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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灵州,李都督立即招来李和等几位折冲都尉,商量戍卫之事。夷男可汗忧心灵州设下陷阱,他们也担心薛延陀人借着送嫁妆的时机安排细作、做出什么布置来。位于北面的河间府尤其须得加强警戒,防止出现任何意外。
当然,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应对之举。私底下,李都督遵从长安发来的密旨,调集了自家五百部曲,意欲假作马贼伏击薛延陀的聘礼队伍,教他们最终只能自认倒霉结不成这桩婚事。五百部曲极有可能不够,但加上李和家的二百部曲、二百女兵,却应是有七八分胜算了。思来想去,自家儿孙中竟无一人能够托付如此重任,也教李都督不得不喟然长叹。倘若将这上千人都交给年仅十三岁的李遐玉,他亦有些不放心。
恰巧,风尘仆仆前来给未来岳家相看的慕容若解了燃眉之急。他带了数百侍卫随行,押送了足足几十车的聘礼,足以展露出求亲的诚意。李都督将他召到书房,与他关上门来说了足足一整日,见他举止应对都很是妥帖,便觉得这个白皙俊美的鲜卑郎君格外顺眼起来。权衡之下,他将此事交付给了新任孙女婿。
不久,整座灵州城的人都知道,这位俊美出众的吐谷浑王室已经向都督府求娶十娘子。此人不但生得极好,且出手大方,眼也不眨便在灵州城买了座三路五进的大宅邸,暂时住了下来。而且,他素来喜爱狩猎,时常带着侍卫、部曲往来于贺兰山与灵州之间。
数日之后,灵州百姓们皆已经习惯吐谷浑侍卫风驰电掣策马奔往贺兰山了。当慕容若带着上千部曲与侍卫浩浩荡荡地离开灵州的时候,竟无人心生怀疑。当然,队伍中多了一两个原本不该随行的人,更是无人知晓。
贺兰山麓附近,此时已然降下初雪。李遐玉穿得严严实实,牵马静立在银装素裹之中。她身后,二百部曲、二百女兵亦是沉默而立。不多时,远远便奔来乌压压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慕容若、李丹薇与李丹莘。
李遐玉目光流转,迎了上去:“十娘姊姊和十二郎怎么也随着一同来了?这回若是教都督知晓,可不会将这笔账算在我身上了罢?”说着,她含笑睇向慕容若:“有了姊夫倒是不错,许多事都能借着姊夫的名头去做了。”
李丹薇翻身下马,因头脸都被裹住,只露出一双美目,声音听来也有几分不真切:“你不必担心,这回我们已经得了祖父允许,这才跟着阿若来了。我许久不曾外出,想趁着这次机会去漠北走一遭。至于十二郎,成日拘在家中也少了些胆气与见识,合该多跟随着你们到处走一走才好。”
阿若?不过是短短一段时日,便已经这般亲近了?李遐玉难掩顽笑之意,但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也不好互相戏弄,于是正色道:“如今天候日渐严寒,并非出行的好时机。不过既然十娘姊姊意欲同行,我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姊夫带的人手足够,专门拨些部曲看顾阿姊与十二郎便是。”经历过剿杀马贼之事后,李丹薇已经绝非那等需要照顾保护的小娘子。但到底姊弟俩比起他人仍然弱了几分,格外注意些也是应当的。
慕容若行了个叉手礼,笑道:“只可惜谢三郎不在,我还想好生谢他一谢。”他话中意味深长,应当是知道了李都督先前乱点鸳鸯谱之事。若非谢琰心念不动,李丹薇又断然拒绝,恐怕他便很难娶得佳人归了。
“姊夫只想着谢阿兄,就没想过谢我这个媒人?”李遐玉回道,“此外,我写与姊夫的信中所提到的事,如今办得如何了?若此事不能成,你们迎亲那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她所说的,自然是帮李丹薇请封县主之事。有了县主的封号,又嫁入吐谷浑王室,日后也无人敢轻易欺辱。
闻言,慕容若神情中亦带着几分郑重:“此事我有分寸,元娘尽管放心。十娘嫁了我之后,我必不会让她受委屈。此次都督给了这般好的机会,我也一定会紧紧抓住,效仿契苾可汗,日后在圣人面前挣得一席之地。”李遐玉满意地颔首,李丹薇却是双颊有些发热,低声提醒道:“歇息片刻之后,便启程罢。我与十二郎都能跟得上,你们尽管放心。”
既然有心伏击薛延陀的聘礼,自然不能在大唐疆域中行事。漠北又是铁勒诸部固守之地,很难无声无息地将一千余人带进去伏击,而后巧妙地脱身而出。故而,也只能选择气候不定的大漠之内。
因有谢琰绘制的舆图,李遐玉与慕容若很快便确定了几个合适的伏击地点,而后悄悄沿着贺兰山的山麓一路向北而去。河间府戍卫的府兵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不但装作没有瞧见这大批人马,还很细心地给他们清扫了马蹄印等痕迹。
薛延陀人准备的聘礼中有大量活生生的牛羊马匹,行路的速度自然不快。其求亲使已经在长安和灵州之间来回了一趟,小可汗突利失护送的聘礼却不过刚抵达大漠北端而已。眼下已是入冬的时节,漠北的草原早已经枯黄,铁勒部族不得不迁徙去水草更为丰美之地。一路上,许多牲畜便因草料不足而病死、饿死,足足折损了一成。即将要越过的,更是缺水少粮草的大漠,还能保住多少牲畜?
一心想着争功的突利失这才发现,要将数万头牲畜长途跋涉送到灵州,实在是太艰难了。越过大漠之后,这些牲畜能剩下五六成,应该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虽说这皆是因夷男可汗担忧横生枝节,力求尽快将新兴公主娶回的缘故,但送聘礼的是他,这些过错也少不得必须他来担着。当然,受训斥都是小事,突利失并不在意口舌上的得失。令他忐忑不安的是大唐天子的态度——即便是再“仁慈”的君主,亦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下去罢。
满腹心事的突利失并没有发觉,自从进入大漠之后,便有千余人分作数十个斥候小队,紧紧地盯住了他们。薛延陀的聘礼虽然丰厚,但护送聘礼者足足有四五百骑士。有如此众多的铁勒精兵护送,大漠之中的马贼也绝不可能壮着胆子前来劫掠。故而,数日过去,薛延陀人都已经渐渐放松了警惕。此时此刻,他们担心的并不是劫掠,而是如何尽量保住每一头活着的牲畜。
然而,即便是将给人吃的粮草全都让给牲畜,即便是小心翼翼绕来绕去走绿洲最多的路线,仍然保不住这些疲惫而又饥饿的牲畜。每天都有牛羊死去,马的耐性更强一些,却也都病恹恹的。想到聘礼严重不足所带来的一系列后果,突利失几乎要绝望了。
☆、第七十五章和亲事绝
狂风卷起漫天沙土,如无数细小的利刃一般袭向越过戈壁荒漠的行人。呼啸的风声几乎遮蔽了所有声响,亦将数万头牛羊的哀鸣淹没在其中。然而可怕的并不仅仅只是这沙暴,还有紧接着降临的剧烈暴风雪。转眼之间,天地便一片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仿佛脱离了尘世。
戈壁某个被石块围起的角落中,数百人正匍匐在数尺深坑之内,躲避这突如其来的狂沙暴雪。刺骨的寒意自几乎被吹飞的帐毡外传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将所有人都冻僵,他们只能紧紧地挤在一处以体温取暖。李遐玉依偎在李丹薇身边,两人互相揉着四肢活络筋血,旁边则簇拥着同样互帮互助的女兵们。她们外围不远处,慕容若正认认真真仔细照料着李丹莘。
“这大漠的气候实在太过诡异。”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李遐玉从怀中取出一小壶烈酒,饮了几口取暖,再递给李丹薇,“这两年出入大漠无数回,都没遇见过如此剧烈的暴雪。”说到此,她愁色尽消,忽地一笑:“看来,也是天命不佑薛延陀人。不需咱们出手,他们也会自取灭亡。”数十万头畜生,凭着几百骑士与上千奴隶又能护住多少?待这回暴雪结束之后,恐怕到处都是冻毙的牛羊马匹罢。薛延陀人不愿以金银财物作为聘礼,一心掠夺铁勒诸部的牛羊充数,最终却是自作自受。
“如此甚好。”李丹薇也喝了些烈酒,脸颊烧得微红,“咱们不出手,薛延陀人便寻不出任何嫁祸的借口。说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何他们就不愿等上几个月,待春日牧草丰美之时再来送聘礼?便是我从未养过牛羊也知道,须得给它们备上充足的牧草,才能走过这茫茫戈壁大漠。”
“恐怕是担忧时间拖得太长,大唐找借口悔婚罢。”李遐玉已经有几分醉意,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这般顾虑也不无道理。而且,八月末从薛延陀牙帐出发,十月末怎么都能走到灵州,只要多备些干草,倒也不惧牛羊折损两三成。不过,他们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天意不成全的结果。经过这次暴雪,那些牲畜恐怕连两三成都保不住。”
“元娘,冻死了那么多牛羊,想来薛延陀人也不可能将它们全都带走。”旁边的女兵小头领安娘与定娘皆有些雀跃,“咱们自从来了这大漠,便没尝过几回荤腥,不如多留几日,也好庆贺一番?”
“那是当然。”李遐玉微微一笑,“大家尽管敞开怀吃喝,好生犒劳自己!”这回众人都不曾杀人见血,就当是出门散一散心也好。“这种天气,咱们便是将牛羊肉都带回家去,亦是无妨。”此处离大唐也不过是催马奔驰两三日的距离罢了,就当作是冬狩收获了猎物,且新鲜着呢。
“十娘姊姊,可惜姊夫这一回不能用薛延陀人的头颅换取军功了。”她转而又想到慕容若的立场与志向,颇有几分可惜。当然,无论如何,慕容若的起点也比谢琰高些。只需弘化公主呈上折子,他至少能从校尉一职往上迁转。
李丹薇捏了一把她的手臂,嗔道:“才提起吃食,又说到头颅。好好的胃口都要教你败光了。功劳什么时候不能挣?这回若是真杀了薛延陀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换取功勋。倒不如像如今这般松快些得好。”
不远处的李丹莘听两人说着“头颅”这般可怕的词,居然还一脸不变的笑意,禁不住有些头皮发麻之感。他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声,看向旁边神色一如往常的慕容若:姊夫的喜好,果真是不同常人。自家阿姊也就罢了,到底谁有那个胆量,将李元娘给娶了?不论是谁,那绝对都是真正的猛士,他一定会终生敬佩此人。
靠着几乎冻成石块的干粮与烈酒,一群人终于熬过了持续两三日的暴风雪。毕竟这是大漠,风雪不可能持续太久,如此突然地降下大雪冰雹已经是数十年难得一见了。两家部曲与吐谷浑侍卫从帐毡的角落中钻出去,分别清理积雪,打探薛延陀人的动向,收集附近绿洲的柴火以及牲畜粪便等供生火之用。
待到终于搭起了帐篷,柴火噼啪地燃烧起来,便有斥候悄悄拖了几十头冻死的牛羊回来,禀报道:“粗略看去,牲畜约莫冻死了五六成,冻伤的也有不少。那薛延陀的小可汗看着像是傻了,正直挺挺地站在边上发愣。护卫骑士倒是不曾出事,那些个驱赶牲畜的奴隶也冻死冻伤了好些,许多人都正在哀嚎。”虽说不论是唐人或是吐谷浑人,与薛延陀人都有血海深仇,但到底也只是针对那些劫掠入侵的骑士。眼睁睁看着数百奴隶生生冻饿而死,便是再铁石心肠,也难免生出些许恻隐之心。
“你们拖回牛羊的时候可得小心些,别留下什么痕迹。”李遐玉随口道,“此外,赶紧与其他斥候小队联系,让他们尽快回来,不必再紧紧盯着了。”说罢,她抿唇浅笑:“定娘安娘,还等什么?牛羊肉随便取用,你们便尽管大展身手就是。”
女兵们都嘻嘻笑起来,这个说想炙肉,那个说想炖骨头汤,瞧着竟也与寻常小娘子一般无二。思娘与念娘则收集积雪烧开了水,供李遐玉与李丹薇擦拭净身。待收拾妥当之后,两人坐在火堆边轻言笑语起来,完全不似刚经历过风雪深埋的折磨。
“如今想来,崔尚书当初在薛延陀设下的局,可真是一环又一环的劫。那小可汗突利失原本有望接替可汗之位,但此事之后,天灾也会被归结为人祸。谁叫他才是送聘礼的人?不怪罪他还怪罪谁去?被逼到绝境之后,兄弟阋墙大概便离得不远了。若是薛延陀内乱能将那些控弦之士消磨干净,日后平定漠北便不必太过费力。”
“夷男可汗尚在,便是兄弟相争,也不可能公然打杀起来罢?这突利失也是生不逢时,恐怕下场堪忧。”
“不错,他的长兄大度设便是因兵败而威望尽失。说不得他也会沦落到这般地步。不过,到底不是自己的过错,他又如何能甘心?”
李丹莘与慕容若进得帐篷时,便听两个小娘子笑谈着薛延陀的形势,所言皆有理有据,教人不知不觉便听得入了迷。李家小十二郎从前只知顽耍与进学,便是听父兄说起政务之事,亦只是匆匆带过,何曾听过这些?他也顾不得在心中感叹什么,乖乖坐在旁边,竖起耳朵认真地边听边思索。
慕容若心中自有沟壑,但听李丹薇与李遐玉议论政事,也有几分豁然开朗之感。他不动声色地加入了两人的讨论,越发觉得火光之下侃侃而谈的李丹薇耀眼动人,心中禁不住一热,暗暗盘算起了娶得佳人归的好日子。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突利失彻底陷入了绝望。数万头牛羊马匹,完好活着的如今只剩下二成左右。他几乎已经无法估算,到达灵州之后,这些“聘礼”究竟还能余下多少。然而,便是再绝望,他也不得不继续往南行。否则,若是再被困在大漠中,这些牲畜尽数死去,他恐怕便不得不背负着骂名赶紧出逃了。去灵州之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许大唐天子确实仁慈,能原谅他呢?阿父仙去之后,他必会百倍千倍待新兴公主好,如吐谷浑那般成为大唐忠心耿耿的女婿。大唐既然能善待突厥人,善待那些内迁的铁勒部落,自然也会善待归降的薛延陀人。
于是,突利失勉强打起精神,加紧往灵州而去。无数头冻毙的牲畜,都被他们丢在了茫茫大漠之中。他当然不会知道,有一千余人正跟在后头收捡“猎物”,权作这回北赴大漠的收获。而薛延陀人的聘礼只余下两三成的消息,也早已经秘密传回了灵州,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圣人的新敕旨已经盖上了玺印,只等着合适的时机颁布。
十月末,薛延陀人的聘礼送抵灵州。传闻中比照着新兴公主的嫁妆单子准备的丰厚聘礼,却折损大半,只剩下二三成。原本接到消息大喜过望的求亲使十分惊惶,负责送聘礼的小可汗突利失则使尽办法,强烈要求去长安觐见圣人,向圣人解释清楚缘由。李正明都督当然不愿再给他们任何机会,立即上折子强烈反对与薛延陀人继续结亲。
他的折子呈到御前,即刻引起了朝堂中的大讨论。原本就反对此事的一群大臣更是接连进谏,将此事的严重性大书特书,视为是薛延陀对大唐国威的冒犯。赞同此事的大臣们则日渐沉寂下来:将心比心,若是自家女儿要嫁给这等不知礼的女婿,如何能忍耐下去?更何况,薛延陀夷男可汗已经一再违背诺言,泱泱大唐又何必忍气吞声地持续退让?既然身为四方来拜的天朝上国,便不仅该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也该有震慑四邻的霸气威势才是。
于是,圣人以薛延陀聘礼不齐备为由,绝了这桩婚姻,并斥责薛延陀对大唐不敬。此敕旨传至灵州,小可汗突利失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至于薛延陀牙帐当中的夷男可汗,也只能在拔灼等人要求处罚突利失的激烈争吵声中,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当和亲失败之事在漠北传开之后,原本便各怀心思的铁勒诸部越发蠢蠢欲动起来,薛延陀的声望已经渐渐降到无法再辖制诸部的地步。
虚惊一场、曾成日以泪洗面的新兴公主,亦很快便被圣人做主许给了赵国公长孙无忌的族侄长孙曦。这是长孙氏第二回尚主,自是越发荣光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在史实当中,薛延陀准备的聘礼也是被一场暴风雪给毁掉哒
二凤立刻用没准备好聘礼为借口,绝了这桩婚事
薛延陀从此一蹶不振——欠了太多,也该慢慢还了
嗯,这就是一桩婚事引起的血案(民族兴衰)(喂)
☆、第七十六章再提婚事
大唐与薛延陀和亲之事断绝的消息,不多时便在长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时常在平康坊风月三曲附近巡视的武侯们自是时不时听得许多零星的小道消息,无不很是兴奋地回来说与谢琰听。他们津津有味地议论着长安百姓们的各种奇诡猜测,而谢琰早便收到李遐玉写的信件,再清楚不过前前后后诸事,对这些自是一笑而过,不予置评。
转眼便又是休沐之日,契苾何力一早便遣了仆从过来,领着谢琰去将军府赴宴。谢琰实在推辞不过他这般盛情,也只得将武侯铺中之事再度托付给郭朴,骑马朝着位于长安城西的布政坊而去。将军府是座五进三路的华丽宅邸,据说是御赐宅第,楼台亭阁与景致都十分难得。然而,传闻中契苾将军却是个不懂风花雪月的,设宴时从未想过邀人游园。故而,至今将军府的园林美景也只是存在于内眷之间的传说而已。
谢琰下马之后,便随着态度和善的仆从与管事来到外院正堂。他原以为契苾将军会邀上三五人一同谈天畅饮,却不料偌大的厅堂之中只摆着两张食案。契苾何力坐在红泥小火炉边,正亲自执壶温着上好的烧酒。仔细说来,契苾将军并非不通汉家规矩之人,只能说他确实很是欣赏这个小辈,愿与他忘年相交,这才如此热情。
既然这位长辈真心相待,谢琰自然感念于心,上前几步行礼道:“闻起来似乎是上好的剑南烧春?煮沸之后,酒性更烈些,正适合冬日饮用。若是可汗不嫌弃,便让属下来温酒罢。在家中亦常为祖父温酒,也算是熟练。”说罢,他便在火炉旁坐下,伸手接过酒壶,将酒香扑鼻的酒液倾倒进铜釜当中。
“啧,在我阿娘跟前便自称‘孩儿’,好不亲热。怎么换了在我跟前,就成了‘属下’?”契苾何力拧起眉,脸上也带出几分不悦,“旁人跟前守礼一些也就罢了,这里就你我二人,难不成你不想认我这个叔父不成?”
谢琰无奈苦笑,只得又给他行了个叉手礼赔罪:“承蒙契苾叔父不嫌弃。”
总算听他唤了一回叔父,契苾何力朗声大笑:“好侄儿!说来,你的鼻子倒是灵得很,可见确实是个酒量不错的。咱们先喝些烧酒暖一暖腹,然后再让你尝尝我珍藏的葡萄酒。不醉不归!”他话音方落,仆从们便陆陆续续搬了好些酒坛放在一旁。
“孩儿可不敢耽误叔父明日上朝。不如待到过两日冬至的时候,再请叔父去酒肆里痛快喝一场如何?”冬至是大节庆,休沐七日,便是稍稍放肆些亦无妨。
“也好,你如今在平康坊武侯铺宿卫?据说那里常有醉酒争风闹事的。若是那些纨绔子弟羞恼起来迁怒于你,记得报上我的名号。虽说在长安城中我算不得什么人物,许多人却也须得给我几分面子。你如今根基尚浅,若是不慎折在这些犄角旮旯中,便太可惜了。”
“多谢叔父,孩儿敬一杯,饮胜。”
“哈哈,好!饮胜!”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转眼一壶剑南烧春便见了底。契苾何力随手取了个酒坛拍碎封泥,浓浓的酒香便涌了出来,竟是几可挂壁的琥珀葡萄酒。谢琰连声赞好酒,一饮而尽。如此一面随意用些吃食,一面不停地饮酒,不多时竟已经下了好几坛。
觥筹交错之间,他们又很随意地说起了此次和亲之事。契苾何力深恨薛延陀劝诱他的族人北逃,使得契苾部落一分为二,如今实力大不如前。同时,因他被背叛者劫持,困在薛延陀牙帐,令圣人不得不答应和亲,故而他又一直对这对天家父女心怀愧疚。如今这桩婚事终于断绝,他也颇为解恨,咬牙切齿道:“他日攻打薛延陀牙帐,我必要将其夷为平地,方能解心头之恨!”
谢琰给他斟酒,闻言颔首:“叔父记得将孩儿点为先锋,也好让孩儿冲锋陷阵,多取些薛延陀人的头颅。昔年孩儿曾亲眼见他们攻打夏州长泽县,杀了数千无辜百姓,害得元娘与玉郎失去怙恃,此仇必须百倍报之!”
“好!”半醉的契苾何力拍案大笑,醉眼朦胧地盯着对面的少年郎,“谢小郎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说来,你这般好的小郎君,该不会已经定亲了罢?否则,为何阿娘不替我们家几个小娘子想一想,将你说回来?”
也已经有些醉意的谢琰反应稍有些迟钝,接道:“孩儿孤身在外,年纪也尚小,故而尚未定亲——难不成契苾叔父想给孩儿说一门亲事?”话甫出口,他便猛然清醒了许多,顿时有些懊悔自己方才这一句话中的说笑之意。
然而,不待他将这番话圆回来,契苾何力便瞪直了双目:“来当我家女婿!我将大娘子许给你!”
“……承蒙叔父厚爱,孩儿如今身份地位卑微,配不上大娘子……”
“我绝不会看错!你以后一定是个有出息的!性情又好,生得也俊俏,颇合小娘子们的心意,远比那些个只知走马击球、吟诗作赋的名门子弟好多了!而且,你我翁婿之间投契,往后就住在将军府里,每日习武饮酒,岂不是快活得很?!”契苾何力越说越顺畅,很是有条有理,竟全然瞧不出已经喝醉了。
谢琰无奈,又推辞道:“孩儿想立业之后再考虑成家之事,说不得还须得等上五六年再说罢。”“先立业后成家”,这句李和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一向都颇为赞同。故而他虽然已经遭遇过李正明都督的青眼相看,却仍然并未仔细考虑过自己究竟想娶什么样的娘子,要一门什么样的婚事。他心中只知道,娶亲绝非小事。但让他完全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里却又很是不甘。他家阿娘取中的娘子,绝非他心头所好——而他心头所好到底是何等模样,他却也一时想不清楚,亦没有时间仔细去想。
“正好我家大娘子年纪也不大,才不过十岁,多留五六年反倒是好事!”
“……叔父应当知道罢,沙门都督已经与我家结亲。按照礼仪规矩,两家再度联姻并不妥当。”
“那小子姓孙,你姓谢,有何干系?”契苾何力双眉倒吊,瓮声瓮气道,“莫非你心里不乐意?这才百般推辞?安心罢,我家大娘子生得不似我,五分像县主五分像阿娘,绝不会辱没了你!”
“叔父言重了……”谢琰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面对一个醉酒之后变得无比固执之人,无论他道出再多的理由,他似乎也无法接受。难不成要暂且答应下来?不,此念头一起,便即刻被他否决了。他绝不能说出任何惹人误会的话来,免得日后更不好行事。当初姑臧夫人从来不提亲事,恐怕也是无法为大娘子的婚事做主的缘故。临洮县主更不可能容忍自家掌上明珠被许给他这般的没落子弟,想来契苾可汗亦是一时兴起。
想到此,他的酒意已然完全醒了,再看周围,似乎已经无声无息地少了一个仆从。于是他闭口不应,只继续劝酒,很快便让契苾何力喝得昏昏沉沉趴倒在食案上。正堂北面摆着一张长榻,正好可做歇息之用。谢琰便与管事、仆从一起,将他扶到榻上休息。
就在此时,隐隐有暗香袭来,一位身披雪白貂裘、妆扮极为富丽的贵妇扶着侍女,踏进了内堂。她生着一双吊梢凤眼,望过来时隐含威势,嘴角也抿了起来。谢琰心中知道,这便是临洮县主了。虽说被她以估量的目光看着,隐约觉得有些刺人,他的神情却依旧谦逊平和,不卑不亢地行礼道:“某谢琰,见过临洮县主。”
他躬身行礼,临洮县主居高临下地望了好一会,才淡淡地道:“不必多礼。既然谢郎君是将军看重的忘年之交,日后便多过来陪将军吃酒罢。只是,将军喝醉的时候时常胡言乱语,方才所说,你也很不必放在心上。”
“某省得。”谢琰道。她不提是什么事,他便也不提,就当什么也不曾听见就是了。
而后,谢琰便告辞离开了。将军府管事送他出门,临来有些欲言又止。他微微一笑:“大管事尽管放心,将军不过是醉意上涌、一时兴起罢了。某也无意高攀将军府,能得县主及时解围自是再好不过。此外,将军酒醒之后,烦劳大管事替某传一句话,就说某最近定会寻访些好酒肆,等着将军一起去吃酒。”
骑马回程的路途上,谢琰回顾着这几个月的经历,心中若有所思。接二连三地险些被人强行许了亲,或许,他确实已经到年纪了?可他论虚岁不过十六,依然有些太年轻了罢?与元娘一样,且还得过两年才适合说亲呢。
不过,接连拒绝许亲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说不得旁人还以为他心思深沉,意欲日后得了功勋再求娶更好的婚事。而且,家中阿娘虽不见他也不管他,但从不会顾及他的想法,或许什么时候便径自给他定下一门婚事,让他归家去成亲。他的婚事——若是自己不中意,谁也不可能逼迫他同意,就如同前途志向,也只能由得他自己做主!
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一番了。
☆、第七十七章谢郎打算
回到平康坊武侯铺后,谢琰将从路边小酒肆中买来的两坛上等新丰酒扔给了属下,让他们分着喝。在猛然响起的哄抢打闹声中,郭朴步伐轻快地走过来,低声向他禀报了几件争斗抢道之类的小事:“方才咱们有人瞧见,先前那几个曾在中曲打起来的纨绔子弟,又前后去了南曲。若是遇上,说不得会再打上一场。听闻其中一人是豆卢家的,一人是韦家的,其余人等出身都不比他们高,应是依附他们的狐朋狗友之辈。”
“派第三队去附近盯着。若果真生事,及时将他们分开,令他们的仆从回去禀报。实在不成,只能抬出契苾将军的名号了。”谢琰轻轻笑了笑,瞥了他一眼,短暂沉默,方道,“你确实是个细心的。若功勋迁转赶上了他人,我会向祖父推荐,提拔你做队正。”其余人虽多次追随他风里来血里去,但到底仍缺少几分领兵的才能。郭朴此人细心且敏锐,又能服人,其实比孙夏更适合统领一群人。
郭朴毫不掩饰地露出喜色:“多谢郎君提拔!”
提拔归提拔,元娘可不能许给你,我可是公私分明得很——谢琰心中想着,将从灵州新赶来的十来个部曲唤进自己的寝房中。这些部曲之首便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冯四,其余皆是由冯四一手调教出来的少年部曲,亦是当年长泽县兵乱之后留下的孤儿。
那时谢琰命冯四救出了数十个被突厥人掠作奴隶的孩童,并让他们自行选择去留。愿意为爷娘亲人报仇的,便留在他身边当部曲,灭去薛延陀之后再放为良籍;不愿杀来杀去血肉横飞的,便领一贯钱落户弘静县或回长泽县。不过,边民本便都是血性率直之人,这些孤儿无一退缩,皆毫不犹豫地决定成为谢氏部曲以报家仇,他也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私兵。郎君皆交给了冯四操练,小娘子则留在李遐玉身边与女兵一同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