哀家蒙在鼓里,这必定是先帝在世时步步为营,一早吩咐清楚辅弼大臣,件件桩桩早为皇儿筹谋打算好了的,这岂是小儿女情长执着往事的缘故。”
玉瑶接着劝道:“娘娘既然看得穿,何苦这样苦着自己,连朝元夫人对皇帝尚且能因情而放下仇恨。先帝已逝,皇帝所为皆是他为儿子和为帝王的本分。”太后苦笑:“不错,他是本分,他父皇想必给留下了好智囊,做的这样利落漂亮。他是本宫一手养大的好儿子,如今这样出息,又掌着偌大一片疆土,本宫竟能跟儿子置气不成?”
玉琼不解:“娘娘既然深知先帝与皇帝的苦衷,又何必辜负先帝东陵留旨的美意。”太后泪珠成串落下:“阿日斯兰何事不曾得偿所愿,一直被辜负的,不过只有奕楨罢了。”
虽则她眼泪虽多,语调倒还和缓:“我一生负奕楨良多,就是阿日斯兰,也负他甚多。阿日斯兰在生的时候事事遂心,连死后的筹谋有人给他料理的妥妥当当,于国于私,他埋了引子挑拨得南朝诛了奕楨全族,此事于阿日斯兰何等快意。可这最后一件事,他爷俩行事太绝,奕楨蒙了天大的冤枉。”
“我枉居一国太后之位,竟无能为力,阿日斯兰已死,活着的罪魁是我亲子亲弟,他三人为帝,原本行事不同,无法苛求。现今唯只在这身后事上偏奕楨一回,这也是我欠了他的,更是阿日斯兰爷俩欠他的。”
玉琼跪下狠狠地磕头:“将军若在生,绝不希望娘娘如斯决断!将军最是希望娘娘康健百年的!”
太后轻轻苦笑到:“我原应承过他一生,又亲口反悔,几番经他拼死相救,现如今却明知他的冤屈不能为他报仇。可恨身在这帝王家,向来有这许多的不得以,死后同葬,不过求一心安耳。若是可以,我宁可生为一个平民丫头,活着的时候和他简简单单在一起,没有这许许多多的无奈事。”
玉琼意欲再劝,太后闭上眼睛:“阿琼,这许多年来,你陪着我诸事都经过。从公主到太后,那些故去的人,故去的事,都在唤我。”末了,她最后轻轻说了一句“天京与燕城的宫阙里,什么繁华尊贵没经过,什么龌龊险境没走过,如今我累了,只想早日去陪他.......这满目锦绣皆非我愿,祈来生勿入帝王家。”
☆、重生
自那日起,皇帝就歇在荣华宫里,日日照顾太后起居,可太后的身体还是一日坏过一日,只不过一直强撑着一口气而已。到得兴建玉陵的明旨下发那日晚上,就晏驾了。
奕华并玉琼玉瑶等上书请去修陵兼日后守陵,皇帝一一都准了。奕华的折子原是被驳回的,经她面圣之后,一番长谈下来,皇帝拿朱笔不情不愿地勾了个圈,也算是勉强准了。
按太后的意思,玉陵修的十分玲珑小巧,前后修了只不到三年便成了。钦天监择了数个黄道吉日报上朝廷,皇帝钦点了四月初五下葬。丧仪如何极尽哀荣倒也不消细说,世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排场,也不过如此。只是落葬之后,倒发生了一件怪事,先前自愿代皇帝尽孝,前往玉陵为和宁皇后守陵的朝元夫人奕华,不见了。
玉陵处皆为给皇家办惯了差事的人,自是十分伶俐机变,当即拿下了奕华的贴身女侍问了罪,赐了白绫,装裹之后便用一小棺葬在玉陵的陪园,这原本就是给她们守陵之人准备的。回宫禀告过皇帝后,对外只昭告天下说朝元夫人十分孝顺,因着太后的仙去哀伤太过,积下病来,久治无效,在四月初六这日,也薨了。
随着太后身后诸事料理完毕,南朝惠和长公主远嫁北漠的这段故事,也似乎该渐渐湮没了。然则这一天夜里,玉陵地底深处的墓室之内,出现一个素服银钗的女子,赫然正是那失踪的朝元夫人。
她捧着一个朴素不起眼的瓦瓮,端端正正放在太后棺椁之侧,后退几步,对着那瓦瓮和棺椁跪下,磕了三个头道:“公主,奕华幸不辱命。叔父,侄女能为您做的,也只能如此了,您和公主虽生不能同衾,幸而死后尚可同穴。玉陵毕竟是皇家陵园,守卫森严,日后奕华不能够再来祭拜叔父,这胭脂玉锁既是公主旧物,便留在此处长伴吧。”
她起身后默默站了一会儿,在墓室一角掀了掀机关,从一小门退了出去。须臾之后,那小门从外关上,严丝合缝半点痕迹也无,墓室归于宁静,若非异变突生,或许将永远这样宁静下去。
墓室的穹顶刻着霄汉星斗图,皆由各式大大小小的明珠美玉所嵌成,一丝丝透着墙壁长明灯的微光,或许将永远这样静寂下去。然则此时天上的星斗运转到恰好与墓室之内的星图一模一样,那些明珠美玉透出来的微光渐渐盛起,光芒中夹杂着星星点点,似乎有别样的魔力。那些发光体经过工匠的有心布置,本来大部分就射到棺椁之上,然后散到周围,而那瓦翁之上胭脂玉锁,竟然也渐渐透出光来。
墓室内没有活人,也不知时间过去几何,又或者只是须臾。那穹顶上珠玉之光与胭脂玉锁的光先互相渗透,后汇集在一起难分彼此,把那棺椁和瓦翁齐齐笼罩进去,竟越来越盛,最后形成一道五彩光幕。若有人在此,能看见那光幕中依稀有两道人影,一男一女,翩然若仙。
此刻天空中星斗渐移,有守陵值更巡视之人见那陵寝之顶有五彩之光冲出,直冲霄汉而去,只瞬息之间便不见,倒底不知道是不是自家眼花,也不敢声张,擦擦眼睛自走开了。
因此更无人发现,在那五彩之光之后,自那东陵方向又有较黯淡的一线光影,随之掠过天际。
南国老皇帝六年前晏驾后新帝登基,将原来安和的年号换为泰元,眼下正是泰元五年。而那一明一暗两道光影冲上天际后,融入星河,于那时光之流中不断回溯、回溯......不知行了多远。渐渐消失不见。
......
安和十年的六月,泰州道一处名唤柳庄的村落里,一队队金甲禁卫,各执着一副画像,挨家挨户的搜寻着什么人。村中的里正挨家也喊着话,说是当今圣上爱若珍宝带了同行祭天的惠和公主在附近官道上走失了。此刻,村北一个破败的农家小院的灶间里,两个约摸十岁上下的小童,一男一女,紧紧攥着对方的手,脸上眼中种种复杂的表情神态,完全不似两个孩子。
男孩虽两颊微丰,脸上仍带着稚气,已看得出眉如剑眸如星,竟是极俊俏的五官,一身粗布衣,虽打了几个补丁但浆洗得十分干净齐整。女孩看起来年岁比男孩还小些,生得更是玉雪可爱,着一身杏黄的广袖流仙裙,好几处都有龙凤纹饰,身份竟是十分的不凡。
听得由远及近的军士的呼喝声,男孩眯了眯眼睛,嘴唇抿的很紧,手攥的更紧,似有千万般的舍不得。那女孩子似乎从某种震惊中恢复过来,拍拍男孩的手示意他放松,轻声说:“奕楨,哀......我这一次不再回宫去!”
这句话果然起到了安慰的效果,那叫奕楨的男孩闻言乍惊,细想后竟缓缓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松快起来,他的眼亮晶晶的似乎闪着光,盯着女孩子一眨不眨,声音异常愉悦:“跟我来!”随后从一堆杂物中,挪开一口缸,底下赫然是一个小巧的入口。
两人钻了进去,那缸底有个把儿,男孩从下方又小心的一点点把那缸挪回去,入口之下是一口小小的地窖,两人也不管地上干净不干净,在角落里齐齐坐下,打量着对方,眉角眼梢里都是蜜。
许久之后,奕楨轻声说:“嘉楠,天可怜见,我做梦也不敢想到,咱们竟能重回到这一日。”被叫做嘉楠的女孩轻轻靠过去,跟奕楨头碰着头:“我倒是奢想过重来一次。”她分说道“自那日奕华告诉我说他们合起来对付你,对付.....对付咱们。我就无数次的想,若再回到这一天,我真愿没有回到宫去......若可选择,我绝不愿再投生到这帝王之家。”说到最后,声音带颤:“阿楨,我这样没用,明知你受屈,连给你报仇都不能,唯有随你一死罢了......”
这次轮到奕楨拍她的手,安慰道:“那几位都是你的至亲至近之人,若你能下的去手,也不是你自己了。”复又感叹:“华儿这孩子,自己逃出去也就罢了,何苦平白把事情捅你跟前去。我原本盼着你再安安稳稳地做上七八十年太后也就罢了,我在云岭之下总是等着你的。”嘉楠正要说什么,听得搜查之声渐近,遂收了声气。俩人拉着手,碰着头,一如许多许多年以前做惯的那样。
这俩孩子正是玉陵内同葬的北漠太后萧嘉楠与南朝将军奕楨,也不知当日星象异动之后发生了何种奇事,俩人竟双双重生于幼年初见之时,二人多年相知莫逆,只照面一个熟悉的眼神对视即相互认出对方绝不真的是当年那个稚龄幼童,随机想到自身奇遇,只稍加试探,便惊喜的发现竟然双双重生到幼时。
前世里此时嘉楠不过十岁,因皇帝偶然梦到上天吉兆,应在嫡公主身上,因而随皇帝祭天。祭天大典已毕,此时本该在回宫途中,却在一觉之后,鸡鸣时分醒来发现自己在一片坟地之上,恰遇到奕楨后,被救起回家。
俩人都清楚记得,这禁军当日搜的并不仔细,回宫之后查处嘉楠于銮驾中失踪之事,方得知是贵妃在禁军中的兄长作梗的缘故。
果不其然,只听得那些人在院子里倒腾一番,进了厨房摔碎几只碗碟,就出去了。
俩人估摸着禁军都去了别处,才压着声音又絮絮地说了许多话。
分离日久,一时多少话也说不尽,俩人聊起以后来。嘉楠果真异想天开要避出宫去,奕楨肚内转了十七八个不妥当,然一见嘉楠满怀期待的眼睛,他原是顺着她惯了的,此刻不忍扫了她的兴致,也兴冲冲的陪她臆想起来,心内只道“就当哄得她只高兴一刻也是好的”。
奕楨道:“你知我们家原不是泰州人,父亲临终之前,叫我处置了田地往沧州投奔族亲去,你随我同去,过得两三年,我下场也不甚扎眼了,去考个功名回来。也不指望这个做官,咱们寻个地方,只管莳花弄草,垂钓酿酒如何。”
嘉楠不由得一笑:“镇远将军要改考状元了?”
奕楨本来要板着脸做正经,到底也绷不住笑起来:“我到底是一介武夫,就是做了弊也考不过崔峙之。只不过去碰碰运气,看是不是还出颜师傅当年讲的那些题目,若赶的巧了,混个举子出身总是可以的。”嘉楠想了想,这想法听起来仿佛倒有几分可行,当年在太学里的窗课少不了各地的时卷,这边各学生写出来不算完,师傅还掰碎了揉散了反复讲说修改,末了再自己修改好几遍,说是烂熟于胸也不夸张。这要再取不中,倒是个大笑话了。
嘉楠虽说尊贵了一辈子,但也并非一味的不通世情,情知两人虽有山水田园之志,到底有个功名在身平日里也少些人来罗嗦,奕楨想的出路倒颇有几分可取。俩人说笑了一阵,原是顽话,倒叫她勾起几分认真起来,嘉楠想起一事来:“这便去你本家也没什么,只是我跟去算什么人呢?”
奕楨叫她给问住了,嘉楠和他两人以后自然是要在一起的。这样一来,现在投奔本家,无论说是姊妹丫头都不妥当,随自己去寄人篱下几年,没个合适的说辞是不行的。此去沧州,一路少不了盘查问询,走失了公主,贵妃阻拦不过一时拖拖后腿而已,不说陛下那里,单皇后处是不找到亲女是决计不会干休的,更大的可能是嘉楠在路上就会暴露被发现。待要留下不走,这边刚刚搜查过走失的公主,闹得沸反盈天,只要给村民看见了她一个陌生面孔,傻子也会往上头联想起来。
两人上辈子最后可说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无论什么事情,只消一声吩咐下去,自有人打点妥帖。就有了什么急难之需,也有智囊军师献策,有能员手下跑腿奔忙。此刻,一个不过是父母俱亡的村童,一个是离开深宫的孤女,方发觉这等以往从不可能上心的些微小事,也犹如天堑鸿沟。
刚刚的欢愉气氛虽被冲淡一些,不过嘉楠很快缓过来:“总是有法子的,这里是不能久留了,咱们先趁乱混出去了再说。”奕楨也同意说:“再不行,我在外只说要寻到本家去投奔,但不必真到沧州。待咱们出去后,路上就找个合适的地方,找个借口安顿下来。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再做打算。又或者我们只在沧州附近留下,待到应试的时候我先回去,过些时日再去接你便是。眼下倒犯不着思虑太多。”
于是奕楨仔细听了听外面确实没有什么动静了,出得地窖自去打探动静不提。不一会儿,扔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进来。大包袱是他原先收拾好的行李,原本今日要出发去寻亲的。凌晨他去坟地给父母亲上香道别,预备趁早赶路,不期见到僻静处有昏迷的一个小女孩子,拍打不醒,才背回家中。
而上一世嘉楠是在禁军破门吵嚷之时方才醒来,此刻俩人回魂重生,嘉楠虽然醒了,可这重生醒来的小公主,却没打算随着军士回到御驾的所在去。
小包袱里是几件半新的男孩子粗布衣裳。奕楨在地窖外的声音略有些不自在:“你将就穿上我的衣服吧,妆成男孩子,我在外面守着,你好了就叫我。”
嘉楠拿出衣服,粗布衫上虽不会有她衣物上用惯的熏香气味,只有淡淡的皂角香,这气味让她莫名的觉得一阵心安。略有些笨拙的勉强换好衣服,嘉楠取下了头上的珠玉收好,这才有些羞赧起来,她不会梳头!
不得已,她小声的叫到:“阿楨......阿楨......你下来”
看着奕楨跳下来,她捏着散乱的头发气恼道:“阿楨,这要怎么弄!”
奕楨想起一事,嘴角不由的弯了一弯,自大包袱内摸出一柄牛角梳道:“我给你梳。”
嘉楠规规矩矩坐着,奕缜轻轻握起一把青丝,嘉楠此时的头发并不特别黑,细细软软的,仿若稍微用力就会拉断,悉悉索索地滑过掌心,似也一并痒痒的划过奕楨的心里。他轻轻的通着她的头发,不知道想到什么快意的事情,抑制不住的轻声笑起来。嘉楠问:“甚么事情这样高兴?”奕楨的声音十分愉悦:“旧年阿日斯兰同我打过赌,说总有一日要亲手替你结长辫。后来没多久燕门会战的时候,苏合扎使人潜入中帐暗算于他,他当时躲的虽快,到底右手拇指还是被削了半截。后来据说他有狠练左手使枪,但是若说要用双手给你结长辫,拇指不中用的情况下,他倒底是不成了罢。”
说到此处,他似乎极开心。嘉楠这才知道了当日阿日斯兰缘何大费周章命人做了百巧精梳来方便他亲手为自己结发辫。当日她只道这是漠北风俗,丈夫须得亲手给妻子结百条长辫以求吉祥。只当阿日斯兰干掉了死对头苏合扎夺得了皇位,坐的并不很稳,故而大力笼络自己这个新嫁的南国公主,做做样子,并不知还有和奕楨打赌这缘故在里头。她不想说出此节坏了奕楨的兴头,也不想就这个话头继续谈下去,只说:“他害你这样苦,以后不要提他了罢。”
奕楨不以为意:“阿日斯兰说到底还算是个枭雄,若是换了我,坐上了那样的位子,也必定要为本国长远打算,未必肯放过邻国有威胁的大将。两国相邻相交总是尔虞我诈,他做了皇帝总不好心慈手软。何况,当日我就是活着的时候,与你隔着玉关云岭,与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到不如现在你我侥幸竟然重逢。如今因祸得福,你也不必介怀了。”
嘉楠见他甚是想的开,于是也不再说甚么。
奕楨替嘉楠挽好头发,嘉楠伸手摸了摸,十分满意,拿过牛角梳在手上比划了一会儿,复又叹到:“我连梳个头都不会,以后少不得都一样样学起来罢。”奕楨一把抢过牛角梳,凑到嘉楠耳边,极狗腿地说道:“殿下,臣愿日日为殿下分忧。”
嘉楠觉得耳根有热气呵过来,痒痒的。慌乱间扭头来说:“殿下不殿下的不必再提,以后只叫名字便是了。”奕楨犹自凑了头在那里,躲避不急,嘉楠扭过来仿若送上门来一般,奕楨反应极快的趁势亲了一口:“是,楠楠。”嘉楠又羞又气又觉得有点甜,待要打过去,奕楨已经捉住她的手:“咱们乡下叫可人心疼的小姑娘,可不就是囡囡。”他掰开她的小拳头,在手心里把囡字一笔一笔写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