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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草原上的狼跑去做了汉人的狗!还是一部可汗呢!简直是咱们铁勒人的耻辱!”
“汉人皇帝还愿意拿亲生的女儿来换这条狗。做狗做到这个份儿上,说不得也值得了!”
“此事当真能成?可汗和小可汗都希望能娶汉人公主,但拔灼那一头……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小可汗脸色很是难看,定是在牙帐里受了拔灼的冷言冷语。”
“按我说,拔灼那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铁勒人受了突厥人那么多年的气,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汉人也压在我们头上吗?战败一次又能怎么样?草原上谁没败过一回两回?还怕了他们不成?那些个汉人就是一头狼带着一群羊而已,哪里比得上咱们?!用得着怕吗?”
“怪不得说你头脑简单。如果让小可汗知道你居然觉得拔灼不错,你就等着挨鞭子吧!小可汗的脾性才最像可汗——不管做什么事,咱们只需得到好处就行。至于是不是与汉人结交,又有何干系?天高地远,他们又管不着草原上的事,也就是嘴上占占便宜!”
几个薛延陀人说得高兴,又回头瞥了瞥依旧面无表情的谢琰:“瞧这个汉人小子,哪里像咱们的崽子们那么结实高壮?只怕一拳就揍得他哭爹喊娘了。”他们大笑了一番,满以为这个瘦弱小子心里正不知有多惊惧呢,又恶狠狠道:“汉人小子,将你抱着的木箱子给我们看看!!”方才从突利失的神色来看,便似是担心汉人借着送礼物的机会,与契苾何力暗中来往、相互勾连。他们作为其亲信部下,自然懂得要如何为小可汗分忧。
话音方落,这几人便露出狰狞之色,动手想要强抢。谢琰轻巧地往后一避,躲了过去。
薛延陀兵士气得哇哇大叫,又扑了上来。谢琰抱着檀木箱笼便往前跑去,一路上自然惊起一阵阵喧哗。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不远处有一顶装饰较为精美的大帐,两个胡人婢女正自内而出,身上穿着胡服,绣纹却是大唐的式样。他心中微微一动,径直往帐中闯去。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此帐?”帐篷内的胡床边,坐着一位身量魁梧的铁勒汉子。他听见声响之后,立刻拔刀而起,怒目而视。谢琰仔细打量着他,见他眉目深邃,神色警惕而沉着,浑身伤痕累累,尤其缺了一只左耳,便能确定他的身份了。
而这汉子见闯进来之人竟是一位乌发乌眼的汉人少年,也吃了一惊。
“某奉大唐天使崔尚书崔公之命,给契苾可汗送临洮县主所托之物。”谢琰道,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送上那檀木箱笼。他说的是长安官话,契苾何力自然能听懂,追进来的胡婢、薛延陀人却一头雾水。
“什么?圣人遣了来使?”契苾何力微惊,拧紧双眉,又对几个薛延陀人喝道,“给我滚出去!没有我的命令,尔等怎么敢擅闯?!不分上下尊卑的东西,拖下去抽几十鞭子!抽死了事!以儆效尤!”他虽受困此地,但到底是一个部族的可汗,身边仍然有些忠心耿耿的侍卫。而且,夷男可汗既然在盛怒之下也不曾杀他,自然亦不会因区区几个兵士的生死而为难于他。
很快,那几个辩解自己是突利失部下的薛延陀人便被制服,径直拖了出去。而后,契苾何力收回目光,有些疑惑地打量着谢琰:“你是崔公身边的人?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某是灵州人。”谢琰道,“有幸得崔公看重,暂时收留在身侧充作护卫。”
“崔公已经去见夷男了?”契苾何力又问,直呼薛延陀可汗的名字,不仅毫无尊重之意,而且充满了痛恨与厌恶。
“是。”谢琰接道。
“圣人果然答应和亲?”
“是。”
“绝不能答应!”契苾何力猛然转身,举步便要往外行去,“公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能下降薛延陀这等乱臣贼子?绝不能让夷男那畜生得逞!”
☆、第四十五章确定和亲
“可汗且慢!”
“且慢!”
两道几乎异口同声的齐呼,唤住了浑身气势大涨的契苾何力。他气恼地大喝一声,却仍是生生地止住了往外奔的脚步:“都是因我放纵不察之故,咱们部落居然胆大妄为叛逃大唐,一家三口才落得被人囚禁的地步!我这条性命是死是活,自己倒是不在乎!可对大唐北疆而言,却又轻易死不得!然而,圣人惜我,居然要以亲女来换……”说到此,他喉咙哽咽,堂堂九尺大汉,竟是潸然泪下。
“此事与你何干?”胡床上躺着的人长叹一声,声音涩然,“都是阿娘的错,不曾察觉薛延陀人混入部落。他们在阿娘跟前试探,也只是喝退训斥了事,没有将他们都捆起来早做防范。若不是阿娘和沙门着了他们的道,凭你之力,又怎可能会落入他们手中?”
谢琰循声望去,却见一位褐发琥珀眼的中年胡妇躺在床榻上,脸上满是病容——想来应该就是契苾可汗之母姑臧夫人了。这位夫人生了病,契苾何力侍疾,看起来倒是都不假。不过,生病的缘由却也值得商榷推敲——毕竟这是薛延陀人的牙帐,想做些什么手脚实在是太简单了。用姑臧夫人以及契苾沙门来困住契苾何力,何尝不是薛延陀人的又一种手段呢?
“阿娘,此事既是我们造成,便须由我们来解决!”契苾何力接着道,“眼睁睁看着公主落入薛延陀人手中,我实在做不到!”
姑臧夫人摇首:“外头都是薛延陀人,此处距牙帐又离得远。凭你一人之力,怎么可能闯到牙帐里头去?别白白地再受一回伤,反倒让夷男那狗贼又抓着借口找你的麻烦。你且静一静心,大唐天使既然来了,且与他会一会再说罢。”
“可汗,如今圣人已经颁下敕旨,天下皆知,和亲之事势在必行。”谢琰道,“想来在圣人眼中,此时此刻,新兴公主金枝玉叶也抵不过可汗一家三口的安危。请可汗莫要着急,否则,反倒可能致使崔尚书谈判越发艰难。”他说的所有话,皆是真实,却在“此时此刻”四字上越发着重。
契苾何力毕竟是胆识见解皆远超常人之人,琢磨出他言中的暗示,转身坐了下来:“你年纪虽小,此话倒是说得巧妙,不愧是崔尚书看重的人。不错,此时此刻,我们绝不能出什么差错,否则圣人忍痛割舍爱女的心意便白白浪费了。”
“圣人至情至性,舔犊之情亦是不会少。”谢琰又道。说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眼下毕竟身在敌营之中,什么都不能说得太明白。这些道理,契苾何力应该也知晓,只是身在局中,太过愧疚,才一时迷惑罢了。
契苾何力颔首:“我知道了。你且去回禀崔尚书,请他尽力就是。无论他想要我做什么,我定会全力配合。”和亲,说不得也是一种手段。如何将这种手段运用到极致,他不擅长,但如崔敦那般的人物自是娴熟得很。薛延陀想从大唐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说不得反倒被大唐重重一击呢?
“是,某必将可汗之言尽数回禀崔公。”谢琰道,又向胡床方向遥遥行礼,“姑臧夫人病势沉重,想来是因薛延陀缺医少药的缘故。此行有太医署的太医随行在侧,理应为姑臧夫人好生诊治调理。”
姑臧夫人微微一笑,眼角的纹路皆舒展开来:“小郎君心细如发,多谢了。”契苾何力亦是大喜:“阿娘已经病了半个多月,确实拖不得了。你若独自回去,恐怕有人为难于你,我立刻派侍卫跟着你去见崔尚书!”他方才还发愁用什么为借口,派人与崔敦联系,眼下却是一箭双雕了。
谢琰出了帐篷之后,原本守候在帐外的两个契苾部侍卫便闷声不吭地随上了他。他随意地瞥了一眼,方才那几个薛延陀兵士仍被按在远处执行鞭刑,背上已经抽得血肉横飞,眼看着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见他出帐,他们竟都挣扎起来,狠毒的目光如匕首一般剜向他。谁知这少年郎竟似不曾看见似的,径自施施然地离开了。
三人到得大唐一行人休息的帐篷群,果然发现里头依旧寂静一片。想必崔敦仍带着几位折冲都尉在牙帐中饮宴。谢琰也不着急,寻到崔家部曲们所在之处,与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端的是豪爽之极。一路行来,这些崔家部曲对他极有好感,将好酒好肉都给他留了些,见他又带来契苾部侍卫,更是称兄道弟亲热起来。
直到夜色渐深,崔敦一行人才在突利失的护送下归来。谢琰喝下几杯冰凉的水冲淡酒气,悄无声息地随在后头进了崔敦的帐篷。只见崔尚书立在帐篷中央,脸色暗沉无比,拂袖道:“小可汗不必遮遮掩掩。原以为薛延陀是诚心诚意求娶公主,却不想还有人居然当着老夫的面就大发厥词!若是他日公主当真嫁过来,还不知要受多少闲气!堂堂大唐公主,岂能受这般折辱?!今日之事,老夫必如实禀报圣人!”
鸿胪寺长史如实表达了崔尚书的愤怒,在场的大唐人无不怒目而视,难掩郁怒愤慨。突利失焦灼之极,忙辩解道:“崔尚书,那不过是我那弟弟的酒醉之言!且阿父已经将他驱逐出帐外,显然并不认可他的言论!阿父确实是诚心诚意求娶公主,必会立公主为大阏氏,任谁都不可能越过公主去!”
“呵,这种话老夫怎能相信?听说这位拔灼王子是如今的大阏氏之子,颇得可汗宠爱?怪不得侮辱了我大唐公主,居然只是被驱逐出牙帐,什么惩罚都不必受!且不说有爱妻爱子在侧,可汗待公主还会有多少真心——他日若教这拔灼王子当了可汗,薛延陀王帐里还会有公主的立足之地么?!”崔敦冷冷一笑,“老夫手持旌节,代表的便是大唐天子!圣人虽有亲善之意,但若尔等暗藏祸心,便不必再多谈了!”
突利失想不到他会翻脸,心里又苦涩又恼怒,咬牙道:“方才崔尚书不是已经答应阿父,公主和亲,薛延陀部与大唐结成翁婿之好,契苾可汗便充作提亲使前往长安……”
崔敦挑起眉:“不错,公主和亲——我们大唐公主的封号多得是。既然尔等无诚意,圣人又何必以亲出的新兴公主下降?弘化公主、文成公主,哪个不是我们大唐的贵主呢?”大唐宗室枝繁叶茂,寻个宗室女出来还不容易么?
突利失张大口,无言以对。便是傻子都知道,皇帝亲生的公主与被封的公主差距到底有多大。若只娶了个宗室女,与吐谷浑、吐蕃又有何异?薛延陀凭什么向西突厥施压?凭什么借着大唐如今的声威傲视漠北?可是,他心里更清楚,阿父对拔灼另眼相看,是绝不会轻易处罚于他的!说不得他将这句话传回去,灰头土脸的还是自己!!
“夜色已经深了,小可汗自便罢。”崔敦坐下来,冷淡地表示送客。几位折冲都尉齐齐地站在他身后,努力睁圆虎目壮大他的声势。突利失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得道:“崔尚书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拔灼不对,我必会让阿父处罚于他。请崔尚书一定要相信,薛延陀娶得公主之后,必定会奉公主为上宾……”
说罢,他转身欲出,眼角余光瞥见谢琰上前去,低声道:“临洮县主所托之物已经送到,契苾可汗十分高兴。听闻来使中有太医署的太医,可汗恳请太医前往,为姑臧夫人诊治调养。”
“姑臧夫人的病势居然如此沉重?”崔敦显然气恼更甚,望向突利失,讽刺道,“原来,可汗所说的,待契苾可汗、姑臧夫人一家为贵客,就是这么招待的?!若是姑臧夫人有什么闪失,契苾可汗事母至孝,别说是小可汗,恐怕连可汗都担当不起后果罢?!”
突利失额角已经沁出了冷汗。他顾不上追究谢琰到底是如何大摇大摆在帐篷群中来去的,只能道:“姑臧夫人的病势拖不得,既然天使中有太医,便立刻前去诊治就是。若需要什么药材,王庭内来了不少粟特商人,应当全部都能换得。”薛延陀人生病自有巫医医治,但姑臧夫人在凉州居住了十几年,早便不适应巫医的治疗方式了。若是当真出了什么差池,契苾何力、契苾沙门兄弟两个愤恨之下,说不得便会带着契苾部反叛,将薛延陀部逼死其母的名声传遍漠北。到时候,别说统一铁勒诸部了,可能反倒激起其他各部的防备之心!这也是为何契苾何力不愿投降效力,夷男可汗反倒拿他没有法子,只能软禁起来的缘故。
崔敦沉吟片刻,命太医立即跟着契苾部侍卫去诊治,又意味深长地对突利失道:“先前那些时日,与小可汗相谈甚欢,老夫也知道小可汗对大唐的亲善之心。原以为夷男可汗派小可汗前来接待我等,是因重视小可汗之故。如今,我们不过才来了半日,便出了这么多事,小可汗也委实不容易。”
突利失虽然依旧满怀警惕,但这几句话无一不说中了他内心的委屈与隐忧,竟令他油然生出几分愤然之感:不错!看起来这是个揽声望的好差事——当初阿父将差事交给他的时候,他也是满怀欣喜!但谁知道,这差使居然这么不容易?!拔灼从头到尾都来找麻烦不说,族中还生出了这么些事!就像这个大唐天使所说,如果阿父当真诚心诚意求娶公主,就不该纵容拔灼闹出这么些事来!想借大唐的威势,还想在天使面前耀武扬威,真当人家是傻子不成?!
“罢了,小可汗不容易,老夫也就不为难你了。”崔敦道,“本想立刻去见一见姑臧夫人,问候一声,如今天色太晚,也不是时候。明日烦劳小可汗与可汗说一声,老夫想见见契苾可汗。方才诸事都已经定下了,契苾可汗往后便是提亲使,想来可汗也不会再阻拦才是。”
突利失左思右想,脸色变幻万端,最终微微一整,正色道:“崔尚书说得是。不过,提亲之事,还有诸多可商榷之处,我也需见一见契苾可汗才好。不如明日我与崔尚书同去?许多事,都得坐下来好好商量方可。”
崔敦颔首,微微一笑:“下降的究竟是哪位贵主,就端看小可汗与可汗一念之间了。吾大唐天子之意,当初册封小可汗时,便可得知了。圣人当然更喜欢与大唐亲善的女婿,如此也能放心送女儿出嫁不是?”
听得此话,突利失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滚烫起来——拔灼闹了这么些事,让他受尽了羞辱,果然还是有好处的!他总算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保证!
☆、第四十六章远道归来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便已然过去三四个月。柴氏与李遐玉终于从都督府得知,崔尚书一行人即将到达灵州。虽说此行不过是出使而已,并非冲上绞杀无数性命的战场,但到底远行数千里,内中又有许多变数,也令人挂念得很。
到得使者归城那一日,柴氏终究经不住李遐龄、孙秋娘的央求,带着孩子们乘着牛车前往州府城门外相迎。州城外环绕着一条宽阔的水渠,植满垂柳,平素便是迎来送往的离别之处。此时远远看去,却停满了牛车马车,围起了或华丽或朴素的行障。作不同打扮的仆婢们捧着吃食浆水进进出出,宛如又一回盛大的饮宴活动,端的是热闹非凡。
李家一向不讲究这些,只是主人、婢女各坐了一辆轻便的牛车,看上去委实有些寒酸。穿着一身海棠红窄袖胡服的李遐玉从神骏的爱马上翻身而下,孙夏、李遐龄也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祖母,远看着似乎都督府、刺史府的内眷都在,另还有柳郡君等诸位郡君的牛车。趁着崔公一行尚未至,咱们去拜会见礼罢。”
柴氏本以为前来相迎的女眷并不多,却不料眼前竟是如此盛况,忍不住打趣道:“难不成是家中饮宴没有趣味,所以都纷纷赶来瞧热闹了?”几位郡君前来相迎,不过是牵念家中阿郎罢了。但其他官家女眷不辞辛苦,早早地过来了,却又是为了什么?崔尚书总不可能亲自见这些女眷罢。
李遐玉心念一动,把着她的手臂低声道:“说不得,崔公一行中也有女眷?”崔尚书此行说得好听是去宣圣人降下公主的敕旨,说得不好听便是拿新兴公主和亲与薛延陀谈条件。而此事的关键,便是将契苾可汗一家三口换回来。契苾可汗授左领军将军,其弟授贺兰州都督,皆为三品高官,二人之母姑臧夫人是圣人亲自册封的郡夫人,绝非寻常内眷可比。
柴氏挑眉,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各家的消息也真是灵通。”她不过是厌烦了无休无止的宴饮活动,得知李和、谢琰一路平安之后便在家中休息了些许时日,先前那些待她亲热无比的官眷转眼就将她忘在了脑后。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若不主动去交际,谁愿意白白地将消息送上门来呢?
“咱们也不上赶着讨好谁,只是来接祖父和谢家阿兄归家,不与她们一处反倒自在些。”孙秋娘道,从另一侧挽住柴氏,“一家人团聚之后,咱们也好家去。祖母和阿姊不知,儿做梦都想回弘静县呢。”在灵州当然不比弘静县自在,刚开始时或许新鲜得很,久而久之便深觉无趣了。而且,在弘静县中,穿着胡服骑马随意奔驰根本算不得什么。不像如今,偶尔想撒一撒欢,还须得戴上帷帽方可,免得不慎教认识的小娘子瞧见,当面背面嘲笑讽刺她们是不知礼节的村妇。孙秋娘知道,若是阿姊必定不会在意这些闲话。但她似乎尚未修炼到那般地步,仍是有些敏感。
李遐玉闻言笑了:“可不是么?我也想回贺兰山看看。如今正是秋狩的时候,猎了滩羊与鹿,正好炙着吃。上回十娘姊姊教咱们做的吃食,也可让祖父祖母尝尝鲜呢。”提起李丹薇,她心里便觉得又怅然又欣喜。怅然是因都督府依然不欢迎她,她们也只能偶尔见上一面;欣喜则是李丹薇绝不会错过今日这样的好机会,又有李十二郎居中策应传递消息,想来应当能寻着时机说一说话才是。
“阿姊,我也要秋狩!”李遐龄忙道。
孙夏也连连点头:“跟着这些官家子弟狩猎很是没趣,总让人提前驱赶猎物,乌压压一片,闭着眼都能射中!!还是咱们回贺兰山去,得趣多了!光是寻猎物,就须得费一番心思,总比他们傻傻地只知道策马飞奔射箭好些!!”他肚子里也早就攒了满腹埋怨,无比怀念在贺兰山自由自在奔马射猎的日子。
柴氏笑眯眯地听着孩子们的抱怨,斜了李遐玉一眼:“元娘这几个月甚少出门,想来也是拘得很了。接了阿郎与三郎,咱们就家去,一同到贺兰山底下的庄园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由得你们撒欢。”
“祖母说话算数!”李遐龄赶紧接道。
“自然算数。”柴氏瞥了他一眼,“我何时不守信来着?”
“祖母最是心善了!”李遐玉、孙秋娘忙道。
谈笑之间,一家人带着笑意来到都督府内眷的行障前。早便有婢女进去禀报,崔县君依旧带着得体温和的笑容迎了出来。入得行障内,卢夫人便笑道:“老身还道你们会来得早些,想不到竟如此不急不缓。倒显得我们这些个不相干的更心急些。”
周围几位贵妇皆抿嘴笑起来,凑趣地说了几句话。柴氏在卢夫人旁边的矮榻上坐下,自若地接道:“原本并不想来,家中阿郎出征无数次,坐在家里等着他归来也习惯了。不过,几个小的却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只得带着他们来了。”
卢夫人便道:“你们家的孩子,个个都是有孝心的。”
“卢夫人谬赞了。”柴氏笑了笑,望向身侧的贵妇们,“倒是阿周、阿杨怎么也来了?莫不是来瞧热闹的?”
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也不必再隐瞒什么消息。便有位贵妇回道:“柴郡君许久不曾出现,大抵并不知晓,崔尚书带回了契苾可汗一家。旁的不说,姑臧夫人身为郡夫人,咱们可不能怠慢。”
“说得很是。这位姑臧夫人,以前也曾听闻过。”柴氏道。
一众贵妇便都说起了姑臧夫人的传闻——听说当年契苾可汗主动带着部落降唐,便是受了她的影响。由此之故,圣人才亲自册封她为郡夫人。若是往后契苾可汗封了候或国公,说不得便是国夫人了。以圣人对契苾可汗的看重,又有临洮县主的缘故,此事未必不会成真。
贵妇们议论得热闹,小娘子们也聚在一处说起了话。李遐玉不动声色地挪到李丹薇身边,两人看似淡定而疏远,实则低声交换着最近的消息。崔氏早以为她们的交情已经淡了,也不似以往那样盯得紧,她们也不必太过小心,只需神色中不露出端倪便可。
“我听阿兄说,谢小郎君很是得崔尚书看重。说不得,崔尚书会将他带到长安去呢?”
“阿兄绝不会去长安。至少,眼下并不会去。”薛延陀一日未灭,她与谢琰的心愿便未达成,又如何能就此放弃?更何况,她很清楚,谢琰想走的不是贡举之道,而是军功进阶。此时跟着崔尚书去长安,又能从何处攫取军功?
“你倒是了解得很。”李丹薇似笑非笑,若不是眼前的李遐玉年纪太小,她甚至忍不住想促狭几句了,“无论如何,得了崔尚书看重,祖父也会对他另眼相看。你家这位阿兄往后的前程,说不得就从眼下开始了。”
“那也是阿兄文武双全、才华出众的缘故。换了旁人,恐怕这一行只会瘦上几圈,更别提做些别的事了。”
“这倒也是。我家好几位堂兄都觉得他时运太好,有些看不过眼。你不知道,祖父平时很是严厉,看着堂兄弟们不上进,便会将叔伯们都叫上一同斥责。能得祖父青睐,可是难得得很。哼,他们也不想想,自己游玩骑射打马球的时候,旁人正出生入死呢,还敢忿忿不平。”
“多谢十娘姊姊替阿兄打抱不平。待阿兄家来,我问问他可带了什么有趣的特产,让十二郎给姊姊送过去顽。当然,也不会忘了十二郎的辛劳。”
两人说了一会儿小话,眼中都蕴着笑意。不过,因柴氏还须得去刺史夫人的行障中问候,便只得暂时告辞了。如此在各家官眷的行障中转了一圈,李家人才回到自家牛车中。婢女们立即端上乌梅浆、酪浆以及过风消、水晶龙凤糕等吃食,一家人都略用了些。
将近午时,远方终于有车马辚辚行来,带起烟尘阵阵。李遐玉定睛一看,只见数百匹骏马护送着十来辆牛车、上百头骆驼,不紧不慢地行来。牛车装饰奢华,缀满璀璨诱人的珠玉;骆驼均驮着沉甸甸的物品,几乎压弯了它们的脊背;骏马上的兵士则精神抖擞,旌旗猎猎。为首的正是手持旌节的崔尚书,及李和等折冲都尉,与几位从未见过的胡人男子。
李都督与刺史笑着迎上去,崔尚书利落地下马,与他们拍肩寒暄起来。那几位胡人男子更是双目微红,泪洒衣襟,想来应当是契苾何力、契苾沙门兄弟二人及其亲信了。也不知这些三品高官都说了些什么,李都督回首命人又围了一圈行障,几人转身入内,灵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也跟了进去。
郎君们商谈国事去了,以卢夫人为首的女眷便从行障中缓步而出。李遐玉左看右看不见谢琰,便假作扶着柴氏跟上去。就在此时,一辆金碧辉煌的牛车中,走下一位姿容姣好的中年胡妇。她穿着郡夫人的诰命服,显得十分隆重,脸上虽带着笑意,却难掩疲倦。而扶着她的,却是一名胡婢与长身玉立的谢琰。
卢夫人脚步顿了顿,她从未见过谢琰,并不知这个小郎君的身份,便只笑道:“想来姑臧夫人已经累了,不如且到前头的行障中歇息片刻?此外,可需唤些医者前来为夫人诊治?”后头诸位贵妇都停下脚步——原想着为这位姑臧夫人举行一次盛大的饮宴,但眼看着她竟是久病未愈的模样,便不好再打扰她休息了。
姑臧夫人听谢琰低声说了几句,浅浅笑道:“原来是卢夫人。卢夫人盛情款待,本不该推辞。但因养病的缘故,倒是不能与诸位一同热闹热闹了。不过,我本便打算在灵州多停留些时日,倒也不拘今日,改日再与各位饮宴如何?”
“本该如此。”卢夫人道,“行障就在前头,姑臧夫人请。”
众内眷簇拥着两位郡夫人,来到行障中。行障虽宽大,但姑臧夫人经受不得喧闹,于是只得有品阶的郡君、县君们携着自家小娘子随行。其余世家官眷虽也想进去露一露脸,但又无法厚着脸皮跟进去,便只得黯然离开了。当然,她们这一趟也并不算白来,多少在卢夫人与刺史夫人跟前待了一段时间,又得了姑臧夫人会在灵州停留的消息,回去也可好生筹算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