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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李遐龄眼眶红了,低声抽噎起来。
李遐玉也从未想过,自家的宅院居然会付之一炬。即使这个满地尸首的家,早已不复昔日的温馨,但她毕竟在此处生活了两年有余,留下了许多想起来仍让她倍觉幸福的记忆。如今,却连这座宅子都不复存在了。
谢琰看了姊弟俩一眼,低低一叹:“也罢。李娘子、玉郎,拜祭过李家世母之后,咱们就走。眼下咱们有粮食有钱财,一时倒也不必担心了。”
李遐玉回过神,垂首匆匆将眼角的泪光轻轻拭去,微微颔首:“咱们已经一日不曾吃喝了,将怀里的蒸饼吃了罢。”
三人在倒塌的耳房前跪地叩首,简单拜祭了孙氏,而后便躲在已经摇摇欲坠的正房废墟角落里,升起了火,将蒸饼与干净的雪水一同煮成了面糊汤,囫囵着喝下。蒸饼是白面做的,虽然不新鲜,但味道到底比清晨那半碗粟米粥好多了。三个孩子拿破碗吃着面糊汤,尽力保持礼仪,却因腹中太饥饿的缘故,仍是吃得有些急切。不过,因粮食实在是太少,他们就算是再饿也不能多吃,又将剩下几个硬梆梆的蒸饼收了起来。
之后,三人便分散在废墟里寻找些能用得上的物品,以备路途中所用。
李遐玉好不容易寻出半个照袋,以及几件尚未完全烧毁的粗布衣衫。这些衣衫、几个破碗、两袋粗面、一袋粟米,以及分散在三人身上的粳米、钱财,便是他们所有的行李了。与那些一无所有的流民相比,或许尚称得上有些家当,但钱财、粳米等物,却是绝不能轻易露出来的。
当他们踏出李家宅院废墟的时候,李遐龄边走边回首,目光中充满了留恋。李遐玉却强忍住了心酸,再未多看。谢琰见状,轻声道:“李娘子、玉郎,我们一定会再回来,安心罢。”
李遐龄点点头,李遐玉则道:“谢郎君,一路西去几百里,若你不嫌弃,我们不如以兄妹相称罢。你唤我元娘便是了,我和玉郎都唤你阿兄。以谢郎君待我们姊弟之恩情,足以当得起这一声‘阿兄’了。我和玉郎若真能有一位兄长,大约也不会比谢郎君更好。”以谢琰的礼仪教养,论出身,说不得还是他们高攀了他。所以,李遐玉并不曾想过当真认他为“义兄”,只是为了一路上更加方便安全而已。
听她唤着“阿兄”,谢琰心中微微一动,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在家中排行最小,底下并无弟妹,从来不曾当过兄长,也不觉得当别人的兄长有何特别之处。却想不到,头一次听人唤“阿兄”,竟然浑身上下无处不妥帖。
“好。”他答道,伸手在李遐龄头顶上揉了揉,浅笑道,“玉郎。”
李遐龄高兴极了,笑眯了眼:“阿兄!”他初次见面时,便对这位谢家阿兄很有好感。如今认了阿兄,比先生更亲近,自然觉得激动不已。
而后,谢琰又看向李遐玉,仿佛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瞧见了信任与依赖,顿时生出了几分豪气:“元娘。”思及七岁不同席的礼节,他略作犹豫,手在她头顶上轻轻拍了拍:“我们有缘共患难,只以兄妹相称未免太过生分了,不如就认了义兄妹罢。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的弟妹。你不必将所有事都自己扛着,若是累了,尽管交给我便是。我虚长你几岁,又是郎君,一定会护住你们。”
李遐玉眨了眨眼,努力地克制住即将溢出的泪水,带着些哽咽应道:“嗯。”她当然不会放弃应该属于自己的责任。但在这一刹那,父母之仇、家破人亡之恨、保护阿弟之责所累积的重担,确实像是轻了一些。不会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亦不会再压得她颤颤巍巍。
因李宅靠近西城门的缘故,他们打算自那里出城,一路沿着水泽、绿洲,前往灵州弘静县。或许途中需要穿越沙地与荒漠,或许会遇见许多未知的危险,但他们必须前行。也是在这个时刻,在这三个孩子的性情中,都深深地埋下了坚韧与主动的根骨。
☆、第七章前狼后虎
长夜漫漫,风雪凄凄。
萧萧寒风掠过湖泊边缘的树林,带来仿佛兽吼一般的风声。叶冠早已落尽的树林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看上去毫无生气,森森而立。隐藏在林子深处的暗影重重,时不时几道绿光闪过,却是饥饿的狼群正在虎视眈眈。
李遐玉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树林深处,那些晃来晃去的绿幽幽的狼眼就像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利刃,让她每时每刻都充满了警惕。身前的火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垂首望着依偎在她身侧沉睡的李遐龄,轻声道:“阿兄,狼群恐怕不会罢休。”冬日的饿狼,哪里舍得放弃近在眼前的肥美猎物?这些狼跟了他们大半天,大概已经快要忍耐不住了罢。
谢琰正在擦他的西域短刀,依旧微微含笑:“不过是几头狼而已,安心罢。若是十几头狼,我们大概会成为它们过冬的储粮。而如今,就当它们是咱们养着的牛羊便是。元娘,我们已经有好些天不曾吃过肉了,你可想尝尝狼肉的滋味?”
李遐玉怔了怔,忽而也笑了:“想。”谢琰如此怡然自得,她便全心全意信他就是了。虽说按礼制,她与阿弟应当为父母守孝茹素三年,但如今饥寒交迫,又在赶路之中,食肉能弥补身子的亏损,倒也没有必要拘泥这些礼法规矩。
谢琰勾起嘴唇,弓着腰站起身来:“你带着弓箭,在此处守着,我去将狼群引过来。”他自然知道礼法规矩,不过更喜“事急从权”之说,所以才刻意提醒而已。李遐龄身子骨弱,李遐玉又是小娘子,若此时仍死守孝期茹素礼法,恐怕熬不过这漫漫风雪和几百里路途。
他们歇息之处,是个林间巨石上开凿的洞窟。许是经常作为路人歇脚之地,里头收拾得很干净平整,还铺着干茅草。洞窟外狭内宽,易守难攻,且能遮挡寒风,确实是最佳的过夜之地。若不是四五头狼一直跟着他们,伺机而动,他们也确实会安心在这洞窟中轮流休息。
谢琰顶着风雪,走出了洞窟,径直向那群饿狼隐藏之地行去。李遐玉握紧手中的弓,稳稳地拔出箭,蓄势待发。她自幼修习骑射,而且颇有天赋,曾得祖父和阿爷的夸赞。但是,以前那些令她骄傲的“战绩”,也无非是跟着阿爷出门狩猎的时候,独自射中了沙狐、野兔之类的小猎物而已。如今,她为了掩护谢琰,要射的是饿狼,这令她既兴奋又担忧——因能帮得上谢琰的忙而兴奋,同样因担心气力不足以射伤饿狼而担忧。
然而,此时已经容不得她多想了。随着一声仿佛响彻整座树林的狼嚎,谢琰握着血淋淋的短刀自林间飞跃而出,他身后则是四头几近疯狂的狼。一个照面,他便将头狼杀掉了,看起来也并未受伤,李遐玉不禁松了口气。而后,她专注地引弓控弦,一箭飞射而出,正中一头狼的前腿。
原本瞄准的是眼睛,射中的却是腿,李遐玉不由得有些懊恼。不过,谢琰却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反手一刀,便刺向那头因为腿伤而步伐略慢的狼。两人事前并未商量如何配合,眼下他却敏锐地抓中了时机,让李遐玉双目微微一亮。她也不再瞻前顾后,利落地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很快就将箭袋中的十几枚箭都射光了。
谢琰借着她的箭势继续攻击,迅速将剩下的三头狼都利落地杀死,然后一箭一箭帮她拔下来。他们自西城门而出时,好不容易才拾得这些完整的箭簇,断不能用过就丢了。
李遐玉高兴之下,走出洞穴与他一起将几头狼拖到洞口边。狼血汩汩流出,散发出刺鼻的腥味,又很快被风雪掩盖。
“可惜是几头饿狼,瘦骨嶙峋,恐怕也没有多少肉。”李遐玉一边用雪擦着自己的箭,一边惋惜道。谢琰珍重地将自己的短刀擦得干干净净,闻言一笑:“再瘦的狼,也有十几斤肉罢,够我们吃几天了。”
“玉郎醒来后,定会欢喜极了。”李遐玉道,“阿兄且去休息罢,由我来守夜。若有什么动静,我会及时叫醒你。”见谢琰仍有些犹豫,她又劝道:“阿兄接连几天都没有睡,方才又杀狼耗费了气力,恐怕已经很是疲惫了。若是不好好休息,万一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谢琰这才答应了,又道:“这个山洞很安全,咱们不如在这里多休整一两日也好。”
李遐玉笑道:“阿兄说得是。总不能让这些狼肉都浪费了。”
闻言,谢琰也忍不住失笑。那夜他遇见的气度不凡的小娘子,居然既勇悍非常,又如此斤斤计较吃食,恐怕连她的阿爷阿娘九泉下有知,也不会相信罢。说起来,他亦是完全变了模样。几日之前,他的双手还从未沾过血腥,也不会相信自己居然敢杀人,亦敢杀饿狼——人都杀得,狼又如何杀不得呢?只是,倘若如今再见到故人,他们可能认得出他?
虽然思绪纷纷,但到底是累得狠了,不多时谢琰便睡熟了。
李遐玉抱着弓箭,时不时瞧瞧左边的李遐龄,又看看右边的谢琰,再给身前的火堆填点柴火。许是因狼血震慑的缘故,一夜安然无恙,并未发生任何事。夜色曾很快便褪去了,天色将明的时候,谢琰才醒了过来。
李遐玉虽然双目酸涩,却并不觉得困倦,目送谢琰拖着狼去了湖边。她想了想,无论如何料理狼肉,都需盐来调味,便在洞穴里仔细找了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教她在角落里发现一个装盐的陶罐,许是曾留宿的行人不慎落下的。
于是,三个小家伙总算吃上了有咸味的狼肉。以他们昔日的身份,都不通厨艺,烤肉实在是失败得很。幸而炖肉不需要任何技巧,只需加适量的盐便够了。因着许久不曾食肉,也没吃什么有油水的吃食,他们竟觉得这清炖狼肉简直是人间美味。直到三人都吃得腹部鼓胀,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饱食一顿后,谢琰便让李遐玉去休息,他带着李遐龄守在洞口附近学习拉弓射箭。李遐玉如今所用的,是县城战场附近捡到的两石弓。也亏得她自幼习骑射,臂力比寻常小娘子大上许多,才能拉得动这两石弓。年纪更幼小且从未习过武的李遐龄拿着这张弓练习,自是连弓弦都拉不动。
谢琰见小家伙十分沮丧,便笑道:“气力可以慢慢练,不急。倒是准头,咱们眼下就能好好磨一磨。你应当顽过投壶之戏罢。我在十五步外画一个圈,你将这些石头都投进里头去,如何?”
“好。”李遐龄便拿着石子,认真地扔了起来。他虽对武艺并不那么感兴趣,却胜在执着较真。便是这样简单的投壶之戏,他也视同真正习箭,不断地暗暗提升自己的目标:十投三中,十投五中,十投八中……
谢琰满意地微微笑起来。时近正午,他看了看天色,又仔细想了想如何处理剩下的狼肉,吩咐李遐龄道:“玉郎且在这里守着,我去湖边将这几头狼都解了。”与其每日都外出,倒不如趁着眼下正安静的时候,将剩下几头狼都料理干净,以防万一。
“阿兄尽管去。”李遐龄道,“若发现什么动静,我会叫醒阿姊。”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妄动。”谢琰又叮嘱道,这才再度去了湖边。
昔日碧波粼粼的绿洲湖泊,如今已经结了一层浅浅的冰。谢琰将薄冰砸开,正要分解狼时,便听见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他猛然抬起首,就见两骑从湖泊另一边冲了过来。那两匹马的马蹄许是被布包裹住了,竟然并未发出什么声响,待他发现敌情时,已经晚了。转瞬间,穿得十分严实的两个虬髯汉子便纵马奔至他面前,拔刀相向。
“嘿嘿!黄毛小儿,你那柄刀像是不错!还不赶紧给老子拿过来!”一人恶狠狠道。
“与他多说作甚,一刀砍过去,什么都是俺们的了!!”另一人却像是有些不耐烦。
谢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觉得他们看面貌并不像是胡人,打扮却也不像是寻常汉人。他想起曾听说过的关于马贼的传闻,握紧了西域短刀,故作紧张道:“两位好汉什么宝贝不曾见过,这不过是一柄解牛羊用的短刀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马贼从来都是成群结队出没,杀这两人或许不难,但绝不能引起其他马贼注意。否则,便是他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过几十个马贼甚至上百个马贼的追杀。他们到底是斥候?还是仅仅只是被派出来寻水源或者吃食?
“嘿!小畜生是不想给?!真是活腻了!”
“且慢!你看那是什么?四头狼?!小子,那都是你杀的?”
“这是我家阿爷、叔父猎的。”谢琰答道,“他们都是长泽县中鼎鼎有名的猎手,若见我迟迟不归,一定马上就会寻过来。两位好汉若不嫌弃,便将这几头狼带走就是了。”
一个马贼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这小子,胆气倒是不弱!居然还敢与俺们讨价还价?!不过是几个猎人而已,杀了你们之后,什么取不得?!”另一个马贼却道:“你说你们是长泽县的?听闻薛延陀人攻破了长泽县城,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谢琰道,“我们庄子离县城不远,几天前还听见喊杀声,看见县城的火光冲天。”看来,果然是打探消息的斥候?大队马贼想必还有一段距离,若是干脆利落地将他们杀了,必定不会引起其他马贼的注意。
听了他的话,两个马贼忍不住抱怨起来:“不过是一座空城而已,首领究竟打算做什么?薛延陀人都去过了,还会给俺们留下什么好东西不成?”“首领如何想,与老子何干?!俺们只管回去如实禀报就是!”“那俺们到底还去不去长泽县城看看?”“把这小畜生抓回去,让他与首领说就是了!”
两人言语间并未将谢琰放在眼中,但却十分警惕他的动作。谢琰只能立在原地不动,寻找着合适的时机。就在这时候,一支箭无声无息地自林间射来,正中一个马贼的胸口。说时迟那时快,谢琰立即暴起,举刀划破了另一个马贼的喉咙。
两个马贼连一声都未出,便都从马上栽倒下来,血流满地。谢琰给两人分别又补了一刀,确定他们都死透了,这才起身看向林内:“元娘,多亏有你。”李遐玉带着李遐龄从树丛中走出来,一时间有些不敢看地上的尸首。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原本以为能够平淡面对,不料心里却极其复杂。原来,猎杀动物、激愤反抗伤人,到底和杀人不同。亲手夺取同类的性命,便是对方再十恶不赦,也会觉得难受。
谢琰也曾经历过这种痛苦,自是能够理解她此时的不安,便微笑着开解道:“他们都是马贼,手上不知有多少条人命,你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必放在心上。或者,就当成是用马贼一命换我一命便是。”
李遐玉咬了咬嘴唇,上前将她的箭拔出来,用积雪擦干净上头的血:“阿兄放心,我没事。”她看了看身边的李遐龄:“阿弟,你没事罢?”
李遐龄摇了摇首,故作平静道:“阿兄说得对,他们死有余辜。我……我一点也不怕!”
谢琰道:“他们虽是斥候,但大群马贼或许离得并不远。咱们恐怕在此处留不得了,赶紧收拾一番,骑马走罢!他们是从北面而来,咱们折向西南,想必就不容易遇上这群马贼了。所幸,他们给咱们留了两匹马,也能让我们能快些到灵州。”
李遐玉自是知道事态紧急,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离开!”
谢琰将马贼尸首与狼尸都拖到一棵倒卧的枯树边,用雪浅浅将他们掩埋了,又将湖岸边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不过,毕竟行事匆忙,又没有经验,仍然留下许多零星的痕迹。李遐玉、李遐龄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也顾不上继续善后了,赶紧带着他们策马离去。
☆、第八章粟特行商
时近傍晚,天色已然昏黑下来,风夹着沙与雪席卷而至,在默然矗立的风化砂石林中穿梭,发出阵阵犹如鬼哭狼嚎般的声音。这一片荒芜的砂石地,被当地人敬畏地称之为“鬼域”。由于唯恐触怒荒漠中的鬼神,向来甚少人经过。然而,此时却有马蹄声响起,由疾而缓,渐行渐近。
不多时,便见两骑出现在砂石林边缘。因着道路崎岖的缘故,两匹马跑得并不快,而且看着已经是十分疲倦了。谢琰轻轻地拍了拍马的脑袋,引得它发出低低的嘶鸣声:“也罢,就到此处罢。辛苦你们半日,也该让你们好好歇一歇了。”说着,他便带着李遐龄跳下马。
李遐玉的动作稍有些迟缓,也翻身下马,温和地搂住马的脖颈:“去罢。”
两匹马虽不是什么上等骏马,却也颇通人性。有些恋恋不舍地蹭了蹭这三位临时的主人之后,便漫步小跑着离开了此处。谢琰、李遐玉、李遐龄目送它们离去,而后便在砂石林中寻了个能遮蔽风沙的角落,依偎在一起取暖。
谢琰有些懊恼道:“都怪我太大意了。早就该将这两匹马放走,不然也不会泄露咱们的行踪,让那群马贼追了上来。如今咱们慌不择路来到荒漠中,恐怕会迷失方向。最紧要的,便是早些寻着绿洲。”
“阿兄不必自责。”李遐玉笑道,“咱们三人平安无事,便已经是大幸了。眼下马已经放走了,只要避过今夜,想来马贼也寻不着我们。我曾听阿爷说过,荒漠沙地十分危险,夜里恐怕更不该赶路。咱们且在此休整一晚再说罢。”
“我正有此意。此处荒凉得紧,还是谨慎些为好。”谢琰回道。
“我们有水袋,阿兄阿姊放心。”李遐龄拍了拍绑在身上的牛皮水囊,宽慰他们。水囊一共有四个,先前被那两个马贼挂在马的两侧,可谓是眼下最要紧、最实用之物了。而且,里头的水装得很满,应该足够他们支撑几日。至于其他物品,谢琰与李遐玉都没有取用,以防上头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不慎便会被马贼发现。
荒漠中的夜晚实在太冷,无法生火的三个小家伙根本睡不着,只能一起活动腿脚。谢琰索性教李遐玉、李遐龄打拳,看他们有模有样地模仿他的动作,他心中的忧虑与愧疚也稍稍减轻了几分。
又是一夜过去,谢琰背起昏昏欲睡的李遐龄,带着李遐玉往回走:“元娘,我仔细想过了,咱们还是回到草泽附近为好。一则可随时饮水,二则不至于过于容易迷失方向。贸然进入沙地,凭我们三人之力,恐怕只会有去无回。”
“阿兄说得是,我也觉得应该离沙地远些。”李遐玉回首,看了一眼远方起伏延绵的金色沙地。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沙地,确实是夏州、灵州附近最可怕之处。她曾无数次听阿爷提过,自古以来行军打战,素来最不喜的便是沙地荒漠。偏偏这些地方又最容易迷失方向,一旦寻不着水源,数万大军熬不过几日便会全军覆没。当然,这片沙地因临近无定河,边缘地带遍布着水泽、绿洲、湖泊,尚且算不得什么。西域那片无边无际的沙地则更令人畏惧,据说只有知道该如何寻找绿洲的粟特行商,才敢在那些散落在沙漠中的西域诸城之间来往。
三个孩子相互扶持,足足又走了一日,才堪堪来到这片荒漠边缘。
因只带着粮食,并未来得及做成干粮,他们已经将近两日不曾进食了,眼下早便饿得头昏眼花。然而,尚未寻见绿洲,没有柴火和水便不能造饭,他们亦毫无办法。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遐玉的意识已经有些迷离了。她几乎无法思考,只能麻木地跟着谢琰一步一步往前行。而她的双腿早就已经感觉不到酸痛,仿佛完全不属于自己了。
“元娘、玉郎,别睡。口渴了么?喝些水便是。咱们明天一定能找见绿洲,不必吝惜这些水。”“阿兄,我不渴。阿姊喝罢,你的嘴唇都裂开了。”
李遐玉想要回应他们,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轻轻地握了握谢琰的手。谢琰立刻张开手掌,紧紧地将她冰冷的小手包裹起来:“元娘,打起精神,我一定将你们带回灵州去。再坚持片刻就好,说不得再走几步,咱们就能看见绿洲了。”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谢琰与李遐龄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音色越来越沙哑。李遐玉时而能听见他们正在说些年幼时的趣事,时而却像突然听不见任何声响。过了一阵,李遐龄似是累得狠了,便不再说话,只余下谢琰独自一人自言自语。
或许,他们会死在这片荒漠中?李遐玉心中想着。
“死”,一度曾经离他们太近。全凭着孙氏、威娘和部曲们以命换命,才让他们三人得以安然无恙。她原以为有阿爷阿娘的护佑,自己一定能够活下去,为父母报仇雪恨,照顾阿弟长大成人。却原来,“死”其实一直并未离开他们太远。
她不甘心。
她不想死。大仇未报,家业未振,怎么能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荒漠中?祖父祖母已经失去了阿爷阿娘,若是再失去他们,无人奉养膝下,晚年又该是如何凄凉?不错,她绝不能死!玉郎、谢琰也都不能死!!
心中正在激烈挣扎间,李遐玉忽然听见谢琰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元娘!元娘醒醒!我们有救了!你看前方的火光!居然是一支驼队!”
驼队?李遐玉努力集中精神,望向不远处的篝火。温暖的火光轻轻跳动,吸引着他们上前汲取那难得的暖意。围绕在篝火旁边的,是数十个形容并不清晰的人。看衣着打扮,却并不像是汉人。风猎猎掠过,驼铃叮当作响,此刻听来,宛如寺庙塔上传来的佛音,既飘渺悠长,又庄严慈悲。许是绝处逢生觉得安心,又实在太疲倦的缘故,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当李遐玉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睡在一个简陋的牛皮帐篷中。旁边坐着一位身着银红色翻领窄袖胡服,金发碧眼雪肤的胡人女子。她身上虽沾了些风沙尘土,但那胡服所用毛皮、宝相花绣纹都甚是精致,显然地位并不低。
见她睁开眼,那胡女微微一笑:“小娘子可算是醒了,你阿兄和阿弟都吓坏了呢,唯恐你生了重病。随行的医者给你诊治,说你只是又累又饿,他们才松了口气。”她说的并非胡语,竟是一口极为地道的长安官话。
李遐玉眨了眨眼:“多谢诸位收留我们,也劳烦娘子照顾我了。”
“客气什么?”胡女抿嘴笑起来,“在荒野之中遇见,也是有缘之人,哪里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且你们小小年纪,便独自远行投亲,可真是不容易呢。”说着,她倒了一碗香浓的羊奶羹:“光顾着与你说话,倒是忘了你已经好些天不曾进食了。且将这羊奶羹喝了罢,垫一垫,你的两个兄弟正在给你熬粥。”
李遐玉早已经饿得狠了,接过那羊奶羹,很快便一饮而尽。方才饿得几乎没有知觉,但这温热的羊奶羹暖了暖胃后,顿时觉得腹部空空,仿佛不论什么都能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