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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耶浑身颤抖,瞳孔巨颤,几乎无法握住长刀的他艰难地说出了“它”的名字。
“浸染之灵……”
雪怪侧过身,那挺拔高大的身姿嵌于灰黑色的海水与如墨的天穹中,构成了一副绝妙的画面,若有画家在场,定会不顾一切将他凌厉深邃的身影描于画卷之上。
然而此刻,罗耶只感到恐惧。
“共同的敌人会让在混乱中互相倾轧的种族齐心协力,面对死亡的恐惧促使他们并肩作战,在绝望中挣扎会使他们厌恶黑暗,渴求光明。”雪怪说,“辉煌叙事曲二卷末,海妖学者斯鲁特·海蓝总结过,‘辉煌时代,始于浸染,亦终于浸染。’”
“浸染之灵已经消失五百年!”
“只是消失,并非被消灭,无数学者遍寻不得的秘密就在不远处的海底。”雪怪说,“他们一度很接近这里,然而对于浸染远去的松懈,辉煌时代逐渐远去的钟声,高昂的探索研究经费引起的广泛质疑让那群矜矜业业的学者不得不中断了长达三十年的细致搜索。”
“只要他们的深潜队在这片湾岸大范围的搜寻,求而不得的答案便会浮于眼前,可就是如此巧合……他们没有,那之后也没有。而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向着冰冷幽暗的海底深处进发,找到了它。”
“数百年间,因为四大国的威慑,海族不敢进入此地,扭曲也因此深藏于海底深处。”雪怪说,“如今,应当让他重现天日了。”
罗耶斩出一道刀光,雪怪止住脚步,注视着地面上那道沟壑,怜悯地摇头:“我说过,带你来,为了见证,而非征询你的意见,这是必行之事,无人可阻。”
“你知道你在做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吗!”
“恐怖?”雪怪似乎体会不到罗耶的惊恐,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反问,“哪里恐怖?”
“很多人会死去,浸染之灵的到来只会让这片大地生灵涂炭。过于悠长的时间让你能够目睹世间一切,因此你的心也如金铁般坚硬吗?雪怪也曾为即将坍塌的梅利亚斯前仆后继地对抗着那些污秽之物,你们曾用血肉为身后的土地、人民争取时间!”
“书籍,卷轴,诗人的歌谣都曾为你们颂唱,羸弱不堪的民众站了起来,他们讴歌,与你们并肩作战,不惧死亡。你们曾是那只巨鸮最后的旗帜,随风飘扬!”
“我说过,我为自己的意志而行。”雪怪再次强调,“这并非临时起意,长达四百年的评估足够谨慎,它从不是一个合适的选项,但它确实比所有选项更容易解决问题,而且足够迅速。”
“什么时候毁灭成为了优先选项了,这是可耻的借口!”
雪怪嗤笑一声,他留下长枪,徒手走近罗耶。
看着那破开雨幕的壮硕身躯,罗耶举起了刀。
雪怪怡然不惧,将胸膛抵在刀尖。
他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头银色的长发,被雨水打湿的脸庞冷厉俊朗。
皮肤上细密的彩色鳞片与鳞片中逸散的水、冰属性魔力昭示了他的种族——海妖,这也解释了他为何能轻而易举在冰冷黑暗海底寻找到浸染之灵。
第348章请你,浸染这片大地!
“梅拉新历二七四年夏,大涝,田亩毁,瘟疫丛生,有三十七城税赋不减反增,帝国赈粮半入勋贵之手。勋贵以木屑,沙石充粮,引起骚动,随被镇压。次年清查,三十七城奴隶新增四十三万,死亡人口……不明。”
“梅拉新历二七六年,奇维塔地区大旱,十七城受灾,颗粒无收。奇维塔各族请求领主缓收粮,被拒,无奴籍者宁逃荒不入奴籍。次年,奇维塔地区遭遇数十年未遇兽潮,数量之众前所未有。”
“梅拉新历二七七年,沙曼大旱,领主库内存三年积余不愿放赈,倒逼领民自愿为奴。”
雪怪顿了顿,跳跃了时间:“梅拉新历五七零年沙曼毒雾,十五万人伤亡,因背后事涉多位勋贵王爵,且死伤异族居多,最终不了了之。”
“梅拉新历五七一年,肖特兰瘟疫,领主蛊惑异族‘自愿’参与魔药实验,反噬,尸爆,致使瘟疫蔓延,猫耳族十室九空,黑鸮上报,军队封锁,真相被掩埋。”
“别说了!”罗耶吼了出来,此刻的他双眼通红。
他害怕自己动摇。
“难以忍受?”雪怪问,“我说过,与你不同,我就存在于你所阅读的历史之中,目睹着一桩桩一件件令人作呕的恶毒循环往复上演。不止梭伦。教国、斯莱戈、科德佐恩、海妖、精灵……哈哈,也许无需点名,因为各族,皆是如此,皆是如此!”
“毁灭从来不是我的首选,每个时代黑暗之极时,也曾有过让我心潮澎湃的英雄事迹浮现,他们如同煌煌大日照耀大地,驱散黑暗,温暖着伤痕累累的生命。”
“梭伦的狄维克五、七世,斯莱戈的拉滕、尼兰爵士,科德佐恩的卓越者骑士团,教国的劳伦德教皇……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许多,他们在黑暗中坚定本心,为已经远去的辉煌续上了最后的光辉。”
罗耶的身子愈发无力,他在流淌着雨水的刀面上看到了迷茫的自己。
雪怪一声叹息,那张如石头般冷硬的脸浮现出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那是奇迹,他们释放出的光芒在漫长的历史中彼此呼应,铭刻他们所作所为的史书赞美,并引导着民众相信、憧憬着未来。然而他们的光在历史长河中如此短暂,向前向后,一片黑暗。”
“他们构筑的奇迹成为了庸碌、无能、暴虐者可以挥霍的资本,统治着这片大地的生灵依旧毫无改变,腐朽糜烂,自私自利,残虐不仁!”
罗耶胸腔中生出一股戾气,他愤怒地大喊:“所以你要将灾厄引来,让这片大地上痛苦的可怜人们更加绝望,被蚕食,被抛弃!”
“刺杀狄维克是我为数不多的意气用事,在长枪刺出的那一刻我已从执念中清醒。”雪怪说,“他死了,什么也不会改变,我一直知晓这个事实,但在与释放浸染这个选项比较之后……我选择了尝试。”
“你在犹豫,如今也是,正因如此,你才会选择带我来到此处,你渴望有人阻止你的疯狂!”
雪怪坚定地摇了摇头。
“数百年间我一直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这片大地会在某一刻迎来自省,溃烂流脓的伤口会自然愈合。”雪怪自嘲地笑着,“我错了,根本不会!”
“过去发生的,现在依旧发生,未来也终将重演。没有谁真正汲取教训并及时醒悟,他们只是变得麻木,并且心存侥幸认为清算永远在明天,甚至根本不会到来。”
“过去的我与你一样,怜悯着这些手无寸铁,面黄肌瘦的可怜人,认为他们不该陷入更绝望的境地,但我逐渐意识到了……”
“善良改变不了现状。”雪怪说。
沉稳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生气,眺望远处的眸子里也看不到光。
教派蛊惑人心,学派垄断知识,贵族贪鄙浅薄,王族保守自私……
雪怪对于这个时代延续下去所能见到的未来已经不抱任何一丝希望。
数百年间他见过不少奇迹,将直线下坠的帝国抬起,最终只是在史书中多出了几个值得缅怀的故事与英雄,而现实毫无改变。
一次次失望让他的内心已经麻木。
“正是因为一直以来都犹豫不决,这片大地才会如同一潭死水。”雪怪深呼吸,“无边无际的苦痛将在今日之后迎来短暂的终结,一切会重获新生。”
罗耶站了起来,他虽颤抖,却找到了立于心中的那份执着。
“我会阻止你。”
他后退,握住了刀,坚韧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这很愚蠢,你赞同我,理解我,行走梅拉的你看到的景象与我无二,教国西侧连绵雪山脚下的蛇人族喜欢以毒入药,他们部族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毒可杀人,也可救人’。浸染之灵是毒药,也是解药!”
罗耶沉默,刀倾斜,重心下压,充满杀意的目光已经锁定雪怪。
“你不明白,与找到浸染时的我一样,仍对这片大地心存一丝渺茫的希望。”雪怪背对罗耶回到原地拔出长枪,语重心长地发出了最后的劝告,“放弃吧,微弱的光照不亮这一切,如果你仍要举起刀阻挡我的道路……会死。”
瓢泼大雨中突降飞雪,细碎的冰碴拍打在罗耶的脸上。
以雪怪为圆心,大地开始冻结,彻骨的寒意如蛇蜿蜒前行,所到之处万物凋零。
速度堪比乌云之中跃动的电弧,罗耶的刀光带着凄厉的啸叫,割破重重雨幕直抵雪怪的面门。
六阶武者以漫长时间磨砺出的技巧被他发挥到了极致,被劈开的风雨在空中先是凝滞,而后被刀势裹挟着向前。
这一击,足可斩断巨龙的利爪。
雪怪没有动,在罗耶出刀的一瞬间他便轻声吟唱着晦涩难明的话语,那是人类发声器官无法轻易模仿的神奇声音,语速快而稳,声调起伏不定,毫无规律。奇妙的韵律拨动了周围的魔力,眨眼间寒冷的雾气便笼罩了雪怪全身。
狠戾的一刀触及那层薄如轻纱的白雾迅速被卸去了全部力量,似乎被无法窥见的隐形巨兽吞噬。
又是一刀,刀风掀翻地面,带起湿润的泥土,泥黄色的“水线”又一次被白雾吞噬。
枯燥,单调,并不华丽的场面,这便是武者与魔法师战斗的真实写照。
海妖天生亲和魔力,他们能够觉醒的,近乎“言灵”的天赋令他们中有的海妖能有更多的选择。
武技从来不是雪怪最拿手的,魔法才是。
立于白雾之后的雪怪闭上了眼睛:“你所渴望的希望,就如同武者,是已经被时代抛弃之物。”
“为了这一刀,你挥舞手臂练习了多少次?”
“为了这一瞬间,你竭尽全力付出了多少汗水?”
“路不通,换一条吧。”
用尽全身力量挥出两刀的罗耶此时右手颤抖,超出手臂承受的力量令他已经无法握紧自己最依仗的长刀。
罗耶将上衣撕碎,把手与刀捆死。
无论如何锤锻自身,突破肉体极限仍遥不可及,受困于时代,武者想要跨越那一步,唯有透支自我。
罗耶早有觉悟,而雪怪却看穿了一切。
高亢的吟唱引动漫天雨水,一双巨手于罗耶头顶凝实,在他右臂沁出血珠的同时,用力按下。
专注于正面的罗耶已经反应过来,他想要斩破这来势汹汹的七阶魔法,然而忽然袭来的白雾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下一秒,他便被流水巨手打翻在地,失去意识。
“你忘了,我也是武者。”对着昏迷的罗耶,雪怪第一次放下了傲慢,语气中多了一丝敬佩。
雪怪以魔力束缚罗耶,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剂,为他的右臂敷上。
注视着罗耶满是老茧的手,看着与他年龄并不匹配的脸,雪怪有些怅然。
魔法与武技的鸿沟愈发庞大,当一个早有觉悟的武者试图战胜更强大的魔法师时,他唯一的选择便是燃烧自我,突破肉体极限。
即便这样,他的舍命一击仍有可能被魔法师以花哨而实用的魔法化解。
六阶足够强大,但要对付他,还不够。
雪怪不打算杀死罗耶,这个时代像他这么愚蠢的人不多了。
“但愿你不要一直如此愚蠢……”
留下魔法信使传递最后的消息,雪怪走向海边,没有犹豫,一头扎了下去。
雪怪的双腿并拢,充盈于四周的水元素迅速向他涌来,在轻声的吟唱中,巨大的蛇尾取代了雪怪的下体,他有力地摆动着尾巴,搅动海水,一路向着幽暗冰冷的海底前行。
这片区域已有数百年没有智慧生命活动,一片死寂。
偶见几条小鱼,他们眼神呆滞,身体运动幅度缓慢迟钝——它们并未成为污染源,但浸染确实影响了他们。
无需借助照明魔法,种族天赋使得他在快速下潜后迅速锁定了静静矗立于海床上的巨物。
靠近需要的不仅是勇气,强烈的不安在它进入视野的那一刻便占据了雪怪的内心,那是一种令人急欲大吼释放而出的恐惧,不来自幽暗深邃的环境,而是来自于“它”。
半数没入海泥之中的它维持着一个近似于半跪的姿势,透过半透明的暗紫色纺锤形头颅,雪怪强忍着不适,确认了那有节奏闪烁的奇异光点。
浸染,就在其中。
已经确认了维持它存在的载体的基本运作方式,雪怪抬起手,魔力涌动的那一刹那,他动作僵了一瞬,但下一秒……
雪怪决绝地牵引着四面八方精纯的水元素聚集于身体四周,澎湃的魔力掀起的浪潮将掩盖巨物的海泥卷走,这片数百年未曾被高浓度魔力照顾的幽暗之地迎来了一场“风暴。”
光点急促跳动,静谧的暗紫色光芒逐渐耀眼。
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它”缓缓抬起了头——或者说,上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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