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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在即,段春浮不想惹得场面伤感,便不准备下去,只立在崖边与荆淼说话。
“小猫儿,我要走了。”段春浮到了此刻还有心情与荆淼开玩笑,“你上次乌鸦嘴说中了我的眼睛,所以连累你受罚的事,我就不道歉了。”
荆淼便转头来看他,见段春浮双目尚算清明,忍不住道:“师叔执意要赶你下山吗?”
“不是师父的错。”段春浮微微叹了口气,他柔声道,“小猫儿,谁也求不得情了,秦胜登上山门来道谢,师父与掌门都很为难,是我叫门派蒙羞了。我想你现在一定在同师伯置气,我偷听师伯跟师父说话,听说你发火了?”
荆淼嗫喏道:“也不算发火,我只是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哪怕听一听都不肯。”
“真可惜我没瞧见,我还不知道你会发火呢。”段春浮轻轻笑了笑,“你也不必怪师伯,难道叫宗门被诬陷与邪魔外道勾结吗?小猫儿,我做这件事,坦坦荡荡,并无悔意,只是连累宗门很是过意不去,然而天下人非要生一颗龌蹉心肝,猜测怀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听你这么说,好像是十分豁达。”荆淼道,“见你这般想,我也放心些了。”
段春浮嘿嘿笑了一声道:“是吧,我也觉得自己今天说话特别的有道理。”
荆淼一时无言。
“小猫儿,我要走了。”段春浮看了看时辰,还是按捺不住,颇是伤感道,“今日一别,也不知咱们何时能再见了。”
如今真要分离,荆淼反倒冷静的多了,只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情谊依旧,只是你孤身一人,往后万事小心。”
段春浮听罢,不由摇头一笑:“小猫儿,我一直想说哩,你这般老成,像个小老头儿似得。”
“段春浮!”
“哈哈——我这就去了。”段春浮也不留恋,御舟离去了。
日落江海,明月漫山。
段春浮背着恩师所赐的长剑,腰间挂着师兄师姐所赠的芥袋,步过大门,自万阶登天路上慢慢走了下去。步上这条路,任是谁也动不得修为,只能老老实实,如凡人一般走下去。
上便是仙家福地,下便是红尘俗世,因而得名登天梯。
苍乌立于高檐之上,看着段春浮一步步走下去,从清晰可见到如米粒大小,见他拭汗扇风,却未曾休息。
苏卿御剑而来,他个子小小,气势却强,负手立于长剑之上,知苍乌心中悲伤,便委婉劝道:“你也不必这么难过,想想好处,起码你那二徒弟不再逼你吃她的手艺了,以后你们峰上,你再不用受吃饭酷刑了。”
惊雷峰如同一家,苍乌的二徒弟叫周茹,酷爱做饭多年,做出来的东西却如焦炭,导致惊雷峰一脉人人都早早辟谷,然而他们师徒情好,还是一日二餐总聚在一同用饭。
苏卿缘此有这么一说。
“是啊,我以后,再没有饭吃了。”苍乌声音凄然,“他们怕是要怪我,可他们哪知,哪知……”
白栾花与谢道踏风而来,恰巧听见他俩说话,白栾花便白了苏卿一眼,素手往苍乌肩头一搭,柔声道:“三师兄,你别听这臭矮子的话,春浮那小子被逐出山门也非你所愿,都是那秦胜的错,你也是没有办法。”
苏卿一听“臭矮子”三字,不由气急败坏,见苍乌虎目含泪,又强忍下来,只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与白栾花计较。
“我连春浮都护不住,小师妹,你说,我修道多年,修个什么东西!”苍乌又放目望去,却见段春浮已经消失于茫茫云气之中,怕是已经走远了,顿足道,“我知他是清白的!他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唉!”
“你我还在世俗一日,自然不能超脱物外。”谢道淡淡道,目光一望即收,“红尘九万三千丈,你我皆是此中人。”
三人话已尽了,苍乌却依旧伫立于此檐顶上,显然是不肯走,苏卿率先离去,谢道与白栾花互看一眼,也一同离开了。
山间云雾渺渺,白栾花一身紫裙,摆边沾着露水,外纱薄透,被浸润的颜色深沉。她微微摆过头来,发上斜簪着一柄木钗,柔声道:“师兄,你那徒儿还在后山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我本就不想罚他。”谢道微微一叹,“只是他怕是不愿意与我说话。”
“你什么都不听他说,上来便说不可以,圣人都要被你气出几分火气了。”白栾花微微一笑,“你悟道超凡,师妹自然比不上,但你那徒儿到底是凡俗,你觉得不必说,未必他不想听。人有七情,受控六欲,你若有苦衷,他哪里会与你置气。”
谢道低声道:“你是要我去装可怜?”
“真难听,我是要你与你那徒儿说清楚,免得被误会。”白栾花瞪了他一眼道,“只是这又不是你的错,他也知未必能求情得了,但你是什么态度,对他来讲总归是十分重要的。”
白栾花说着,却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口长气。
谢道觉得自己懂了,又仿佛没有懂,见白栾花神色忧愁,不由低声问道:
“栾花,你是否还在记挂青山君?”
白栾花一言未发。
☆、第二十五章
后山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谢道站在云海里,低头望见荆淼坐在石碑前,青年个子跑得快,骨肉匀称,长得十分标志,只是袍子厚重,随着风贴合在身上,显出一点清瘦来。
这许多年来,谢道已经这么瞧过荆淼许多次了,只是他这老成的徒儿道心归一,坚定不移,从未停下来转过头看看背后。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谢道不由轻轻叹了叹。
荆淼什么都很好,只是这凡尘对任何人都总是不大好的。
谢道又熄了与荆淼谈谈的念头,他看了又看,正准备离开,偏巧这一次……
偏巧这一次,荆淼回了头。
“师尊。”荆淼扶着地站起身来,立在崖边遥遥望他,谢道的身形微微一飘荡,便又落了下来,踏上了后山。
老苍柏在风中飒飒作响,一缕鬓发撩过谢道的面容,他微微低下头去,伸出漂亮的手指来挽了一下,沉吟道:“小淼,你还在怪我吗?”他轻轻的在风中又说了一句话,“你又准备面壁至几时呢?”
“那师尊又打算何时才唤我呢。”荆淼抬起头看着谢道,他们师徒俩说话,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一点也不大像师徒了,大约就是在今日。许许多多年后,荆淼回想起来,只记得今日的他似乎尤为意气一些,仿佛真真切切的,骨血里都是个青年人了。
谢道便道:“我在等你回头。”
“……”荆淼瞧着他一言不发,似乎在猜测这个回头是否带着别的意思。
谢道没有解释,荆淼便微微垂下了头。
这天底下的人,无论是父子兄弟还是夫妻情人,亦或者是师徒玩伴之间闹了矛盾,必然是要有一个人先退让的。
“我心里,已是不怪师尊了。”荆淼默然道,“这件事本也没有什么是非对错的,便是那罪魁祸首秦胜,他要大张旗鼓的来道谢,那也是他的事。于情于理,至多说他让春浮为难,却不能说他错了。”
已是不怪,那就是怪过。
谢道也不知自己为何纠结于此,只是下意识的想到了。
“你还想呆在这里多久?”谢道问道,随后他斟酌了一会儿,脸上出现点挣扎的痕迹了,半晌才闷闷道,“我那日,只是在说气话,不希望你再纠缠下去,并非真心想要罚你。”
“师尊心意,我都明白。”荆淼巍然不动。
明白?
谢道瞧他模样,却并不像是明白的样子,因为他看起来并不想站起来与自己回去。
“后山清净,平日也没有人来往,与紫云峰并没有什么差别。”荆淼轻声道,“徒弟正好修行辟谷之术,多加反思。”
与紫云峰没有任何差别。
多加反思?
谢道只觉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向来是极有主张的,脸色便仍是没什么大变,只问道:“你心中还是怪为师的,是吗?”
其实这个问题,荆淼自己也并不是想的非常清楚,他知道此事与谢道无关,也没有什么好责怪谢道的,然而他心中始终是失望的。也许是因为谢道对于此事的无动于衷,又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他抬头去看,谢道依旧不悲不喜,这世间也无一人能牵动他心神。
修道修道,最后七情灭绝,六欲荒芜。
荆淼便低下头去,不再看他,只是淡淡道:“徒儿不敢。”
他也不知自己是在说什么不敢,也许是不敢赌自己在谢道心中的地位,又或是不敢继续放任自己那么依赖谢道。
师徒二字,听着情深,由来缘浅,还是不要抱有太多期望的好。
若非要说得话,荆淼约莫是有些兔死狐悲的,这事本也与他无关,岂料这件事上段春浮想得开,他却想不开。人世沉浮,有些人参得透,有些人参不透,约莫就是如此了。
他只是在怪自己。
怪自己还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怪自己缘何如此懈怠。
“不敢?”谢道淡淡看了他几眼,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随你吧。”
他拂袖离去了,身形没入云海,不过一会儿就没了影踪,荆淼只觉得眼眶湿热,心中却没甚么后悔。他给自己的行为想了几个词形容,不外乎“恃宠生娇”之余,却倏然又多了几丝明悟。
早些看清楚自己的地位价值,对自己总是好一些的。
就如此事一般,谢道没有做错什么,而是荆淼做错了,他给予这位师尊的期望太高,注定是会失望的,而现如今,也只不过是收回这种期望而已。
其实要说想得清楚,荆淼也绝不糊涂,这件事牵扯上宗门与邪派中人,段春浮受于救命之恩,本也没有任何人有过错。如今想来,他只是心寒于谢道的态度,那种冷漠决断,毫无任何回转余地的态度。
荆淼看了看自己的手,薄薄的茧子生在指尖与掌心中,粗糙宽大,称不上完美,与谢道那双仿佛被玉石雕琢成的手有天壤之别。他终究是仙,与自己这样的凡人是不一样的,而以凡人的想法与感情去揣测与期待谢道,自然也是不合时宜的。
仔细想了想,荆淼又是黯然无言,微微叹了一口长气。
其实他心里也都明白,他这次这般生气,实在是将谢道想得太美好,想成自己所希望的那个人,然而谢道不是。谢道是他的师尊,是他的引路人,拥有自己的性格与人生,也有自己的选择,绝不会因为荆淼希望做什么而去改变什么。
仔细想了想,荆淼又觉得自己与谢道置气这一行为实在是太幼稚可笑了,便不由摇头笑了出来。
荆淼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足尖轻点跃上了高松苍柏,轻巧翻过身。他稳稳坐落下身来,仰头望着一轮皓月当空,抬起左手枕着头,今天是个好天气,如果段春浮还在的话,他们就可以一起喝酒。
喝得半醉半醒,喝得不醉不醒。
如同以往那般无忧无虑。
☆、第二十六章
“我瞧你这般模样,倒像是他才是师父。”
蔚潇倚靠着柱子坐在廊上,一壶好酒拎在手中,兴致缺缺的瞧着谢道与白衣人下棋。
那白衣人面貌清雅,通身雪白的衣衫,坐在褐色的木质走廊上,像是鬼魅一般,他声音轻轻柔柔,又冷冷淡淡的。似乎是十分和气,仔细听听,却又没有半分烟火气。
蔚潇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冷哼道:“说得好像你有徒弟似得。”
白衣人微微笑了笑,又道:“谢道他那徒弟生性稳重的很,你我听了这许多年,还听不足够吗?我倒觉得,他如今愿意同你置气,说不准还是一件好事。”他后半句,显然是对谢道说的。
“置气怎么会是一件好事。”蔚潇怎样都要与他唱反调,兼之觉得白衣人这话说得实在可笑,不由嗤之以鼻道。
“是人便有喜怒哀乐,纵然如谢道这般修为,他仍会为此忧虑伤怀。他那徒儿是什么修为,又是什么年纪,这般老成持重,进退有礼,若不是生来无情,便是对谢道毫无期许,这两样,哪样怕是都不是谢道欢喜的。”
蔚潇摸了摸下巴道:“算你说得有点儿道理。”
谢道摸着黑子,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问道:“怎么说?”
白衣人又道:“你那徒弟是不是还在怪你?你既说他性子沉稳懂事,想来不是个不明是非的人。如今想来,只怕他是觉着日后若有个万一,你也会待你师侄那般待他,他心里亲你爱你,才觉得难受,他怕是真不怪你,心中只怪自己。哈,这样一说,他倒是还有几分小孩子的模样与天真。”
胜负已经清晰可见了。
谢道搁下一子,面容郁色稍淡,只微微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合情合理。”
白衣人便也笑了笑,一子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