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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殿内,李隆基手执一卷奏疏坐于御榻之上,良久不语,眉目间却隐隐露出忧色。宦官高力士看在眼里,适时地送上一盏加了碎冰的玫瑰清露,微笑着劝道:“陛下劳累了这半日,也该歇一歇了,天气热,喝些玫瑰清露解解暑吧。”
“嗯。”李隆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接过玉盏后只饮了一口,便又随手搁在了几案上。
高力士侍立在侧,待皇帝批复完手上的几份奏疏,这才关切地问:“臣见陛下这几日郁郁不乐,夜难安寝,饮食也减了许多,却不知是何缘故?若是圣体违和,也该早些请太医来给您看一看才是,千万别耽搁了。”
李隆基闻言一笑,抬起头来有些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道:“高将军,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了,朕的这点心思你还猜不出来么?呵呵,依朕看哪,你就是明知故问。”
高力士微微一笑也不否认,试探着问道:“陛下,莫非还是在为立储一事忧心么?”
“朕年纪大了,太子被废一年有余,总该再选一位储君着力培养才是。”李隆基从案上拿起一份奏疏,递给高力士道:“你看看吧,这是昨天中书令李林甫呈给朕的,除了这一份,群臣类似的章疏奏表更是多得数不胜数,说什么‘寿王年已成长,储位攸宜’,哼,不过是结党营私,想扶持一位储君日后好让自己做新朝的功臣罢了,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他们的那点私心么?”
高力士接过奏疏快速浏览了一遍,淡淡笑道:“私心人人都有,陛下自己心中清楚就好,又何必苛责他们呢?人人皆知陛下最钟爱贞顺皇后留下的那两位皇子,群臣上疏请立寿王殿下为太子,也不过是自以为猜准了陛下的心意,借机逢迎一番,想竭力讨得陛下的欢心罢了。只不过,立储一事关乎宗庙社稷,不可不慎,陛下万万不能感情用事,纵然心中已有决断,也应三思而后行。”
“朕当初废去二郎的太子之位时,的确是想让十八郎继任储君,毕竟,那是他母亲一生的心愿啊……你也知道,朕一直有个遗憾,那就是惠妃活着的时候没能正式立她为皇后,纵然死后追封,只怕她心里也还是埋怨朕的吧?十八郎是个好孩子,仪表堂堂,博闻广识,性情宽仁又素有决断,实堪帝王之才,只是……”李隆基深深叹了口气,眼中似有某种异样的光芒一闪,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毕竟年纪尚轻,又非嫡非长,登上储位之后只怕众皇子不服,没来由地又引起一场纷争。当初朕无奈之下一日杀三子,这样的悲剧朕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高力士淡淡一笑,心里明白皇帝的这一番话不过是托辞,于是顺势道:“陛下何必如此虚劳圣心,立何人为储自有祖宗家法,只要名正言顺,相信诸位皇子也必定心服口服。”
李隆基赞许地频频颔首,问道:“将军有何高见?”
高力士微笑,一字一句地回答:“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第94章宫闱
目送着寿王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处,杨玉环怅然伫立许久,终于幽幽地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侍女说:“红桃,咱们也回去吧。”
“哦。”红桃忙答应了一声,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嗫嚅着开口,“娘子,其实我觉得……陛下待你真的已经很好了,比从前寿王殿下待你还要好呢。你看哪,自从你入宫以后,宫里的其他嫔妃陛下连瞧都不瞧一眼,心里头只装着娘子一人,每日除了理政之外就是去含凉殿陪伴娘子,百般体贴,生怕娘子有一丁点儿的不开心。奴婢虽年少不懂事,却也知道一个男人能有如此真心实属不易,更何况他还是皇帝……”
杨玉环闻言却是一笑:“你才多大,就来巴巴地教我这些?等你以后嫁了个好郎君,把他的真心牢牢抓住了,再来跟我说这些也不迟。”
红桃羞得直跺脚,嗔道:“娘子,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
杨玉环浅浅一笑不再理会,心中却不禁暗自叹息——“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此中辛酸,岂是红桃这样未经世事的稚嫩少女能够明白的?她方欲移步回含凉殿歇息,却忽听身后有一个娇柔的声音轻轻唤道:“太真娘子。”
回首望去,只见梅妃江采蘋正站在廊下,淡妆雅服,姿容明秀,涂了淡淡口脂的樱唇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极美,然而一看便知其来者不善。梅妃身边还侍立着一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官,看衣饰至少也该官居七品,然而她却像寻常宫婢那样微微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扶着江采蘋的手,显然是在曲意奉承。
杨玉环入宫后也曾与江采蘋打过几次照面,对这位气质优雅、才貌双全的女子印象还算不错,不过二人性情迥异,彼此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了。见她忽然唤住自己,杨玉环只得转身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见了礼。
“太真娘子。”江采蘋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一张娇颜笑得满面春风,语气中却分明带着一股子酸劲儿,“娘子初承恩泽,本宫还以为你日日夜夜都得忙着在蓬莱殿侍奉圣驾呢,怎么,娘子今天不去陛下身边好生伺候着,反倒像我们这些闲人似的有空出来逛逛了?”
听出对方言语中的敌意,杨玉环不禁秀眉一蹙。她素来不愿与这些整日勾心斗角的宫妃有什么往来,加之此时心情郁结,只得强抑住心中不悦,礼貌性地淡淡应道:“梅妃说的这是哪里话?陛下忙于政务,自然事事都要以前朝为重,后宫中的女子原该恪守本分,若非陛下宣召,是不得擅入蓬莱殿打扰的。”
自杨玉环入宫以来,江采蘋等一众后宫佳丽皆被李隆基冷落一旁,不免暗暗怀恨在心。眼见杨玉环有君王的万千宠爱,风光无限,而淑仪刘澈虽然同样失宠,却仍旧代替皇后掌握着六宫大权,内宫上下没有不巴结她的。唯独她江采蘋一无所有,纵然高居正一品妃位,在众人眼里却早已是明日黄花,不值一提。见杨玉环性情纯善,平日里也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太爱说话,江采蘋还以为她软弱好欺负,于是便打定主意要与她为难,好出一出自己心中的那口怨气。
“太真娘子出身弘农杨氏,果真是端淑知礼的大家闺秀呢。”江采蘋娇娆地掩口一笑,一双俏丽的丹凤眼微微向上扬起,似讥讽,又似挑衅,“不过,娘子恐怕是在寿王府做正室王妃做得惯了,不太懂宫中嫡庶尊卑的规矩吧?”
听她提及“寿王府”三个字,杨玉环顿时脸色一沉,冷然问道:“梅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呵,本宫再不济也是有正式封号的正一品嫔妃,你见了本宫非但不拜,竟然还直呼本宫的封号,连‘娘娘’都不肯尊称一声,当真是把正室王妃的派头给摆足了呢!若是换作别的宫嫔,敢在本宫面前如此大胆放肆,早该送去宫正司问罪了,可没办法,谁让太真娘子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呢?”江采蘋依旧笑容可掬,可那声音中却隐隐透出一丝森冷,末了,又侧首看向旁边躬身侍立的女官,“陈典正,你说是不是?”
“是,娘娘说的是。”那女官正是宫正司的正七品典正陈落桑,平时一有空就跑到梅妃身边来献媚讨好、殷勤侍奉,此时听到询问,连忙点头哈腰地回道,“如今中宫虚位,梅妃娘娘乃是这后宫里品阶最高者,其余妃妾宫嫔哪一个不是对娘娘您礼敬有加?不过,太真娘子入宫时日尚短,不熟悉宫中的规矩也是情有可原,娘娘千万别为此生气伤了身子。娘娘贵为众妃之首,闲暇时不妨对新来的宫嫔多加教导……”
听她们二人一唱一和,杨玉环心中腻烦,也不屑自降身份与这种无聊之人争辩,冷冷一拂广袖便欲转身离开,想起离开寿王府那天李瑁对她的殷殷嘱咐:“宫中处处都是危险,尤其是那梅妃江采蘋,心高气傲,十分爱嫉妒,你最好离她远一些。还有,你以后可得把性子改一改,千万不能再那么任性了……”她鼻翼一酸,竟似要落下泪来。
红桃本想跟上,可又一时气不过,忍不住停下脚步替自家主人分辨道:“梅妃娘娘,您真以为在宫中只凭品阶就可以定尊卑么?人人皆知陛下宠爱太真娘子,亲口下旨晓谕六宫,娘子的一应用度等同于皇后。如此说来,若真要行礼参拜,也该是梅妃娘娘来拜我们娘子才对。”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江采蘋倒是不愠不怒,抚掌笑道,“小姑娘,本宫一直有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不如今日就请你替我解答了吧。我倒想问一问,你们太真娘子既有专房之宠,可陛下又为何如此小气,连个像模像样的封号都不肯给呢?是因为在陛下心里,你们太真娘子只是一时宠幸的嬖妾,登不上大雅之堂,还是因为……”
“你……”红桃气得涨红了脸,却又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
江采蘋得意地扬起纤长优美的脖颈,顿了顿又继续说:“还是因为,太真娘子始终不能与寿王斩断情丝,以致陛下心生芥蒂,不敢全心全意地相信娘子呢?”
杨玉环尚未走远,闻言双肩不禁猛地一颤——江采蘋口口声声不离“寿王”二字,难道说,刚才自己与李瑁相逢的那一幕都被她看在眼中?虽说他们并不曾有什么逾礼之举,但李隆基生性多疑,若是有人添油加醋地把此事禀告于他,难保这位恼羞成怒的皇帝不会翻脸无情,降罪于无辜的寿王李瑁。他已经杀了三个儿子了,或许,真的不介意再多杀一个……
想到此处,杨玉环悚然一惊,忙努力定了定神,不让自己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她缓缓转过身来,再度望向江采蘋时,神色已是从容优雅一如往日,眼里甚至还微微露出讥诮的意味,语气平静,柔和的声音却渐渐转为锋利:“梅妃入宫的时日也不短了,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有些话若是不慎传入陛下耳中,又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为了梅妃的身家性命考虑,我奉劝你还是不要随便去触陛下的逆鳞,否则,你真的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采蘋脸色一白,一时竟真的不敢再接口,咬牙望着杨玉环洒然而去的背影,眸中迸出一点阴毒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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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王李瑁带着襁褓中的女儿长清县主李邦媛走进蓬莱殿时,李隆基正与高力士相谈甚欢,见儿子与小孙女一同前来问安,心中甚是欣喜,竟提出要在孙女周岁之时逾制晋封她为郡主,因李瑁力辞,这才暂且作罢。国朝制度,亲王之女皆封县主,唯有太子之女才能封为郡主,此事传到宫外之后,群臣皆以为这是寿王入主东宫的前兆,一时间奏请立寿王为储的奏疏更是络绎不绝。
然而,令众人深感意外的是,几日后含元殿的大朝会上,李隆基却正式下诏立三皇子忠王李玙为太子,并册封忠王妃韦珍为太子妃、两位孺人张嫣嫣与杜萱为正三品良娣、长子李俶为广平郡王。为有别于众兄弟,李隆基又下旨为新太子李玙更名,唤作“李亨”。
☆、第95章莲子
风泉山庄的房舍皆是依水而建,最适宜夏日避暑,而入秋后仍居住在此便觉有些凉意,因担心紫芝伤愈后身体羸弱,李琦便想带她回长安的王府中继续休养。这几个月来不断地为她请医问药,紫芝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虽然仍是时常感觉体虚无力,但日常坐卧行走已能如常人一般。马车停在风泉山庄的大门外,紫芝独自坐在车中等他,百无聊赖地歪在窗边向外面看去——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目之所及唯见远处群山层林尽染,空翠湖畔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如白浪起伏。
等了许久,李琦这才挑开帘子上了马车,手中拿着一个碧绿的大莲蓬,笑吟吟地递给她道:“喏,你昨天不是说想吃这个么?这时节莲蓬可不多了,我一大早就划船到湖上去,找了半天才摘了这么一个,很新鲜的,快尝尝吧。”
紫芝惊喜不已,从他手中接过莲蓬时,却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嗫嚅道:“我昨天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却劳烦殿下亲自去……”
李琦一撩袍裾在她身边坐下,笑着叹了口气说:“本来,我是想让阿绍去附近的农家买几个给你,谁料那家伙根本不肯用心办事,逛了一圈回来却只告诉我一句:‘没有’,差点没把我气死。没办法,谁让我们家紫芝姑娘想吃呢,只得本王纡尊降贵,亲自下水去把这莲蓬给她摘回来。”
我……什么时候也成了你们家的了?紫芝低下头抿嘴一笑,有些羞涩地从那莲蓬里挖了两颗莲子出来,用白生生的小手仔细剥开,一颗递给他,另一颗丢进自己嘴里吃了。因早已过了莲花结子的季节,这莲子吃起来不免微微有些发涩,而她却浑然不觉,细细咀嚼之下仍觉满口清香。想到诗文中都说莲子即是“怜子”之意,心里更觉得甜丝丝的,就像是抹了蜜一般,忍不住轻轻哼起歌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少女歌喉婉转,虽不及念奴那般娇音柔媚,却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新韵味,直听得令人心醉。李琦坐在一旁静静听着,见她歌声渐止,也不禁微微清了清嗓子,接着把这首《西洲曲》唱了下去:“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马车微微有些颠簸,才行了一会儿,紫芝便觉胸口处一阵隐痛,全身亦是疲惫至极,眼睛都困得有些睁不开了,恍恍惚惚地就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手中却仍紧紧攥着那个莲蓬。没多久车子又是一晃,睡眼朦胧的女孩儿这才猛然惊醒,有些惶然地抬头看他,而他却顺势揽过她的肩,和言道:“来,累了就靠着我睡一会儿吧。”
紫芝满面绯红,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便温顺地伏身在他怀内,呼吸着他衣袂间龙脑香的雅洁气息,唇角不禁漾起一抹恬静而温暖的笑意。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半闭着眼睛喃喃说:“殿下唱歌真好听,简直是天籁之音呢,比念奴唱的都好……以前怎么都没听殿下唱过呢?”
“好听?真的假的?”李琦倒是一怔,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实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呢。小时候阿姐总是嘲笑我,说我唱歌走音,弄得我自卑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敢在人前开口唱歌?”
“不是吧?殿下也有自卑的时候?”紫芝闻言不禁一笑,又灵巧地剥了一颗莲子喂给他吃,言之凿凿,“真的好听,至少,我很喜欢听啊。殿下若是不信,改日去白鹤观时问一问公主和念奴便是。”
“你们这些小机灵鬼儿,哪个肯跟我说实话?”李琦接过她的莲子吃了,须臾忽又想起一事,“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如今念奴已经不住在白鹤观了。昨天我刚刚派人送她去了右教坊,相信以她的资质,只要肯跟着名师用心学艺,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为名满天下的歌者。”
“真的?那太好啦!”紫芝眨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又殷勤地给他剥了几颗莲子,一张娇俏脸儿笑靥如花。
李琦却忽然觉得这小姑娘今天似乎乖巧得有些反常,不禁奇道:“不对啊……紫芝,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殷勤?莫非……”仔细打量她半晌,这才恍然笑道:“噢,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帮忙?”
“哎呀,被你猜到了。”紫芝有些腼腆地捂着脸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微微正容道,“殿下,你看我现在身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回长安之后,能不能尽快带我入宫去求见高将军?这些年爹娘和哥哥在边地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我实在是担心……”
李琦对她温和地一笑,说:“哦,这件事我仔细考虑过了。虽说高将军位高权重,救你爹爹不过是动一动手指头的事,但他却未必肯花心思帮你这个忙,倒不如由我出面来替你把这事办了。”
紫芝一时不解其意,忙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的意思是……”
“放心,你的事我都放在心上呢。”李琦扶着她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继续解释道,“我派人去刑部查了幽州节度使赵含章一案相关的卷宗,开元二十一年的时候,你父亲裴珩先是被流放到伊州,三个月后又全家迁往宁州。本来我是想先命人去宁州刺史那里通融一下,让他多多照顾你的家人,可没想到,这事情似乎有些棘手……派去宁州的下属给我传来信函,说他们在那里并未寻到你的家人,去官府查阅犯官的名册时也找不到你父亲的名字,想必是其中哪一环出了差错。”
“怎么会这样?”紫芝闻言大惊,一时急得脸都白了,反复喃喃,“怎么会这样?该不会是爹爹被人谋害,或是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不会不会。”李琦连忙好言安慰,轻轻揽住她的肩,“你爹爹肯定不会有事的,估计是又被迁往另一个地方了,官府的小吏记录时不慎疏漏了而已。我本来想等有了确切的消息再告诉你,就是怕你一着急伤了身子。放心吧,你的事我都会当成自己的事来办,我姐夫杨洄与许多地方官都有交情,他已经答应了会继续帮咱们查,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紫芝无言地点点头,闭上眼睛静静依偎在他怀中,两滴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坠落。马车轻微的颠簸中,车轮的辘辘声不绝于耳,她竭力什么都不去想,只把脸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匀净有力的心跳,自己的心便也觉得安稳了许多。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时忽听他在耳边轻唤:“紫芝,到了。”
“哦。”她轻揉着惺忪睡眼,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下了马车,被外面清冷的秋风一激,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
一座恢弘肃穆的宅邸静静矗立在面前,紫芝抬首望向匾上的文字,便知这里就是他的盛王府了。此时正门大开,数十名威武刚健的侍卫持刀披甲肃立于两侧,待二人经过时皆单膝跪地,神色恭敬而庄重。她的手被他牵着,有些茫然地踏上门外的数级石阶,向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一步步走去,待她再回头时,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已经在身后缓缓关闭。
☆、第96章王府
盛王自幼极受父皇李隆基钟爱,其府邸之华美豪奢,远非寻常人能够想象,今日到门前来相迎的侍从虽多,却皆是各司其职,全无半分多余的声响,比起宫中之礼法森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紫芝数月前虽来过他府中一次,却是以公主侍女的身份从角门进的,并不曾见识到这等场面,此时不禁暗叹天家之富贵威仪,跟在他身边时更是步步留心,唯恐自己有行为失当之处,才走了几十丈远,手心竟已沁出一层薄汗。
李琦似是有所察觉,低头看向神情紧张的女孩儿,不着痕迹地松开她冰凉的小手,微微笑道:“我给你安排了个住处,已经叫侍女们先收拾出来了,那里既宽敞又幽静,离我的居处也近,走,去看看喜不喜欢?若是觉得不甚满意,我可以再给你换。”
紫芝忙把汗津津的小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低着头腼腆道:“我住哪里都可以的,不用那么麻烦……”
“那怎么成?”李琦朗然一笑,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可是要在我们家长住的,所以必须好好款待……对了,再想一想晚上想吃什么,我好叫人早些给你准备。”
“嗯。”紫芝抬头冲他一笑,眉黛含羞,与他四目相对时,适才心中的紧张不安也顿时消减了许多。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两年前与他在延庆殿初见的那天,手捧春衣战战兢兢地跟在王典衣身后的她,心境竟与此时有几分相似——想来也觉奇怪,明明已经把他当成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可为何与他在一起时,偶尔还是会有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呢?
因担心紫芝在府中行走过于劳累,进了第二道仪门,李琦便吩咐内侍抬了檐子过来,亲自扶她上去坐了,自己却是步行。檐子抬得极稳,行了许久,方至一处清雅幽静的院落,粉墙青瓦,花木掩映,看起来甚是别致。李琦扶着紫芝下了檐子,二人携手而行,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但见绿柳拂檐、藤萝垂壁,庭院中弥漫着丹桂的馥郁芬芳。
李琦引着她踏过落花铺就的石径,含笑问道:“怎么样,这里还不错吧?”
“嗯,真香啊……”紫芝深吸了一口桂花的清甜香气,只觉得整个肺腑都瞬间舒畅了许多,“以前我家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小院子,我娘最喜欢桂花,所以就在庭院里种了好多株桂树,一到秋天满庭飘香。我爹常说,若能在月夜坐此庭中读书,伴着兰桂飘香、松竹吐翠,就不枉虚生一世了。”
二人随口聊着,紫芝跟着他沿东侧的抄手游廊步入,走进庭院正中的那间上房,抬眼略一环顾,只见高堂素壁,窗明几净,厅堂正中的匾额上写着“朗风轩”三个大字,正是他的亲笔手书。屋中家具皆是用檀、楠、沉香等上等木料精心打造而成,色调温润,式样清古,衬得整间屋子愈加华而不俗。窗前的书案上置有文房四宝、各类书籍,旁边还摆着一个典雅的青瓷双耳瓶,瓶中几朵白菊在清风中摇曳生姿。
四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在房中垂手侍立,见到二人进来皆盈盈下拜,口中恭敬道:“奴婢等给殿下和裴姑娘请安。”
多年来生活在深宫的最底层,紫芝还不太习惯受别人这样大的礼,下意识地就想要侧身避开,不料才一动就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几乎与此同时,耳边传来李琦幽幽的声音:“喂,你干嘛踩我?”
“啊?”紫芝一时手足无措,红着脸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四个小丫鬟想笑又不敢笑,皆悄悄抬眼觑着盛王的脸色,似乎是担心他会因此而不悦。李琦却丝毫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示意她们起身,又拉着紫芝的手向内室走去,道:“里面是卧房,来,我带你进去看看。”
紫芝低头跟在他身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始终盯着他刚才不幸被自己踩的那只脚,怯怯地问:“疼不疼?”
李琦微笑着逗她:“如果我说不疼,你是不是还想再踩我一脚?”
“什么嘛?人家……”紫芝娇嗔地嘟起了小嘴儿,扭过头去故意不理他。
“好了,不跟你闹了。”李琦扶着她在床边坐下,语气温和而关切,“折腾了一天,你也该歇歇了。阿芊还继续留在你身边服侍,外面那四个小丫头也都是我亲自挑出来的,很乖巧听话,你放心用着便是。以后你就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安心调养身体,凡事都不必拘束。”
紫芝微笑着点了点头——“家”这个字让她的心怦然一动,一瞬间就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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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千秋节。
自开元十七年以来,大唐皇帝李隆基下旨把自己的生辰定为全国性的节日,名曰“千秋节”,每逢此节百官休假三日,不但宫中要举行盛大的宴会,就连各地州府、村社百姓也要设宴作乐为皇帝贺寿,普天同庆。除此之外,诸道及邻国番邦也都要遣使向大唐皇帝进贡财宝和土产,朝中公卿大臣、诸王公主皆有进奉,并且入宫奉觞贺寿,外命妇也要在此日入宫祭拜已故的皇太后窦氏。届时群臣毕至,四夷齐聚,饮酒赋诗,欢歌狂舞,尽显天.朝上国的一派盛世繁华。
这日一早,李琦便乘象辂入宫向父皇贺寿,行至大明宫正门丹凤门前时下了车,只见从旁边走来两位身着绯色官袍的青年公子,一样的斯文儒雅、丰神如玉,其中一位正是羽林军左郎将裴修,另一位则是中书令李林甫之次子——现任从四品将作少监的李岫。这李岫年方二十四岁,容貌生得颇为端正,只是因为自幼在家中极受父母溺爱,不免沾染了几分纨绔公子的习性,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有些浮华。李岫少年时亦曾在宫中习练弓马骑射,与裴修一样皆是盛王颇为要好的同窗,一见他下车,忙止步肃立一旁,拱手见礼道:“盛王殿下。”
李琦亦向他们颔首致意,微笑道:“裴郎将,李少监,你们也是要去宣政殿参加朝拜么?正好咱们同路。”
裴修与李岫自是欣然答应,一路上三人说说笑笑,言谈甚欢。李岫走在三人最右侧,笑道:“刚才我和裴郎将还商量来着,咱们这些旧日的同窗许久没在一起聚一聚了,不如过几天挑个大家都有空的日子,到我家中喝喝酒、叙叙旧。正好我家后宅新扩出了一块空地,咱们还可以在那里玩玩蹴鞠,不知殿下可否赏光?”
李琦欣然颔首:“好啊,等你们定好了时间,派个人到我家中知会我一声便是。不过先说好了,酒我可是一口都不喝的,免得你们见我酒量不佳,又一起拿我取笑。”
“岂敢岂敢?”李岫略拱了拱手,笑得满面春风,“殿下肯折节驾临寒舍,就是我们李家天大的面子。家父也时常挂念着殿下,只是近来刚刚立了新储君,朝中局势不明,风声又紧得很,实在不便到殿下府上登门拜见……”
多年来,李林甫一直是寿王李瑁的忠实支持者,如今忠王意外地被立为太子,形势自然对他很不利。李琦自是心中了然,对李岫诚恳道:“令尊大人的心意我是知道的。阿娘在世时就对李相公十分推崇,你我又是同窗好友,两代人的交情了,咱们何必说那些客套话?新储君上位,只怕很多人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啊……”
说到这里,他的话便戛然而止。才一入外朝交中朝的宣政门,就见新册立不久、被皇帝赐名“李亨”的皇太子与太子妃韦珍并肩走在前面,两位良娣张嫣嫣和杜萱随侍在后,另有广平郡王李俶等几位太子的子女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琦不禁放缓了脚步,望着那一家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第97章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