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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平躺在两条铁轨之间,呈仰卧位。死者的双肩虽然没有铁轨宽,但是双侧的肘部搭在两条铁轨上,导致他的头部和背部中央并没有着在铁轨之间的枕木上,而是异常诡异地悬在两轨之间,就像是体操运动员用双肘支撑着地面,让背部离地一样。
“注意到这个没有?”我伸手探到了尸体的背部,说。
师兄点点头-说:“尸僵的状态挺诡异的。按照常理,应该是双肘高于身体,背后着地才对。”
“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死者死后12小时,尸僵完全形成以后,才被移尸至此。”师兄说,“这就是我觉得有疑点的根源所在。刚才都是凭直觉,你这一问,才不自觉说出了直觉。”
“不仅如此,还能说明死者死后,一直处于仰卧位,平躺的地方是很平整的地方,比如说地板或者床。”我说,“所以他被移动到这个高低不平的铁轨上的时候,就呈现出了一种让人感觉很不正常的姿势。”
“既然有人移尸,那么是命案的概率就大了。”林涛说,“当然,也有很多案子有移尸,但不是命案。比如前不久的一个案子,一个老头嫖娼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猝死,暗娼店怕担责任,就找人把尸体抛出去了。哎呀,这个案子,不会和我说的一样吧?这人去暗娼店嫖娼,然后心脏病猝死,被人扔这里来了?结合死者的衣着什么的,想想看,还真是很有可能啊。”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师兄说,“我们这条铁路的附近,人迹罕至,如果要抛尸,等于跑出了很远。我觉得,如果是林科长说的那样,完全可以就近找个地方抛尸,没有必要抛出这么远吧?”
“师兄的意思是说,抛尸人自觉罪大恶极,所以必须要抛出很远,省得尸体被发现后,警方很容易就找到他们?”我说。
师兄点点头,说:“我们这样去想想,如果不是老八例行巡查的时候发现了这具尸体,那么11点一到,火车经过这里,会怎么样?”
“火车巨大的碾压力,会把尸体完全碾碎。”我说。
师兄说:“我们火车线路上发现的尸体,大多数都是没有全尸的。状况好的,断成几截,状况不好的,支离破碎。这姑娘是警校刚刚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刑警支队技术室的技术员,她第一次跟我到现场,就一不小心踩了一脚脑浆,然后扔了她刚买的耐克鞋。”
说完,师兄笑着指了指身边一个挎着相机的女孩儿,女孩儿正在用眼角瞄林涛。
“也就是说,抛尸者把尸体扔这里,就是为了让路过的火车来毁尸灭迹?”我问。
师兄点了点头,说:“不过,显然他不是我们铁路上的人,不了解每条铁路的火车经过时间,不了解我们铁路维修工人的巡查制度,所以他的阴谋没有得逞。”
“那我就奇怪了,你们发现了支离破碎的尸体后,又该怎么办?”林涛插嘴问道。
师兄笑了笑,说:“完全碎裂的尸体,法医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确定死因。而且,就算是没有办法确定死因的,至少也能提供身份识别的依据。当然,我们的调查部门,也一样会让罪犯无所遁形。”
“那倒也是,毕竟案件的性质,也不一定完全要法医来确定,我们痕检部门也有很重要的职责呢。”林涛说。
“不管怎么样,这起案子,既然确定了是移尸,那么就要查到底。”我斩钉截铁地说,“至少,我们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他究竟是谁。”
2
初步确定了移尸的行为,我们更加信心满满。通过系统的尸体检验,我们有把握明确死者的死因,从而确定案件的性质,以便于指导下一步侦查工作。
铁路公安处没有自己的尸体解剖室,一般情况下,是使用龙番市公安局尸体解剖室。
尸体刚被抬到解剖台上,我们就用肛门温度计测量了尸体的尸温。
“有问题啊。”我说。
“什么问题?”师兄说道。
“气象台查了吗?”我问,“昨晚几点钟开始下雪的?”
“今天凌晨3点。”师兄说,“一直下到5点多,都很大。”
“5点钟,老八发现尸体的时候,身边就没有脚印。”我说,“说明尸体是在凌晨3点开始下雪之前就挪到铁轨上的。”
师兄点头。
我说:“而尸体挪到铁轨上的时候,尸僵已经很僵硬了,即便是双肘支撑着身体,都没有因为重力作用而改变尸体姿态。”
师兄继续点头聆听。
我接着说:“死者尸僵僵硬,按照尸僵产生的规律,应该是死了12小时左右。也就是说,根据尸僵和现场的情况,死者应该是在凌晨3点之前12个小时死亡的。”
“昨天下午3点钟左右死亡的。”韩亮展示了他的数学才华。
我说:“现在是早晨9点,也就是说,根据尸僵状态,死者应该是死亡了18个小时。”
“嗯,昨天下午3点到现在,18个小时。”韩亮说。
我一边看温度计,一边说,“天寒地冻的季节,尸体温度下降更快,所以计算出来的死亡时间要乘以0.7。如果死者死亡18个小时,那么尸体温度要下降18摄氏度才对。”
“这个我会算。”韩亮翻了翻眼睛,说,“春秋季节,尸体前10个小时每个小时下降1摄氏度,之后每个小时下降0.5摄氏度。如果尸温是19摄氏度,比正常人下降了18摄氏度的话,应该是死后26个小时。26乘以0.7,约等于18个小时。”
“可是,我们测得的尸体温度,是23摄氏度。”我说,“只下降了14摄氏度,春秋天,这样的死亡时间应该是18个小时,而冬天应该就是12个小时多。”
“也就是说,尸体温度下降的速度,比尸僵测定的时间要慢6个多小时。”韩亮说,“那就有矛盾了。如果死者是12个小时前才死亡的话,那么凌晨3点之前移送到铁轨上的时候,尸僵还没在大关节形成,不会以那样的姿势保持下来。”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
“一般死亡时间会有误差,但是不会有6个多小时的误差啊。”师兄说。
“哎,办案件,还是要抓大放小。”我说,“有矛盾也很正常,不能影响我们其他的工作。”
“可是,这矛盾得有合理解释啊。”韩亮说。
我说:“未知的情况很多,不好推测,但是合理解释有很多。比如,尸体死亡后,一直存在一个温暖的环境。”
“有道理。”师兄说,“不过,我们中部省份,几乎都没有暖气,这个天气,室内温度达不到春秋季节的20摄氏度左右啊。这6个小时的误差,而且还确定在凌晨3点之前就移动尸体,移动尸体之前,尸僵还完全形成了,这还是不好解释啊。"
“不管了,还有许多要做的工作。”我说,“现在首要的事情,不是解释死亡时间的疑点,而是确定死亡原因和个体识别。”
死者全身几乎赤裸,所以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身份识别的物件。就连那仅存的一件内裤,也没有任何商标品牌,实在毫无抓手去查。
我们没有放弃,在尸表皮肤上仔细检查,希望能够发现一些可以作为身份识别的特征。同时,也在寻找尸表上的损伤。
“死者的右腰部有疤痕!”师兄叫道。
死者的皮肤很好,也不是疤痕体质,他右侧腰部的疤痕若隐若现,隐藏在皮纹里。要不是师兄眼尖,还真有可能被遗漏掉。
“腰部切口?”我沉吟道,脑子里翻过各种各样的手术术式,“什么手术,是在腰部切开的?肾脏?”
“一会儿打开腹腔不就知道了吗?”师兄简单粗暴。
我点点头,继续检查尸表。尸体表面几乎看不出任何损伤。尤其是颈部、口鼻这些容易遭受暴力的部位,完全看不到任何损伤。唯一的损伤,就是死者的双手手指。
死者双手手指的指尖,无一例外地都破了皮。但是因为天气寒冷,并没有看到出血。创面白森森的,露着里面淡淡的血丝。甚至有两三根手指的指甲都没了,鲜红色的甲床暴露在外。
“看起来,这些创口很新鲜。”师兄说。
“看起来,这些创口被人擦拭处理过。因为人死了,天又冷,所以出现了这种白森森的恐怖模样。”我说。
“会不会有别的可能?”林涛说。
我和师兄充满期待地看着林涛。
林涛说:“我小时候听我妈说,有种鬼专门咬人的手指。我们有个邻居,那时候只要一进蚊帐准备睡觉,手指就全破了。第二天刚愈合,晚上又破了。后来那个邻居的妈妈在家里请了佛像,就好了。”
“哼!”我和师兄异口同声地鄙视道。
“真的!”林涛瞪着大眼睛说。
我根本不理林涛,说:“这损伤还真是要注意。虽然损伤轻微,不至于致死,但是形成机制还真是不好说。”
“会不会是凶手知道我们通过观察甲床青紫情况来判断死者有无窒息过程,所以故意破坏了手指尖端?”师兄猜道。
我摇摇头,说:“甲床都还在,损伤的只是指尖。”
“那就很奇怪了。”
“而且,窒息也是不存在的。”我指着尸体,说,“机械性窒息有九种方式:缢死、勒死、捂死、哽死、闷死、扼死、溺死、体位性窒息和胸腹腔受压。从尸体的表象看,除了哽死和闷死,其他都可以排除了。”
“尸体没有明显窒息征象。”师兄说,“甲床正常,口唇正常,眼睑苍白,显然也不是哽死和闷死。”
“我迫不及待了。”说完,我拿刀划开了死者的胸腹腔。
切开死者的肋软骨,拿掉胸骨,掀开腹部的大网膜,死者整个胸腹腔完全暴露在我们的眼前。整体感觉,就是很正常。
一来,排列正常,并没有明显的脏器畸形错位;二来,外表正常,没有任何破裂,胸腹腔内也没有任何积血和积液。
“看起来,不像外伤致死啊,也没有窒息征象。”师兄有些慌乱。
百分之九十九的尸体,在解剖开后,法医心里就对死因有了数。可是,对这具尸体的死因,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一点儿数也没有。
我没有急于掏出死者的内脏,而是对颈部进行了细致的解剖分离,结果和预计的一样,死者的颈部没有遭受过任何外力作用,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
我又和师兄一起对尸体开了颅,整个颅脑,也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师兄打开死者的心包,取出心脏仔细观察,“猝死也不像啊,一般猝死都是心血管疾病引起的,可是这个人的心脏看起来非常正常啊,连肥大、脂肪浸润都没有。”
虽然很多疾病会导致人体的死亡,需要法医组织病理学检验来确证,但是通常这样的尸体,内脏都会有多多少少的变化,比如心脏变大,心壁变厚,等等,都是可以肉眼有所发现,并可以对疾病进行预测的。
我的心里也在打鼓,用手探了探死者的颈椎,看是否为颈部剪切力导致颈髓损伤死亡,但是颈椎也是完好无损的。
“从大体上看,我们是没有找到死因。”我说,“人的死亡,无外乎六种可能。一,疾病,包括衰老死亡,可是死者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保养良好,内脏器官正常;二,中毒,死者食道无呕吐物,也没有常见毒物中毒的尸斑、出血点、瞳孔等变化;三,窒息,刚才已经排除了;四,外伤,也一样可以排除;五,电击死,尸体身上没有电流斑,不符合;六,高低温,我们在现场就基本意见一致,不符合冻死的特征。”
“一个都不符合。”师兄叹了口气。
我说:“别急,也有可能是一些特殊的毒物中毒,或者是一些肉眼无法观察的疾病导致死亡。别忘了,我们还有很多辅助的手段。”
“那我们俩就取内脏吧,一方面送去进行毒物检验,一方面送到方俊杰科长那里进行法医组织病理学检验。”师兄说。
我点点头,开始按照摘取内脏的程序和术式对死者的每一个脏器进行提取。
提取到肾的时候,我在死者左侧的肾窝里摸来摸去,傻了眼,说:“左边没肾!死者少一个肾!”
“啊?!会不会是偷器官的人干的?!”林涛叫道。
“傻啊你。”我说,“科普了这么多年,还来说偷器官的梗?再说了,偷器官可以不留创口?隔空取物?”
“不是有疤痕吗?”林涛说,“不对,疤痕是长好了。”
我笑着摇摇头,说:“这个疤痕,针眼都看不清了,应该是三年前的事情啦。难道这个人卖过肾?”
师兄说:“不对啊,疤痕明明是在右侧好吗?可是丢失的是左肾啊!哪有取左肾却在右边开刀口的道理?”
我愣了半天,又伸手探进死者的腹腔里掏来掏去,说:“没有任何手术缝线、结扎的痕迹。这个人天生就是独肾!
“那右边的刀口?”师兄说完,取出了右侧的肾脏。
右侧的肾脏上有明显的缝合后愈合的疤痕,甚至还可以看到一点点没有被完全吸收掉的缝线。
“果真如此。”我长舒一口气,说,“右侧的疤痕是做肾脏手术的。这是一个独肾人,可惜仅有的肾脏上也长了瘤子,没有办法,不能简单切除,只能进行肾脏肿瘤分离手术了。”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简单切除?”林涛问。
“肾脏位置太深,如果是恶性肿瘤,没办法清除干净。”我说,“对正常人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切除一颗肾,另一边的肾脏一样可以维持身体功能。但是作为独肾人,他不能把仅有的肾切掉,也不能残留恶性肿瘤,所以,只有进行肾脏离体手术。从这愈合的疤痕看,就是肾脏离体,切除肿瘤后,又接回去的疤痕。”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了?”林涛叹道,“器官拿下来装上去就跟玩儿似的。”
“可不像玩儿似的。”我说,“据我所知,这样的手术,只有那么一两家医院能做,成功案例也不多。”
“这个人等于是劫后余生啊,可惜余生再遭劫。”林涛说,“可惜了,可惜了。”
“我看到的,可不仅仅是可惜。”我神秘一笑,“既然有这么好的一个个体识别方法,为什么不马上派人去搞清楚死者的身份呢?”
林涛猛地一惊,说:“对啊!我马上就去通知铁路公安处侦查科!查三年前,肾脏离体手术成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