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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更始三年十月,燕帝慕容冲御驾亲征,三万大军兵临固原。
于萧关开坛拜将,祭祀天地,卫国上将军慕容永领左军,抚军大将军杨定领右军,慕容冲自领中军,出关搦战。
秋风萧瑟,旌旗林立。西燕倾国压境,军容威盛,任臻红袍金甲,披挂齐整,从高大的四驾战车上直起身来,向远处的固原城眺望。
只见固原紧闭城门,收起吊桥,一架架的绊马索挡在飘着碎冰的护城河前,城楼之上人影幢动却一片沉寂,显是如临大敌。
任臻一扬手:“擂鼓!下战书!”一排马前卒跃出战阵,急速跑至护城河前,搭弓引箭,但听嗖嗖声响不绝于耳。一封封绑在箭头上的战书雪片般地飞上城楼。后秦守军张盾以待,待箭雨过去,盾下齐刷刷地探出百余弓箭手来,径直朝地上的燕兵射去,登时将这数十人钉死在地上,带出蓬蓬血雨。
任臻勃然大怒——两军交战从来不斩来使,何况战书未覆就突然开衅,姚兴真不愧和他的无赖老爸是一号货色!
“何人为首替朕搦战!”任臻大喝一声,慕容永麾下冠军将军刁云出列应道:“末将愿往!”
任臻拔出天子剑,战鼓陡然轰响,伴随着山呼海啸一般的助威声,刁云率两千骑兵跃出战阵!
固原城外的吊桥放下,轰然一声巨响,滚滚黄沙中率先驰出一员悍将,将手中双刺一展,暴喝一声:“燕狗休要猖狂!”
刁云勒马,一个花枪,负至背后,并指一点,喝道:“来将通名!”
“大秦单于麾下将军奋勇将军姚绪!”
正在观战的任臻皱眉道:“不是后秦大司马狄伯支?”慕容永亦道:“可见姚兴也知道我们是在试探虚实,故而未派狄伯支出战。”可随后的情景让二人都傻了眼,随姚绪出战的竟然先是一排排的步兵!
骑兵克步兵乃是常识。燕军锐意正盛,骄骑营更是以骑兵称雄,姚兴是傻了,用步兵来捍骑兵?!最后三排方是后秦骑兵,身上却甲胄不全,仅是提着一柄长矛。与翎甲辉煌的燕军一比有如云泥之别。
燕军阵中爆出一阵嘘声,连刁云都被对方的寒碜排场弄地一窒,然则说时迟那时快,步兵中打头阵的弓弩手忽然单膝跪地,引弓搭箭,率先进行远程阻杀!任臻眯了眯眼,一击车辕,忽道:“急鼓,冲锋!”
刁云所率的前锋营的机动优势立即发挥出来,训练有素的燕军精骑在箭雨之下流星追月一般疾驰冲出射程,扑向后秦军队的血肉之躯。谁知后秦军队立即变阵,弓弩兵后撤,剑盾兵跃前,不退不缩,反而原地结阵,呈盾弧形,齐齐虎吼一声,竟举盾执剑欲正捍其锋!
“姚兴疯了?”任臻看地瞠目结舌,这是让这些轻步兵送死来的!话音未落,燕骑兵已经撞上了人肉盾阵,不少来不及举盾的秦兵几乎是立即被践踏而死,但随即又会跃出新员补上盾弧阵的漏洞。燕骑肆意砍杀冲撞的同时却也不自觉地深陷于这片血肉沼泽之中,难以前行一步。
慕容永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不好,是方圆大阵!”果然战场之上瞬息又变,被步兵掩护着的执矛骑兵集成方阵,从后冲杀过来!随后逼到阵前,齐齐放平长矛,丈余长的矛身立即越过前排步兵,直直捅进动弹困难的燕军骑兵胸腹之间!任意戳刺,顿时血肉横飞,燕军人仰马翻,惨叫迭起,随后更有戈兵乘隙上前绞杀补刀,冲锋的燕骑如麦茬般接连倒地!前锋大将刁云已是有些傻眼,谁知此时敌方大将姚绪方才虎吼一声,跃出方圆大阵,展开双刺,来战刁云!
刁云同任臻一样都是向慕容永学的枪法,而对方所使的双刺,四头尖锐可玩转于股掌间,赫然又是回手费力的长枪的天敌。刁云马背战了数个回合,皆是险象环生,任臻看地呼吸急促,压低声音转头对一旁的慕容永道:“刁云要败,鸣金吧!”
慕容永眼也不眨,微一摆手:“再看看这方圆大阵。”竟是不以陷入苦战的己方士兵为念,要用人命去摸清这阵势的罩门所在了!
但见刁云长枪急转,要刺姚绪软肋,姚绪双刺并举,上下齐攻,挡开攻势之余一击击中刁云坐骑,战马长嘶人立,刁云早就战至精疲力竭,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掀翻在地,姚军爆出欢呼之声,阵中立即跑出四名步兵,来勾擒刁云。
慕容永变色道:“他们要活捉刁云!”他刚欲点兵去救,任臻身边忽有一道人影跃下战车,直接跳上赭白,一拽马缰便如离弦之箭般疾冲出去!
任臻微吃一惊——苻坚竟单枪匹马出阵抢人!慕容永最先过神,低声道:“太乱来了。让慕容钟去救!”说话之间,赭白神骏已是风驰电掣地驰到刁云身边,苻坚见他左腿已被绊马索捆住,手上仍挺枪与数个姚兵激斗,长戟一抖,锋芒毕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两个步兵的喉间,一蓬血雨之间双双惨叫着倒地不起,俱是一刀割喉。苻坚在烽火硝烟间勒马执戟,弯下腰一把将刁云捞起,推至身后坐好。敌军大将姚绪又岂能坐视不理,当下拍马跃出方圆大阵,双刺一横挡住去路,喝道:“本将手下不斩无名之辈!来将通名!”
姚绪。姚兴心腹亲族,当年五将山上与吴忠一起围捕追杀前秦残军之将。
姚军在城楼之上发疯似地擂鼓助威,苻坚一哂,懒得赘言,俯身带马而过,执戟之手丕然一动,长戟猛地撞上相交的双刺,竟借着排山倒海之力直接挑飞了对方的武器!随即一道锋芒在姚绪愕然的眼前削过,朝下直直劈向肩膊!下一瞬间,一道血箭冲天而去,血雨间一颗须发皆张的人头溜溜地落地而滚!
方圆阵中的姚兵亲眼目睹,全都看傻眼噤声——竟有人三招之内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战场之上厮杀之声全无,唯余隆隆战鼓之声未绝。
苻坚扬起长戟,重重顿地,而后重新挽起袍袖,搭上箭,扯满弓,双腿一夹马肚,□神骏扬起前蹄奋力一嘶——苻坚低喝一声,就着仰势,弓开满月,箭似流星,眨眼间越上城楼,直直没入击鼓手的背心,其力之猛甚至将人带地飞起,深深钉入鼓面,鼓声骤止,唯有白簌簌的箭尾兀自晃动不已!一时众人无不骇然——两军相距如此之远,已是先失了准头,更兼仓促之间要有百步穿杨之力,这无名蒙面将的一箭比之百年前温侯吕布之辕门射戟亦不遑多让!
苻坚收弓,但见他单人匹马立于沙场之上,铁甲雕翎,顾盼凛然,脸上半幅饕餮面具闪着血色冷光,犹如战神再世!
任臻暗暗咽了口口水转头吩咐:“见好就收吧。”
慕容永亦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命道:“鸣金收兵!”
杨定则一击掌,由衷赞道:“真勇士也!”
一时苻坚跨马提戟,携了刁云归阵,任臻忍不住激动地跳下战车,一手拉住他的辔头,热泪盈眶道:“你真是宝刀未老啊!”
苻坚:“。。。。。。”
这一场遭遇战双方都未上主力,姚军还损失一名大将,但是西燕上下人等却无不深受打击——总以为失了萧关后一直采取守势的姚秦当是不堪一击,谁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甚至还能排出这般威力的方圆大阵——该阵势只见于古书之中,是将剑盾为主的步兵和以矛戈为主的骑兵混合,构成似方似圆的方圆大阵,士兵可各自为战,在阵中又可根据战时的具体情况调配人员,以弥补疏漏。
退兵回营后,任臻与慕容永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商议了许久的破阵之法。
“七成轻步兵,三成轻骑兵,大部分都是炮灰,最多得个惨胜。。。”任臻咬了咬唇,瞟了慕容永一眼,“看来姚兴手上没多少骑兵了。”
慕容永亦赞同似地道:“后秦向来是由姚硕德掌管骑军,如今姚硕德因失守萧关被他亲手斩了,骑兵在萧关一役又损失泰半,难怪他行此玉石俱焚之举。不过,此阵杀敌一千自毁八百,自骑兵横行以来早已不见于军中,也不知后秦朝中有哪一位博览群书无所不知的谋士将军才能想出这招。”
任臻本是蹲在一张胡床上冥思苦想,听到此处忽然抽了抽鼻子,跳下胡床大步流星地走出帅帐:“。。。我去看看杨定。”
慕容永没有出声阻拦,他们都知道彼此的深意。而慕容永打心眼里就认定方圆阵是姚嵩所设专为对付燕国骑兵的,他随即想到了那枚最终被送到他手中的那页纸——“归师勿遏,穷寇莫追”?笑话!任臻乃大燕皇帝,你竟敢以私情动摇国本,便是该死!当年阿房宫三人之间的点滴情仇如潮水般涌来——他不想再与任臻怄气,不想再破坏彼此间好不容易弥合的关系,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根本不相信姚嵩对任臻的感情会深到令其叛国。若苻坚对任臻来说如兄如师举足轻重,潜移默化之下真地能令他强大,那他再痛再苦也忍了,但是姚嵩,不行,他不信他。
任臻心中亦是烦恼地很——他不明白为何姚嵩宁可留在姑臧也不愿跟他回来——难道因为他正和姚秦开战?任臻深知姚嵩身世,他是奴婢之子,自小备受欺凌,才养成如今这般心机万千城府深沉的性子,对父兄当是并无感情。。。
他不自觉地真到走来寻杨定,见他又在场中习武操练,如今即将入冬,塞外苦寒,杨定还是裸着上身,背上肌肉贲张昂藏有力,正单手执戟与数名亲兵对战。任臻在场外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便大踏步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身边道:“大英雄,大功臣,朕还没打赏你,你倒躲到这来!”
苻坚微微偏头,饕餮面具掩住了他的神情,但任臻却仿佛还是能看出他眼中半含无奈半含宠溺的笑意。他伸了伸腿,与他一起观战,一面絮絮叨叨地说:“方圆大阵怎么破?这简直是我们骑兵的克星,明知道姚兴强弩之末,困在固原城中连兵力武器都没剩多少了,偏偏就攻不进城。。。”
苻坚无言,抬手拍了拍任臻的脖颈,任臻无奈道:“我也知道要慢慢想,用心想,可大军止步不前,我急啊——若是等到大雪封山,供给补给都更难了,我们耗不起——算了姚兴这老无赖老痞子肯定也是打这个主意。。。”
苻坚勾起唇角,似在嘲笑他还敢说别人是痞子。任臻往他胳膊上一倚,凭白无故地生出几分疲惫与安心,他是一国之君,在旁人面前他不能累更不能有一丝软弱犹疑。一阵北风拂面而过,他仰起头,见灰蒙蒙的天空飘下一丝丝细盐一般的微雪,扑面即逝——他来到这个年代,已是三年了。忽觉手心一动,他垂眼一看,掌心中忽然多了一株黄芦草——这是北疆关外常见的野草,不知见证了千百年来的几许刀兵几许烽烟几许离人愁绪。如今霜冻刚过,初雪又至,漫山遍野黄芦草早已衰败凋零,只是苻坚悄然掖进他手中的这株黄芦草,竟还含着只小小的黄花,将谢未谢地在瑟瑟寒风中招展。
任臻心底一软,似有人拨动了情弦,他抬起头,敛容正色地对他道:“你今天阵前斩姚绪真的帅毙了!”
苻坚咳了一声,颇有些不自在地撇开头,任臻却瞧见他低头之间居然面烧红云,连耳尖都燎地通红。他坏笑着伸手搭上苻坚的肩:“害羞啊?感动啊?那以身相许好不——”
苻坚回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井穴一叩,立即让他撒手呼痛。
二人正闹,忽觉得一道高大的人影挡住了风雪,任臻抬头,见杨定面上火热周身淌汗地过来,对他一抱拳:“参见皇上!”任臻瞄了瞄他的堪称完美的身材,吃够了豆腐才转开视线,看着满地都是被他打趴下的燕兵,便指了指他道:“杨定,你每天都要和他们这么练上两个时辰,身体会不堪负荷的——”杨定沉声道:“上阵杀敌,体魄为先,勤勉一分便是多一分获胜的把握,松懈一分便是多一分丧命的危险。”
任臻知道杨定如此坚决急进也是为了尽快了结这场战争,好再入凉州搜寻苻坚。心下不由几分慨叹和愧疚,几乎要将事实和盘托出。谁知杨定忽然转身,竟以大将军之尊对苻坚行了个平辈礼,道:“请与杨定一战!”
苻坚:“。。。。。。”自到了燕营之中,怎一个二个都要冲上来与他比武,约好了似的!
任臻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一跃而起,转动着手腕一挑眉冲杨定道:“你还没打够?那好,朕陪你过几招!”
杨定愣了一愣,任臻的身手他早前见地不爱见了,说句大不敬的实在话,花巧有余内劲不足,绝非他的对手,但皇帝发了话要亲自与之“切磋”,为人臣下怎能拒绝?殊不知任臻是为掩护苻坚而下场——以苻坚之功夫杨定交手十招之内便会被其摸清底细。
谁知任臻入场,却不让杨定使他常用的长戟:“你是第一武将,与人交手从不落败,有甚趣味?这一次说不得得让你吃一点亏。”他命人抬上一柄骑兵营常佩的短枪,反手将其掷给杨定:“我还是使长枪,你使短枪,来战一场!”
杨定早已习惯任臻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性,见怪不怪地一点头,也浑然不将自己在武器上的劣势放在心上。然则一交手,杨定便皱起眉来,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心迎战——
盖因慕容氏祖传枪法任臻使来得心应手,在凉都姑臧之时又常得苻坚亲手指导,进步神速,一改往日为求快手而不留余招,破绽百露的毛病,而杨定使不惯短枪,此消彼长间不免有些捉襟见肘施展不开——两枪对刺横扫,都被长它一倍有余的长枪压着打,任他吐力深厚,也不复往常的恣意开合纵横睥睨。
苻坚覆在饕餮面具下的双眼闪过一抹激赏——他明白任臻的想法了。日前与姚军交战,他们骑兵所选的长枪乃是特制加长的,一般来说,守城御寨的枪明显长,进攻冲锋的枪就明显短,而慕容氏的轻骑兵迅捷如电天下闻名,就连大部所备的短枪为减重亦只有不足六尺的长度,一旦被拖住了行进的速度,与敌军的长枪硬碰硬之时,便立即处于下风。可以说燕军首战失利,受制于方圆大阵是主因,然武器受制于人亦是不可忽视的一个因素。任臻观战之时,显然亦看出这一点,方有此时之战。
杨定气劲绵长,虽不占上风却一时也难落败,任臻即便占武器之利却也无法速胜,双方陷入僵局,苻坚双手支颌,看地目不转睛,忽而俯□去,在地上捻起一撮沙砾,猛地朝任臻下盘射去,堪堪扫过任臻腰部没入薄雪之中。杨定顺着那道疾风看去,当日拓跋珪离营之际奉与任臻的盛乐刀正佩在腰间,他心念一动,猛地弃了短枪,身下一矮,揉身欺近,转眼间便摘下了任臻的随身弯刀,就着冲劲反手横扫,一举荡开了任臻所持长枪,又瞬间改招,趁长枪回防不及的空挡,疾速削向任臻脖颈,又在仅余寸余之处堪堪停下!
围观诸人皆是看地目瞪口呆,一时之间唯余落雪簌簌之声。杨定忙收刀起身,抱拳告罪:“末将冒犯了!”
任臻虽然落败,却毫不生气,反一抹额上热汗,喜道:“我知道以什么来克制对方的长枪了!”杨定亦福至心灵,与其异口同声道:“马刀!”
苻坚依旧不动如山地坐在场外,微微地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