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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德瞅着老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忽然嘀咕了一句。
他没注意到,站在他前面两步远地方的卫起,也是站住了脚,抿了薄唇,双眼微眯,盯着从前面经过的那少女。
变化太大了……
站在孟姨娘旁边这姑娘,不是宋仪又是谁?
只是换了一身衣裳,洗去脸上俗艳的妆容,这么干干净净走过来,便像是水风吹落萍花,给人的惊艳之感不但无减,反而有增。
到底是该夸她长得太漂亮,还是怪老天爷对她太偏心呢?
一直等到人从自己面前消失了,陶德才回过神来,摸着下巴道:“还是觉得面善啊……到底是哪里见过……”
卫起没搭理他,继续朝前面走,只道一句“蠢货”。
平白挨了一句骂,陶德无辜得很,正想要问两句,脑子里也不知是哪一根弦痛了,一张艳丽的脸,忽然跟方才见到的那少女重叠了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见了鬼一样瞪圆眼睛张大嘴巴:“我的老娘!刚刚那不是……”
是了,不是宋仪,又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鹧鸪声
一路走过来,宋仪知道,自己新换的这一身打扮似乎会吓住不少人。
方才芙叶说过,若是她没什么大碍,便去太太处见上一见,约莫有事要与她说。
此刻,宋仪便是要去见太太小杨氏。
若说她心中不忐忑,必定是假。
小杨氏乃是宋元启的续弦夫人,原配大杨氏的亲妹妹,性子和善,又曾非常信任孟姨娘,所以即便是宋仪长得太扎眼,也没真正被小杨氏针对过。相反,小杨氏看她聪明乖巧,又兼着看重孟姨娘这得力帮手,对她一向不错。
也就是说,早两年的小杨氏,必定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嫡母。
只可惜,都是“早两年”了。
宋仪心底哀叹了一声。
别人是自作孽,不可活,她是自己不作孽,却有人帮着她作孽,照样活不成。
这两年,宋仪的人生可精彩着。
家里就不说了,她处处跟嫡母抬杠,惹姨娘伤心;在书院的时候,更是出尽风头,除了写画不好之外,真是无一不精,压得同在学中的嫡庶姐妹们抬不起头;偏偏她还长得漂亮,但凡有个宴会,必定是场中最扎眼之人,由此引来的嫉妒也就自然而然……
因此,纵使嫡母人再好,碰见她这样的庶女,也不可能不介意。
进门之前,宋仪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走在孟姨娘的身边,在小丫鬟为她们掀开门帘之后,跟着进了屋。
小杨氏坐在上首位置,手指压着自己额头,搭着眼,看上去倒也面目沉静。听见人进来的声音,她抬起头,在扫见宋仪这一身素净打扮时候,眼底不由得划过几分惊讶:“仪姐儿?”
宋仪不敢怠慢,连忙矮身行礼:“女儿给嫡母请安。”
如今看上去,她倒是又乖巧了。
小杨氏盯着宋仪,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回,想起方才芙叶回来时候说的话。仪姐儿似乎果真幡然悔悟,又变回来了……
其实,近两年来,小杨氏烦透了宋仪。
孟姨娘长得好看也就罢了,至少知道进退,还能帮她出谋划策,帮着她做一些需要狠心的脏污事。宋元启实也更喜欢孟姨娘这般更年轻漂亮一些的,她与其争持不下,不如大方一些捧着她们娘儿俩,还能搏个好名声。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孟姨娘与宋仪够听话。
心思转着,小杨氏琢磨不准宋仪是真悔悟了,还是只做做样子。
只是她到底还算是个心软的人,见宋仪低眉顺眼朝地上一跪,气就消了三分。
“别多礼了,起来吧。你才跌下楼去,大夫虽说你没什么大碍,也算是命大,不过总怕伤着精气神。虽则这一回不是你的错,可若没你往日做的那些荒唐事,卫姑娘这样尊贵的身份,也断断不会对你一个庶女动手。你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这话说得太软和,宋仪险些流出泪来。
她也不是没良心的人,知道小杨氏这是没打算追究自己,一时内心复杂。
斟酌片刻,她才稳住心神,眼圈红红地开了口:“母亲教训的是,仪儿是猪油蒙了心,这两年做出不少丢人现眼的腌臜事情来,幸得不曾带累了家中姐妹的名声,否则万死也难辞其咎。这一回头撞在地上,仪儿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再不敢争强好胜,想着攀高枝儿了……”
宋仪说得真切又诚恳,看不出有半分的虚伪。
孟姨娘想起这噩梦一般的两年,再看看如今宋仪这铅华洗尽模样,泪珠一瞬滚落下来,差点泣不成声。
便是小杨氏,也一时无言,原她是不信宋仪悔改,如今看她这样子,又怎忍心不信?
“罢了,谁没个犯错的时候?”
叹一口气,小杨氏又道:“道士都说了,你这段日子是阎王爷收的代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原是不打算再容忍你的,你既真心悔改,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但凡你日后听话,不出去招惹是非,我也不薄待你。”
站在旁边的芙叶不由皱了眉:太太这样简单就放过了宋仪,未免也太容易,太没威严吧?
她念头刚过,小杨氏便话锋一转道:“你姨娘曾与我说过,只盼着你嫁个好人家。我想着,周家之事原本十拿九稳,如今被你自个儿给作败得差不多了。以后若要再寻一门这样好的亲事,怕已不能够。你可得自己有个准备,到时莫要哭到我跟前儿来。”
周兼那件事,真是宋仪心口插着的一把刀。
她听见小杨氏这话,岸上鱼一样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小杨氏说得不错,这一门好亲事怕早就坏了。
女儿家,能遇见个喜欢自己的未来夫婿已是难得,更何况这人在济南府也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他父亲周博更是自己父亲的同僚,两个人同署山东布政使司,为左右参议,正经出身的官家子弟。
才貌品相出身,哪样配不起她宋仪?
不说这件事还好,说起来,宋仪就开始心头滴血。
低垂了眼,宋仪沉默了大半天,才道:“母亲说的是,仪儿自作自受,早已经想好了。此事能成便成,不能成仪儿也扛着。能得母亲原谅,已是仪儿的大幸。”
“……你这可怜孩子啊。”小杨氏想起来,对这一门亲事也是惋惜,“亏得你父亲喜欢你才华,也知道你在书院能耐,没给宋家姑娘丢脸,你却……唉,周家之事即便不成,这一回事情也没坏透,你才名还在,将来找个好人家也不难。左右你父亲疼着你,我护着你,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母亲抬爱,仪儿愧不敢当。”
宋仪朝着地上磕了个实打实的响头,胸口处挂着的玉瓶坠子也随着她动作,缓缓垂落下去贴着那团花绒毯,无声。
幸得这一回是卫锦推了宋仪下去,她是受委屈的那一个。如今,宋仪闭口不提自己与卫起卫锦两兄妹的事,也算是识趣。
小杨氏想,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卫公子那边安心,老爷不惦记,便足够了。
“快扶仪姐儿起来。瞧瞧你这脸白的……芙叶,去取一些补品,一会儿给仪姐儿带回去。”小杨氏吩咐了一句,又道,“只是书院那边即将结业,明日要考校书法丹青。我听你大姐三姐说过,此二者乃是你短处,你可莫丢了自个儿的脸。”
书院的事?
宋仪心里发苦。
她之前看占了自己身体的那人留下的小簿子,知道对方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才华横溢的好诗,连着更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方子和点子,可不知为什么,这人的字迹和绘画都是拙劣无比,无法入眼。
宋仪倒是不怕太太说的什么丹青书法,她觉得要靠着一个“抄”字,维持如今的才名,无疑痴人说梦。
丹青书法好解决,才华可是要考校真功夫了。
不过对着小杨氏,铁定不能这样说。
宋仪道:“母亲提点,仪儿不敢忘记,必尽力而为。”
小杨氏只觉得这“尽力而为”几个字软绵绵没力气,不过这种事强求不来,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练出来的,说了也是无用,于是挥挥手叫她回去养着。
“去吧,莫辜负了你父亲的期待。”
这一来,宋仪才弯身告退。
走的时候,小杨氏叫孟姨娘留了下来,两个人约莫还有话说,宋仪于是先带着丫鬟离开。
回了屋,她先叫丫鬟们把屋内屋外她看不顺眼的东西都给撤换下来,这才开始收拾屋内所有一切可能对她又用的东西。
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吓一跳。
这一位所谓的“穿越女”,还真留下不少有用过的东西。
妆奁内盛着许多香料香药;小匣子里的一应器物首饰,甚至有一串漂亮的绿蜜蜡手串;箱子底下竟然还有一沓银票,宋仪粗粗一数居然有万两。
她咋舌了半天,终究还是把这一沓银票又压了回去,暂没敢动。
宋仪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是在书案右上角用镇纸压着的一卷字画。
不过在展开字画之后,宋仪嘴角便是一抽。
这一位的水准,还真是一言难尽。
画的是山水行舟图,题的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诗是好诗,画却不是好画,字更不是好字,平白叫人觉出一种诡异来。
明日就是济南女子书院考校功课的日子,宋仪缺了两年,要跟上旁人本身便很困难。偏偏这一位主儿又在这两年里大出风头,现在宋仪回来了,顿时处于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不过,眼下宋仪最好奇的问题在于:当初的“她”,到底用什么办法掩盖掉了笔迹的改变?
这关系到宋仪明日应该怎么解决书院那边的问题,她没办法掉以轻心。
重新翻开那一本“穿越日记”,宋仪挑了灯,细细翻找研读起来。
窗下一道倩影,窗外却有三声鹧鸪。
宋仪听见了,只嘀咕了一句:“春日里头,哪儿来的鹧鸪声?”
等等,鹧鸪?
心头忽然一凛,宋仪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坐住了,没有出去探个究竟。
伸手抚摸着胸前的玉瓶坠子,她原本平和的心境,又不知为何浮躁起来。
那坠子就在宋仪白皙脖颈上挂着,灯光下头越发莹润,宋仪只觉触手温凉。只是她握了一会儿,不但没能静心,反而越加烦躁,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奇怪……”
约莫是今日突逢大变,自己难以静心吧?
宋仪没当一回事,在快速翻到自己所需的东西之后,便小心地将簿子塞回了原位,叫丫鬟进来伺候自己沐浴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