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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拜见陛下。”
延平帝闻声回头,摆手道:“快起来,说了是家宴,对着叔叔,也不必行礼。”
说罢,也没放过身旁的苏淼淼,又笑着道:“你来的正好,说不得正巧能撞见一桩好姻缘。”
苏淼淼心头一跳,竟然又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席下的赵怀芥。
放眼望去,整个楼台上,最与这观星楼相配的,便是刚刚出现的赵怀芥。
一身缥缈的直缀长衫,浑身素净,外面是一件玄色的广袖袍,面如冠玉,发似鸦羽,冷清禁欲的仙人一般。
但这样仙人一般的赵怀芥,起身之后,目光却只径直看向苏淼淼。
他的睫羽浓密,遮去了大半的眸光,外人看去,只是一片淡漠不清,但抬头对视的苏淼淼,却只觉赵怀芥一双桃花眸深邃如渊,闪动着她无法分辨的莫测复杂。
“不必瞧旁人,你是个痛快的,只与舅舅说实话!”
延平帝兴致盎然,似是今日打定主意要做月老,为她牵了这条红绳:“都是自己人,也不必讲究什么腼腆羞涩,只要你说一个好,朕便为你作主,保叫小六这辈子不敢欺负了你去!”
伴着这话,苏淼淼心底也骤然涌起一阵阵的情绪,强烈霸道,几乎要将她的胸膛都胀满冲破,鼓舞催促着,恨不得叫她立时就说出了这一个好。
她生生咬破了舌尖,才能借着口中的血腥气味,挣扎着吐出一个字:“不……”
一个“不”字出口,身后箫予衡面色骤然阴森,案下赵怀芥紧绷的手背却是一松,眸中闪过一丝湛然的光彩。
延平帝面露疑惑:“这是为何?宫中传闻你痴情小六多年,难不成都是蜚语胡言?”
苏淼淼紧攥手心,嗓音中都透着一分嘶哑:“十岁时喜欢,现在不、不……。”
她深深吸了两回气,却发现有满腔的情绪梗着,自己一句不喜欢竟都生生说不出口。
好在延平帝自幼“多情”,却是最能体察女子心事,见状便已贴心的为她说了下半句:“现在已经变了?”
苏淼淼只怕自己一张口,便要说出违背本心的话来,因此只是死死咬着牙,低着头,只当是默认。
这话说的实在任性,身为女子,一见钟情,多年追求,本就失了矜持,五年之后,却又说自己变了情意,如此反复,说一句见异思迁都算轻的,当真细算,落得个大不敬的罪名都不算亏。
那是堂堂皇子,又不是坊市里凭人挑拣的物件,天家威严,岂容这般冒犯?
案下长公主都微微皱眉,苏明德更是心生担忧,唯恐陛下降怒。
可延平帝听闻之后,却是哈哈大笑,满是深以为然:“很对很对,都五年啦,哪能一直不变?”
苏驸马长长松一口气,一时也是无言——
是他关心则乱,倒忘了,若论情意反复,谁能比得过这位陛下?
十岁出头就在祖籍潜邸里身边的四个丫头依次纠缠,闹出四个孱弱的子嗣,之后被太宗教训一场,带到军中,也没能除得了这个跟,禁令方除,便又与城中一位守寡的沽酒女生出了男女之情,不顾身份,日日去那寡妇酒肆中谈情说爱,甚至帮着沽酒搬缸,满京里都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那时连太宗皇帝都已软了口风,打算给这寡妇认个干亲,迎进王府来叫幼子如愿,谁知还是个王爷的陛下却不肯答应了,赠了寡妇千金叫她自去嫁人,自个又倾慕了一位正经的官家嫡女,跟着追去了江南。
陛下这样的毛病,直至登基也是如此,爱宠一人时眼中只有一人,爱之重之,不计性情出身,比话本诗词里的还更缠绵恩爱。
只是这“真情”却是有年限的,少则一半载,多则三五年,便要换另一位新人,又是从头开始。
这么说起来,后宫之中名头最盛,与陛下恩爱时间最长的丽妃娘娘,可不就是正巧得宠了五年?
回过神后,苏明德也不禁迟疑起来——
淼淼难不成也是一样的毛病?十岁时迷了心似的看上了六皇子,五年便又变了?
长公主乃是太宗养女,身上又没有箫家血脉,怎的生下的淼淼,却与当今陛下得了一样的毛病?
延平帝并不在意旁人心思,他生而丧母,太宗忙于征战,只将幼子丢于祖宅,留下的几个夫人都是妾室,又哪敢认真管教,只是一味骄纵着长大,好在也没过分,只是风流了些,只求一个情字。
此刻见苏淼淼竟与他一般,自觉寻着知己,高兴之余又有些发愁:“可惜你是个小女郎,却不好收美纳妾,若不然,既不嫁小六,朕给你多配几个郎婿也未尝不可。”
箫予衡的面色已经阴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苏淼淼恍惚间都听见了背后咬牙般的咯吱声音,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心声。
还是长公主终于忍不住,绷着脸拦了一句:“陛下怕不是喝多了?”
“哎,自家亲戚玩笑,瞧瞧两个孩子都没恼,长姐不必当真!”
延平帝却是一点不介意,兴致反而更浓,说着,又忍不住问苏淼淼:“朕的小六君子谦谦,光风霁月,你如今不喜欢他,又喜欢什么样的?”
苏淼淼被满腔情绪搅着,心下也是一团乱麻,顾不得那许多,只是顺着延平帝说过的反话去回:“自然是沉默寡言,孤高冷傲……”
说未说完,苏淼淼便也忽的意识到什么,话音一顿。
一旁延平帝却已听出了苗头,抬头看向案下,面带玩笑:“话少的,孤傲的,这话可不就是在说大哥家的怀芥?”
苏淼淼猛地闭嘴,险些咬了舌头。
延平帝还在高兴:“怀芥也好,都是自家人,这样好的姑娘,总没落到旁人手中去!”
苏淼淼也开始咬牙了:“舅舅不要玩笑!”
眼看着陛下兴致勃勃,似乎还要再说出什么话来,苏淼淼纠结之中,她索性伸手拿起茶盏,假意要饮,却故意一个失手,茶盏在案上倾斜,温热的茶水都濡湿了半面罗裙。
早该这样的!都怪这强加的情绪将她脑子都变蠢了,这样的法子,她怎么早的没想到?
苏淼淼心下暗暗咬牙,目的达到,更是谁也不瞧,只低着头对陛下告罪一声,便匆匆起身,逃一般的奔下了楼梯。
观星台建的宽阔,更衣之处,在楼梯另一面,虽是正对着梯口,但又退了一步,正巧藏在了去三层的木梯之下,里头能听见外面动静,路过人却不会留意这角落,正是个灯下黑的僻静处。
屋内用木槅扇分成里外两间,除了洗漱之外,屏风外还点了熏香,布置了一方小榻,可叫人休憩歇息。
吉祥也跟了过来,原本还想擦擦茶水,瞧过裙角后,却摇摇头:“湿得太多,收拾不出了,得换一条裙子才成。”
世家女子赴宴,席间换两身衣裙也是常事,只是今日陛下来得仓促,他们也是仓促前来,吉祥却没顾得上没有随身带着更换的衣裙。
吉祥站起来,也只能叮嘱道:“姑娘且一人在这儿歇一会儿,奴婢去取了替换的罗裙便来换了再上去。”
苏淼淼原本也没想这么快就上楼去面对箫予衡,这安排倒是正合了她的意。
她疲惫点头,又叮嘱一句:“先叫人送盆水来,我洗一把脸。”
拒绝箫予衡带来的情绪还在胸口不甘的涌动,催促着她难过反悔,浸一把脸,也能多少压压。
吉祥答应着匆匆去了,许是嘱咐了旁人,片刻之后,一个年长的蓬莱宫宫人,为她送来了一盆清水。
苏淼淼站起身,靠近后看了一眼,不知是从前赵皇后带来的旧习,还是为了迎陛下翻出的讲究,盆内却是炊好后放凉的温水,用了宫中才有的白芷、桂枝调配,水汽氤氲中,泛着幽幽清香,甚至水面上还漂着点点的桂花花蕊。
“不,只拿刚打来的山泉水,什么都不用兑。”苏淼淼收回手,干脆摇了摇头。
她自从在桃花池中恢复清明之后,自个回家里也用各种水都试过。
能够干脆沉池子里当然是最好的,但就像她上次随身在水囊里装着沁凉的山泉水一般,若是不方便,只拿来擦擦脸,也能略微清醒一刻。
但是不论井水泉水,一旦在火上沸过,这效力便立马会减去大半。
公主府不会吝啬这点人力柴火,苏淼淼在家里洗漱不分冬夏,用的也都是兑出的温水,这也是她五年来洗漱沐浴,都从来没有察觉过自个的情绪不对的缘故。
蓬莱宫的宫人面色疑惑,但苏淼淼坚持,便也只得应了一声,又将铜盆端了下去。
苏淼淼这一次,又等了足有一刻钟功夫,才听见了敲门送水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却不是方才那个穿着蓬莱宫服饰的年长宫人,而是一个穿青衣的寻常侍从。
苏淼淼都等着心躁,也顾不得那许多,只当是陛下从宫中带来的人,见人将铜盆放下退出去后,理了理衣襟,便深吸一口气,将整张脸都深深埋进了盆中——
果真是刚打来的山泉水,正午时分,比清早略微和暖些,却也仍旧透着一股激人的凛冽。
纠缠在心头的叹息悔恨,像是黏糊糊的粘在身上的烦人糖丝儿,擦也擦不去,但碰着眼前清冽的泉水,便瞬间化了个干净,整个人都觉着通透利落起来。
苏淼淼闭着眼睛,像小时候那样在盆中呼噜噜的吐着气,最后也不是因为窒息,而是觉着脖子都有些累了,才猛地抬起头来。
顾忌着一会儿还要上楼,若是衣襟湿了不好见人,1起身之后,苏淼淼也仍旧低着头,用双手先擦了一把面上的水珠,才小心起身。
“当心。”
正当她用这样的姿势,有些费力的从怀中掏手帕时,耳畔便忽的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男声,有些模糊的眼前,也出现了一只修长的手心,为她递来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
苏淼淼下意识伸手,指尖碰到丝帕时,鼻端也闪过一丝熟悉的木沉香。
沉香乃君子之香,沉郁温润,中正平和,正是箫予衡一向惯用的香气。
这五年来都十分熟悉的香气,也叫苏淼淼猛然一惊,手心也被刺到一般连忙向后收起。
但下一刻,她未能收回的手腕,便被人用力攥在了手中。
箫予衡紧紧握住她的右手,面上竟还是一副温和关系的神色:“好好的,怎的弄成了这幅模样?”
苏淼淼呼吸一滞:“衡……六皇子,你怎的会在这儿?”
箫予衡微微垂眸,声音透着低沉:“表妹当众拒婚,我总要追上来问一问缘故。”
萧予衡的指腹按在她的手腕,隔着丝帕,并没有肌肤相亲,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滑腻,像是贴了毒蛇的鳞。
苏淼淼眉心紧蹙,这样的箫予衡,叫她莫名生出一股不安:“你先放开我!”
“十岁时喜欢的人,十五岁便换了……”
箫予衡却只是自顾开口,说到这儿,忽的笑了一声,神色温润轻柔:“表妹喜欢的人是换了谁?赵怀芥吗?”
苏淼淼紧紧咬牙:“箫予衡!”
但箫予衡仿佛压根没有听到她的怒意。
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就这般攥着苏淼淼的手腕又上前一步:“表妹既喜欢赵怀芥,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心里在想什么、有何谋算吗?”
苏淼淼不再开口,只用力挣扎着,试图将手腕挣出对方的手心。
这反抗却似乎愈发惹怒了箫予衡,他猛然向前,几乎将她整个人压在身后的屏风。
就在这时,木格门外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道十分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向楼上而去,行走间,还有刀柄甲胄碰撞的声响。
不提能在御前着甲佩刀,只听这过分有力的脚步,除了陛下身前掌宫城禁卫的左门卫上将军铁塔,也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铁将军清查蓬莱宫回来了。
这样匆忙,想必是查出了急事禀报。
听见这声音,萧予衡的神色微微一动。
他的手心温热,眉目之间也仍旧端方谦和,分明还是从前那个人人称赞,霁月光风的谦谦君子。
苏淼淼却不知怎的,竟他的质问中,察觉出一股叫人胆寒的阴戾冷意:“你以为父皇来蓬莱宫,当真只是为了祭祀明烈皇后?你可知今日之后,赵怀芥会有什么下场?”
苏淼淼心下猛地一跳,今早突兀响起的天音重新便又一次浮现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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