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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值清明,紫芝在朗风轩的前厅设下香案,又供了些时新的瓜果鲜花,与侍女白芷一起祭拜故去的姐姐紫兰。白芷亦为旧日的主人焚了一炷香,想起幼年时在裴府彼此相伴的时光,不禁唏嘘道:“裴娘子,我真是想不明白,像大小姐这样温柔善良的好人,怎么就偏偏这般命苦……”
紫芝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叹息道:“你不曾入宫,哪里知道此中艰辛?在宫里,我们这些宫女年复一年地辛苦劳作,却都是命如草芥,稍有差池就会送了性命。如今再想想在宫里的那几年,我都觉得后怕。”
白芷生怕自己的话惹她伤心,忙赔笑着好言安慰道:“都是奴婢不好,平白提起这些伤心事做什么?以前的事情多想也无益,如今殿下待裴娘子这样好,大小姐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武宁泽进来,将盛王的话向紫芝转述了一遍。紫芝虽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问,换了身蜜合色的窄袖薄绸胡服,就随着武宁泽去了。到了后苑,远远地只瞧见有几名杂役在一块新辟出的空地上挖土,几株小树苗横放在一旁,仿佛是要植树。春日乍暖还寒,枝头嫩绿的翠叶生得稀稀落落,几棵细长单薄的树面天而立,投下一小片明暗交错的影子。
李琦依然站在树荫下,一见紫芝过来便含笑问她:“会种树吗?”
紫芝讶然,摇了摇头,然后笑着反问:“殿下这么急着把我叫来,难不成就是要我替你做种树的苦力么?”
“差不多吧。”李琦指了指地上的树苗,笑容明朗,“刚才路过时见他们正在种树,我就想着,咱们也该亲手种上一棵。几十年后,等咱们都成了白发翁媪,就能带着一众儿孙在这树荫下乘凉了。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挺浪漫的?”
“是梧桐树呢。”紫芝俯身扶起一株树苗,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翠绿的新叶,一听他这话,心头便有一阵暖意渐渐涌起,柔声道,“书上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根深叶茂,同生同死,是忠贞之爱的象征。”
二人相视而笑,一缕缱绻情意从彼此眼中弥漫开,恰似这一日明媚的春光。然而紫芝话音刚落,却忽见有一道细长的黑影凌空劈来,挟带着劲猛的风,直击她的头顶,速度之快哪里还来得及去躲避?
“小心!”完全没有思虑的时间,李琦下意识地将她护在怀中,然后扬臂一挡,任那道黑影划破自己单薄的衣袖,在手臂上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
☆、第114章梧桐(中)
“啪——”凌空飞来的竟是一条长鞭,触到手臂时瞬间抽裂了衣袖,在肌肤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李琦痛得身子一颤,紧咬牙关才没有痛呼出声,只觉得自己手臂上火辣辣的一片,竟似是被烈焰灼伤了一般。
“你没事吧?”紫芝忙拉过他的手臂察看伤势,轻轻掀开被鞭子打裂的衣袖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再开口时声音中都已带了一丝哭音,“天哪,这……这可如何是好?你等着,我赶快叫人去请太医。”
李琦不愿让她为自己担心,忍着疼淡淡一笑,说:“没事。一点小伤,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吧?”
“那怎么行?”紫芝知道他是在逞强,一个长于深宫养尊处优的皇子,自幼又深受父母宠爱,只怕一辈子都不曾受过这等苦楚吧?而这种疼,她是经历过的……想到此处,紫芝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向四下里看了看,见大总管马绍嵇正带着几名内侍从不远处经过,忙招手唤他们过来。
马绍嵇一向不喜欢这位有专房之宠的裴孺人,却也不敢明里得罪,撇着嘴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这才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过来。待走到近前时,他才发现盛王受了伤,问明缘由后,一时惊得声音都微微发颤,冷着脸对身后的几名内侍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太医!”又俯身捡起地上的那条鞭子,皱眉厉声,“这东西是哪儿来的?还不快去把那犯上的奴才给我抓出来?”
内侍们一时也都吓得呆了,此时方才醒过神来,慌忙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押来一个身材发福的老妇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这小丫头身形纤瘦,身上穿着一套肥大得有些不合身的青色细布衣裙,仔细看去眉眼却甚是清秀。而那老妇人头发斑白,满脸横肉,生得一副刁钻相,一边走一边用破锣般的嗓子嘶声叫喊着:“冤枉,奴婢冤枉啊……几位小哥儿,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闭嘴!”内侍厉喝一声,又回头去问后面跟着的那个小丫头,“马总管手里的那条鞭子,是你们嬷嬷的吗?”
小丫头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时吓得头都不敢抬,只慌忙瞥了一眼,便怯生生地答道:“是。”
“那就没错了。”内侍松了口气,将那老妇人向前一推按跪在地上,躬身回道,“殿下,人找到了,是府里的一个老嬷嬷,在后宅负责管几个粗使丫鬟的。”
李琦不悦地瞥了那老妇人一眼,冷冷道:“如今这府里真是住不得了,一个下人都敢爬到本王头上来了?”
“殿下,奴婢冤枉啊!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殿下有一丁点儿的不敬。”那老妇人吓得叩头如捣蒜,一把扯过跪在身后的那个小丫头,颤声解释道,“殿下,是这个丫头不服管教,奴婢一时气急了,就打了她几下。这丫头倔得很,竟和奴婢撕扯起来,奴婢一时失了手,没拿住鞭子……”
“行了行了。”李琦厌烦地摆了摆手,又对马绍嵇说,“我不耐烦听她聒噪,该打该罚,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管教下人是你的职责,如有再犯,我便拿你一并治罪。”
见盛王大有严惩之意,马绍嵇不敢怠慢,立即命内侍把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拖下去,下令道:“这老妇人以下犯上,冲撞了殿下,杖责三十以示惩诫。这小婢既然不服管教,也应重罚,念其年纪尚幼,只打她十板子也就是了。”
“殿下饶命啊!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不敢犯了……”老妇人顿时嚎啕大哭,见盛王毫不理会她的哀求,惶恐间又膝行几步上前扯住紫芝的裙角。她只是个不入流的低等仆妇,平日里很少有机会能见到有身份的内眷,不过,却也能猜得出眼前这位应该就是最得宠的裴孺人,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抬头祈求:“孺人娘子,求您发发慈悲可怜可怜奴婢吧!奴婢年纪大了,实在经不起那杖子啊……”
紫芝怜她年老,也觉得这样的惩罚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似乎真的有些太重了,才欲开口说情,然而待看清这老妇人枯黄干瘪的面孔时,心里便是一跳,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是……掖庭局的曹嬷嬷?”
曹氏却没有认出她来,讨好地叩了个头,立刻谄笑着和她攀起了交情:“奴婢曹氏,以前的确在掖庭局做过管事嬷嬷,手底下管着百十个浣衣宫女,盛王殿下出宫建府后,奴婢便被调到这里来了。奴婢听说裴娘子以前也是宫里的人,不想竟认得奴婢,哎呦,这真是奴婢的福气啊。”
多年不见,那副阿谀谄媚的嘴脸没有丝毫改变。
“何止是认识?”紫芝咬了咬牙,强抑住眼眶中渐涌的泪水,一想到当年在掖庭局日日受她打骂,声音都变得凌厉起来,“曹嬷嬷,你不认识我了?我叫裴紫芝,当年你手底下那百十个浣衣宫女里,就有我一个!”
李琦有些诧异地看着情绪激动的紫芝,无言地握住她的手,仿佛是想让她冷静下来。那小丫头一直在旁边默默跪着,听到“裴紫芝”三个字时,忽然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有明亮的光芒闪烁。
紫芝却并未察觉,看着曹氏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指着那小丫头继续忿忿地说:“这么小的孩子就离开亲人为奴为婢,已经够可怜的了。她犯了什么滔天大错,你竟要用鞭子打她?”
“你……”曹氏惊得说不出话来,仍是死死地拽着紫芝的裙角,怔了半晌,方才想起当年掖庭局里似乎是有一个叫“紫芝”的小丫头,娇怯怯的不太会干活,总是受她责打。只是,短短几年的工夫,一个卑贱的浣衣婢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盛王最宠爱的侧室?
内侍们见曹氏举止无礼,忙上前将她拖走。李琦看着曹氏一路哀嚎的背影,厌恶地蹙了蹙眉,又对马绍嵇追加了一句:“阿绍,那个姓曹的老妇人,杖责之后你赶快给我逐出府去,以后别让我和裴娘子再看见她。”
“是。”马绍嵇答应了一句,忙又吩咐内侍把那小丫头也一起带下去处置。
小丫头垂首跪在地上,一见两名内侍凶神恶煞地要来抓她,心里害怕,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向后躲闪,用带着鞭痕的小手抹了抹眼泪,努力定了定神,终于鼓足勇气争辩道:“殿下,这不公平!刚才是曹嬷嬷的鞭子伤了您,又不是我的错,你们凭什么要惩罚我?”
“哦?不公平?”李琦本已和紫芝转身离开,一听这话竟又忽然起了兴致,不禁停下脚步,回头微笑着问她,“小丫头,你这么说可是在指责我吗?”
☆、第115章梧桐(下)
那小丫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初入王府本就总是受人欺负,如果再惹恼了盛王,那以后这府里就更无她的立足之地了。不过,见盛王态度和蔼,看起来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小丫头说话竟也有了几分底气,仰起小脸儿伶牙俐齿地说:“奴婢不敢指责殿下,只是,身份再尊贵的人也要讲道理啊,如果不能赏罚分明,底下的人虽然嘴里不敢说什么,但心里一定是不服气的。”
马绍嵇一听这话就火了,挥掌给了小丫头一记耳光,指着她的鼻子劈头盖脸地训斥道:“大胆!在殿下面前,哪有你一个丫头顶嘴的份儿?哼,打你几下怎么了?你一个做奴婢的,主人就算是要把你赐死,你也只有叩谢恩典的份儿!”
小丫头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身子又生得单薄,哪里经得住一个成年男子这样狠狠一掌,顿时就被打得栽在了地上,呜呜哭了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爬起身来恨恨地瞪着马绍嵇,抽噎着反唇相讥道:“马总管,你以为自己就很了不起么?哼,你这是仗势……仗势……”
她似乎是想用个成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一时却又忘了该怎么说,只得怔怔地站在那里,歪着一颗小脑袋开始冥思苦想。
李琦暗觉有趣,便轻声提醒她:“仗势欺人。”
“对,仗势欺人!”一见有外援,小丫头立刻挺直了腰杆儿,挂着泪珠的稚嫩脸蛋上竟露出胜利者般骄傲的神情。
“你……”马绍嵇气得脸都歪了,一把揪住小丫头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扬手又要再打,“你这个没规矩的小丫头片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丫头被他吓得哆嗦起来,连声哭喊:“裴娘子!裴娘子救我!”
紫芝亦有些看不下去了,忙上前几步拦住马绍嵇,好言劝道:“马总管,你看她还是个孩子呢,偶尔说错几句话也是有的,你教导她几句也就是了,何必跟她生气呢?”
马绍嵇把那小丫头推搡到一旁,对紫芝恭敬地拱了拱手,正色道:“裴娘子此言差矣。我马绍嵇只是个下人,被她骂几句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丫头竟敢口出狂言当众顶撞殿下,实在应该好好教训,否则,日后殿下在王府中的威严何存?此事关乎皇家的尊严和体面,还望裴娘子明察。”
紫芝被他这番大道理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无语。
李琦笑着轻咳一声,道:“得了得了,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阿绍,你说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没事儿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儿?我虽不敢说自己有多宽容大度,但这点胸襟还是有的。难得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量,只怕以后是个有出息的,就算是本王给她个恩典,今日之事就不追究了。”
小丫头闻言大喜,忙伶伶俐俐地跪下来谢恩:“殿下英明,奴婢谢殿下恩典!”
紫芝惦记着李琦手臂上有伤,便催促他赶快回房中敷药。李琦却丝毫不急,指了指一旁土坑边的梧桐树苗,微微笑道:“先等等,被她们这么一闹,倒险些把正事给忘了。你看,咱们这树还没种呢。”
马绍嵇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劝道:“殿下,后苑种植树木花草之事自有管事们来负责,臣也会定期过来监察,无需您亲自操心。现在太医应该已经到了,您还是先回去把胳膊上的伤口处理一下吧。”
李琦却笑着摆了摆手:“这是我和裴娘子之间的事,你不懂。”
马绍嵇无奈,只得扶起一株小树苗,叫两个内侍过来一起帮忙种上,然后再请盛王和裴孺人各自亲手添了一锹土,如此才算完工。紫芝见那小丫头还默默跪在那里,便微笑着提醒她:“没事了,你起来吧。”
小丫头依言起身,抬头看向紫芝时目光竟有些灼灼的,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裴娘子,您不记得我了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东市大街上卖杂货,您一下子买了好多,给了我好多钱呢。”
东市大街,卖杂货的小女孩儿……听她这么一说,紫芝马上就想了起来,不禁又惊又喜,走过去亲切地摸了摸她的头,和言道:“噢,我想起来了,你说你姓独孤,名叫二丫头……对了,那你怎么到王府里来做事了?你爹爹呢,就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么?”
二丫头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垂手捻着衣角,细声细气地说:“弟弟上学堂需要钱,爹爹就把我给卖了,换了几锭金子。爹爹说,在大户人家虽是做奴婢,却能吃得饱穿得暖,又能伺候贵人,是别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呢。可是,我觉得这里没有爹爹说的那么好……”
紫芝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珠,无声地叹了口气。
二丫头心念一动,忽然跑到盛王面前跪下,叩首请求道:“殿下,请您让奴婢去伺候裴娘子吧!奴婢很懂事的,什么活儿都会做,还能说笑话给裴娘子解闷儿……”
李琦垂目打量着她,忽然觉得这小丫头虽然十分聪明乖巧,却有些伶俐的太过了,留在紫芝身边未必是件好事,于是只淡淡一笑:“你才多大?裴娘子身边的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做的,等你过几年长大些,如果能入得了本王的眼,再说这事也不迟。”
二丫头竭力掩饰住失望的神色,忙又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乖巧道:“是,奴婢一定好好跟着嬷嬷们学规矩,只求殿下能给奴婢机会!”
李琦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便与紫芝一起离开。树叶在三月温煦的春风中沙沙作响,临走前,紫芝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新栽的小树苗,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样小的梧桐,要何时才能长成参天大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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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的一个下午,李琦与几个旧日里的同窗一起去将作少监李岫家里玩蹴鞠去了。紫芝独自在家,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前听着庭院中杜鹃的啼叫声,随手翻看着一卷《楚辞》。正自凝神间,却见侍女阿芊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迟疑着说:“裴娘子,外面有个姓曹的老嬷嬷说想要见您……您看,要不要请她进来?”
一听是曹氏,紫芝不禁厌恶地蹙了蹙眉,闷声道:“不见。”
“是。”阿芊答应着退了出去,须臾却又进来回禀,“裴娘子,您的意思奴婢都跟她说了,可是那曹嬷嬷执意要见您,还说有件事您可能会感兴趣,是关于您姐姐紫兰姑娘当年的冤屈……”
“什么?”紫芝霍然抬头,握着书卷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半晌才竭力克制住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让她进来。”
☆、第116章恩仇(上)
姐姐,姐姐……紫芝在心中默念,一滴温热的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记忆中的姐姐仍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头梳小鬟髻,身穿掖庭局低等婢女的浅青色宫装,整日蹲在水池旁浣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身形纤瘦,面容疲惫,然而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温润而坚毅的光。那时候,姐姐纤长美丽的十指被水泡得发白,上面同样生满了可怖的冻疮,却总是拉起她的小手柔声安慰着:“紫芝,坚强些。总有一天,咱们能离开这里的。”
没错,如今的她早已离开了那个炼狱般的鬼地方,住的是广厦华屋,吃的是珍馐玉馔,起居琐事皆有丫鬟们尽心服侍,每天又能与心爱之人朝夕相伴,日子过得何等幸福。而姐姐,离开的却是这个给予她无限苦难的人世间。
见阿芊引着曹氏进来,紫芝忙把眼角的泪痕匆匆抹去,对侍女们说:“你们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打扰。”
侍女们应声离去,顺手关上了房门。曹氏受杖后刑伤未愈,走路时身子颤颤巍巍的,却仍是强撑着跪下来向紫芝行了个大礼,一脸谄媚地说:“裴娘子,奴婢有眼无珠,哪里知道您竟是个有大福气的贵人?奴婢也是老糊涂了,当年或许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这里就给您磕头赔罪了,还望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们这些下人计较……”
“以前的事就不必再提了。”紫芝都懒得看她,冷冷地打断,“我姐姐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说吧。”
曹氏被她抢白得颇为无趣,只得又换了一副嘴脸,爬起来用帕子假意擦了擦眼角,掩面干嚎道:“哎呦呦,裴娘子好狠的心啊,眼睁睁看着奴婢被人拖去杖打,又教唆着殿下赶奴婢出门。奴婢一个老人家,又无儿无女,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紫芝强压住心中的厌恶,蹙眉道:“逐你出府是殿下的意思,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若没正经话说,就赶紧走吧,我不想见你。”
“裴娘子是个爽快人,奴婢也就不跟您拐弯抹角了。”曹氏露出一副无赖的表情,一瘸一拐地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马总管急着赶奴婢走,奴婢今日斗胆前来,就是想向裴娘子求个恩典,赐些养老的钱,奴婢以后一个人在外面过活也不至于饿死不是么?至于紫兰当年冤死的事,奴婢自会一五一十地讲给您听。”
曹氏甫一靠近,就有一股老妇人衰朽的异味从她身上飘来。紫芝厌恶地侧过脸去,道:“想做交易是么?好,你要多少?”
不曾想紫芝竟这般好说话,曹氏心中大喜,愈发得寸进尺起来,信口道:“不多,不多,裴娘子稍稍动动手指头,赏奴婢二十万钱也就行了。”
“二十万钱?”紫芝最憎恶她这副市侩嘴脸,不禁蹙眉,“这么多?我拿不出来。”
“呦,裴娘子打量着奴婢好骗么?”曹氏当即沉下脸来,阴恻恻地笑道,“如今谁不知道,裴娘子是殿下心尖儿上的第一人,整个盛王府都由您说得算,这区区二十万钱,您还能拿不出来吗?奴婢没有工夫和您讨价还价,这样吧,您若是真拿不出现钱,不如就用些上好的金银首饰来抵,反正您也不缺这个。裴娘子,您那么关心紫兰,应该不会舍不得这点小钱吧?”
“放肆!”紫芝怒喝一声,再不想听她聒噪,“我姐姐的名讳,也是你一个下人能直呼的吗?别太得寸进尺了,想要养老送终的钱,自己向殿下讨去!”
“奴婢知道自己是个下人,比不上裴娘子尊贵,殿下的金面,哪里是奴婢这种人想见就能见的?”曹氏掩口一笑,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哼哼,奴婢的确羡慕裴娘子富贵,只不过,如果这富贵是靠着巴结仇人才有的,奴婢还不稀罕呢。”
紫芝不解其意,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曹氏却不回答,只是得意地咧嘴笑道:“裴娘子勿怪。奴婢只是好奇,若是紫兰姑娘知道,自己最疼爱的亲妹妹被仇人的儿子纳为侧室,日日侍奉左右、献媚邀宠,也不知该有多生气呢。”
“什么?”紫芝一惊,甚至都无暇理会她言辞间的无礼,“你是说,我姐姐真的是被惠妃娘娘……”
“没错,你姐姐就是被武惠妃害死的。”曹氏一脸得意相,摇头晃脑地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裴娘子,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奴婢也不怕告诉你,惠妃娘娘是何等心狠手辣,为了固宠,造下的杀孽可远不止这一件呢。当年秦美人才一承宠就怀了身孕,人又生得年轻娇艳,在宫里真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惠妃娘娘心中嫉恨,就派人在秦美人的贴身衣物里做了手脚,害得秦美人小产。事后,宫正司的女官奉旨查到掖庭局来,惠妃娘娘就想随便找个宫女顶罪,正好选中了你姐姐。”
尽管早就猜到姐姐的死与武惠妃有关,可是,此时听曹氏亲口一说,紫芝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声音都变得微微颤抖起来:“那又如何?事情都是惠妃娘娘一个人做的,与殿下有什么相干?不对……惠妃娘娘私下里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曹氏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甚是可笑,翻了个白眼儿说:“裴娘子,您别忘了,当初掖庭局里那些浣衣宫女可都是归我管着的,惠妃娘娘想要找一个替死的丫头,自然也是由我帮她挑选了。反正娘娘给了不少赏钱,紫兰自己也是愿意的,又没人逼她。”
紫芝怔怔地听着,目光悲伤而恍惚,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当年在掖庭局吃不饱穿不暖时,姐姐总是把自己的那一份衣食让给她;完不成活计被曹氏挥鞭毒打时,姐姐又总是扑过来替她挡着,用同样纤瘦娇弱的血肉之躯,咬紧牙关承受着鞭笞的疼痛;在延庆殿失手摔落盛王的衣裳时,姐姐担心她会受罚,竟不顾自己的安危主动替她承担所有罪责……
最后一次相见的那个满月之夜,姐姐塞给她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柔声叮嘱她:“这钱你好生收着,找个合适的时间悄悄去求掖庭丞,请他调你去别的地方做事。记住,一定要悄悄的,千万别被曹嬷嬷发现了。姐姐有些事要办,这几天就不能在掖庭局陪着你了,你自己……自己多保重。”
正是靠着这一袋姐姐用命换来的金子,她才能离开掖庭局,遇到那些改变她命运的人,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她永远无法忘记姐姐离开前那一声哽咽的悲泣,以及数日后乍听噩耗时自己心底弥漫无尽的哀伤。紫芝泪流满面,颤抖着一把抓住曹氏的衣领,凄声质问:“我姐姐是被你害死的……是被你害死的!掖庭局里有那么多的浣衣宫女,你为什么……为什么就偏偏选中她?”
“事到如今,奴婢就和您挑明了吧。”曹氏扭身挣脱开,一双浑浊的老眼直视着紫芝,目光咄咄逼人,“只要裴娘子给足了钱,奴婢就马上回乡养老,这件事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否则,若是哪日不巧,这事恰好被殿下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