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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他是背对着自己,季从安却觉得他背后有一双眼睛,能够看得见身后的一切,包括她。
他等到与她并肩而走的时候,忽然侧过头看她,“你会开车吗?”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什么?”
“晚上和同事聚餐,抵不住他们汹涌澎湃的热情,被灌了不少酒,怕是不能开车了。”沈琰解释着,白皙的脸上确实泛着酒精染过的红润。
季从安想了想,“所以你才找了借口溜走的吧?”
“嗯。”沈琰将双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抽出来,有条不紊地理了理脖颈上的围巾,竟哧哧地笑了起来,“你看周斌平时看起来仪表堂堂,每次喝多了酒路都不会走,经常是露宿街头。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自己衣裳不整地躺在马路边上。”
被他这样一描述,季从安试着想象那样一副画面,跟着他笑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车钥匙,“会开车吗?”
黑色的钥匙在眼前晃了晃,季从安摇摇头,脑海里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不过是哪一幅都十分地惊心动魄,她猛地将视线从那串钥匙移到地上,逼着自己不要再去触碰那些记忆,喃喃:“抱歉,我不会开车。”
感觉到她语气里莫名的伤感,沈琰敛了敛笑,将钥匙放回原来的口袋里,“没关系,我们可以打车回去。”
但最后他们并没有急着打车回去,两个人从停车场出来,便默契地相伴走在街上。还在正月里,大街小巷里的年味并没有散去。偶尔会听见几声烟花绽放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有的商铺里还播放着新春音乐,几乎每个走过的人脸上都带着喜悦。
唯有季从安一脸凝重,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事情。一直紧紧地抿着双唇,微低着头一路默默地往前走着。
沈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知道吗?你是个很容易引起别人好奇心的女人。”
季从安一愣,停下脚步,“为什么这么说?”
天空中飘着小雪,一片两片缓缓地落在沈琰黑色的大衣上,而他笔直地站在她的面前,就像是第一次在季家门口相遇时一样,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因为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过得并不开心。这种不开心,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也许是因为你很早就不开心了,所以才会成为了你生活中的一部分,时不时地在你的身上散发出来。”
沈琰轻轻地说着,视线带过她脸上的错愕,不自觉地放低语气,“你很累吧,每天都被这些不开心的事纠缠着。其实,你大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分散那些郁闷的情绪。就像我,每次不开心的时候,我都会给自己放一天假,换一身轻松的衣服,去做我平时没机会尝试的事情。从心理学上来讲,这是一种自我转移。”
季从安抬头,正对上沈琰看过来的温和目光,她抿了抿嘴,诧异地问道:“心理医生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
沈琰漫不经心地抬脚踢了颗结了冰的小石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每个人都会有不开心的时候,心理医生也一样。只是相比较其他人,心理医生可能更懂得如何排解那些不开心。”
听他说完,季从安摇摇头,往前走着,“每个人都会有不开心的时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忘记不开心的事情。沈医生,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沈琰跟在她身后,竟无话可说,眉目间神情有些莫测。
☆、chapter18
18
元宵节那天上午,季从安刚下楼,便被季长风的司机给揽住,一开始便不容拒绝地替她打开车门,“小姐,请上车。”
她无奈地笑了笑,弯身进去,正将车门轻轻地阖上时,黑色的玻璃窗外沈琰正从楼里出来。她突然很想叫住他,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她看到他去提车,便对司机说:“开车,别迟到了。”
车子在马路上一路前行,越接近季家老宅,她的心跳动得越加的厉害。这是两年来,她第二次回到这里。从车子里出来,季从安有些迟疑地站在门口,双脚像是被人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季老爷子身体一直不好,自八十岁大寿以后便一病不起一直卧床休养,为此,这两年季家便再也没有为他办过寿宴。静养了两年,季老爷子的身子也日渐有所好转,加之上个月长孙季长风的婚礼刚过,老爷子的精神头不错,季家便把寿宴的事提了上来。
这是季家今年第二件盛事,前来祝寿的都是老爷子的故交,宴会虽然没有往年隆重,但也算得上热闹。
季从安脚下的高跟鞋,有节奏地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自小她一直被季家保护得很好,基本上认识她的宾客不多,所以她也没有避讳直接向着客厅中央正在招待客人的季长风走过去。
还未走到他的跟前,她已经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哥。”
声音低低的,带有些鼻音。
听到她轻轻地唤着自己,季长风握着拐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嗯,你跟我来。”
说着,他转身,往一楼的书房走去。没有了右腿的他,即使安着最昂贵的假肢,走起路来,依旧与旁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季从安鼻头骤然微酸,心里原本对哥哥的愧疚又深了几分。
季长风走到书房的窗前,背着身,等季从安进来后,直言不讳地提醒道:“今天有很多客人在这里,都是爷爷的朋友,你别再像之前那样无理取闹了。”
“哥。”季从安低着头,“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日子让我回来,你明明就害怕我会做出让大家都不开心的事情。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季长风的眉头皱了皱,“这两年爷爷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最近才有所好转。等宴会结束后,我就带你过去单独见他,他是想见你的。”
曾经季老爷子多么宠爱这个孙女,季长风比谁都清楚。从安的父亲早逝,母亲也早早地改嫁了,季老爷子心疼她,几乎对她是有求必应,巴不得把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可是,从安却做了那些让人心寒的事情,让季老爷子一再受打击。
这两年,季老爷子虽然对这个孙女只口不提,可是谁都能看得出老爷子是想她的。有时候,季长风夜深从公司回来都会在从安以前的房间看见老爷子的身影,他就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对着一室的静谧唉声叹气。
“在宴会结束之前,你哪里也别去,就在这里待着。一会儿我会让侍应生进来给你送吃的,有什么需要你都可以告诉他。”说着,他还故意提了提不能使力的右腿,这个动作他分明是做给她看的。
季长风出去了,从安的身子有些软,瘫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开着暖气,温度很舒服,她却觉得浑身冰凉。
不久,有人推门进来,她以为是侍应生,头也没抬,直接说道:“谢谢,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出去忙吧。外面的客人应该很多的,去招呼其他人就好。”
除了关门的声音,房间里并没有响起离开的脚步声,反而多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季从安松开了咬住的嘴唇,抬头望向那个方向,一怔,“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展飞站在原地不动,看见她眼底透露出来的防备,眉心微蹙,“你进到客厅时,我就看见了。”
叶家虽然和季家取消了婚约,但是两家并没有就此彻底撕破脸。毕竟季家已经将季从安赶了出去,叶家虽然在情理上有些过分,但是碍于两家老人是多年的朋友关系,至今在生意上还是有不少往来合作。
季老爷子的寿辰,叶家老爷子本来是打算亲自来的,无奈年前就陪着老伴到南方度假,只好让儿子和孙子亲自走一趟。叶展飞和父亲过来的时候比较早,他没有陪着父亲去和友人寒暄,独自坐在角落里。直到季从安出现,他的视线便一直紧随着她。
“哦。”她似乎不以为意,微闭上眼,“你出去吧,外面指不定有多少人在找你。”
不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叶展飞摇头,“没有人会找我。”
季从安微笑,“叶伯伯他们呢?对了,你的未婚妻没有和你过来吗?”
清清淡淡地一句话,在叶展飞听来却带着极大的讽刺。他紧抿着唇,微微喘息过后,低声开口,“从安,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她喉咙发紧,心里万分的难受,脸上却扯出一抹寡淡的笑来,毫不退缩地直视叶展飞,“那你告诉我,我们该如何好好说话?”
如果,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久别重逢即使关系生疏但也可以言笑晏晏。可是,他们毕竟曾经那么地相爱过。自叶展飞进来,自她看见他,她就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
被她这么一反问,叶展飞身子僵住,许多话到嘴边,终是化为那样一句不知轻重的,“对不起。”
他走过去,半跪在她身前,有些颤抖地捧起她放在身前的双手,握在手心里,“从安,我们别这样好吗?你可知道我有多少无奈。放弃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娶一个根本就没有感情的女人,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痛苦。”
以前季从安一直弄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不论是言情小说还是都市情感电视剧里,男人和女人因为各种不情愿的理由分手了,明明可以有许多方式让两个人在一起,可是他们却都偏偏选择了接受现实。她曾不止一次地拉着叶展飞诉说她的困惑,那时候叶展飞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那时候,她不懂那些个‘不得已’具体是什么。
现在她懂了,而叶展飞正为了他那些‘不得已’向她道歉。她眼里泛着晶莹的光,将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抿嘴浅笑,“你根本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叶展飞我不怪你。”
她起身,从他身边离开,直到伸手去拧门把时,身后才传来他沉沉的嗓音,“你说你没再怪我,从安,我倒是希望你能一直怪着我。”
一直怪着,才会一直念着。这是多么自私的想法,季从安望着朱红色的门,一颗眼泪毫无防备地滑落下来,顺着脸颊滴在了书房里的毛毯上,无声无息。
她出了书房,一路低着头往洗手间走去。将洗手间的门反锁后,她才走到洗漱台前,不停地用冷水扑打着脸。
季从安从洗手间里出来,没有再回书房,她熟门熟路避开客厅里的宾客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去。外面没再下雪,但是天空阴沉沉的一片,和她此时的心情有些相像。
客厅的室外阳台上,季长风始终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突然闯进视线里的女人,对沈琰说:“她是我的妹妹。”
沈琰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漫不经心地摇曳着杯子,抬头时表情变了变,平淡无波的双眸里忽然闪过一丝震惊,“季从安?”
难怪初次听见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沈琰视线的不远处,季从安站在院子里那株开满枝桠的梅花前,大雪压着树枝,花朵却开得娇艳美丽。红艳的花和白衣的她,相互映衬着,犹如一幅精雕细琢的画。
季长风收回视线,转头看向沈琰,诧异地问道:“你们认识?”
沈琰明亮的眸光变得深邃起来,“嗯,回国后认识的第一个新朋友。”
“是吗?那还真是巧。”
季长风说完,又再次将目光投向院子里的季从安,默默地蹙着眉。
“长风。”沉默了一会儿,沈琰突然开口,“那天在诊所,你说的那个让你束手无策的人,是她吧。”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季长风身子一颤,紧握着阳台的阑干才勉强站稳,脸色有短暂的苍白,但片刻便恢复过来,不答反问:“沈琰,你和从安有相处过吧,以你的专业角度,你觉得她怎么样?”
沈琰诧异地回头看他,“你觉得她有心理问题?”
季长风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沉吟道:“不是觉得,是肯定。”
沈琰拧着眉,“为什么这么肯定?”
季长风慢悠悠地抬起头,望着一片苍茫的天空,神色悲怆,竟然找不到一点平时沉稳淡漠样子。他闭了闭眼,将呼吸放得极轻,“因为她曾想过要杀了我的父亲,而我就是在那时候失去了右腿。”
沈琰的内心狠狠一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猛地看向院子里的季从安。她脸上有着和季长风同样的神情,那是一种无休无止的哀伤。那样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做出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来。
他又是一怔,忽然想起那晚她对自己说的话,“每个人都会有不开心的时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忘记不开心的事情。”那晚他实在无法想象在她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会让她说出那样的话。如果真如季长风所言,事情也许远远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好一阵,沈琰才微微错开视线,眸光里不再是她,而是印着那株艳丽的梅花,毫不犹豫地告诉季长风,“长风,在我眼里她很好。”
季长风讪讪地摇头,“沈琰,我又何尝不希望她很好。她是我的妹妹,我比谁都希望她安然无恙。”
☆、chapter19
19
沈琰没想到会在季家见到季从安,今天出门的时候便看见她上了一辆车,那时候没多想,现在才想起那是季长风的私人车。从第一次在季家门口见面,到后来知道她的名字,他本应该早就想到她的身份。可是,他却没有。
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直到季长风让人把院子里的季从安带回去,他才跟着回客厅。
寿宴即将开始,在季从安离开书房不久,叶展飞便已经回到宴席上。
季从安没有听从季长风的安排回到书房,而是准备提前离开。她站在大厅的最角落里,悠悠的视线在整个大厅扫了一圈。她就像是现场里最多余的人,又像是一个置身度外看戏的人。季长风正在招呼着宾客,没有人注意她,直到季老爷子被人从楼上搀扶着下来,她才收回漫无目的的视线,投向季老爷子的身上。
两年前,还能指着她鼻子骂的人,此刻正虚弱无力地扶着佣人的手步履蹒跚地走下来。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苍白,令她心中一阵抽疼。
渐渐的,她的目光从老人的身上移开,停留在从人群里出来上前搀扶老爷子的男人身上。那个神采奕奕的男人,是老爷子的小儿子,季长风的爸爸,她的叔叔季明杰。
远远地看着叔叔,他脸上的笑容在季从安的眼里显得那么的扎眼。她半眯着双眸,眸光里透露出一股阴寒清冷。垂在身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全身上下抑制不住地颤抖。
而她的这些表现,全数落在她对面沈琰的眼里。他敛了敛眉,将盛着红酒的高脚杯放回侍应生手中的托盘,在宾客间穿梭,走到季从安的身后。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声严肃的呵斥声将沈琰上前的脚步打断,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季从安身边的宾客都早已散开来。她成了整个宴会最显眼的人,天花板上明亮刺眼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影显得异常的落寞和孤单。
“今天又想着怎么闹?”说话的人是季明杰,他双手还搀着季老爷子,却板着脸十分不悦地盯着季从安看。
沈琰发现他说话的语气非常的不好,完全不像是一个叔叔对侄女该有的态度,应该说是厌恶。他又看向大厅中央的女人,想起季长风和自己说的话,眸光暗了下来。
季从安抬起头来,不经意间看到一旁沉着脸的季长风。他始终紧皱着眉头,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失望,其实她很想告诉他,她并不想在这里‘无理取闹’。
她无奈地勾了勾唇,略略地看了一下所有人脸上的表情,或严肃、或不悦、或深沉,或者一副兴致勃勃准备看热闹。唯有叶展飞,拧着眉站在那里。
发现她在看他,初始那双黑眸闪过一丝疑惑,片刻便由一抹担忧代替。他站在叶父身边,身子的步子已经迈开,正打算朝着她走过去,手却被叶父紧紧地攥着不放。他挣扎了一会儿,转过头不知再和叶父说着什么。
季从安心里一顿,侧开头不再去看他,对上大厅中央叔叔的目光,抿了抿嘴角,半天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她不敢去看被人扶坐在椅上的爷爷,她不用想,就知道此时爷爷的脸色一定极不好看的。她自知不该回来,本就不打算在这里多做停留,想着出来看一眼爷爷然后马上离开,却没想到会被叔叔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