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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环痛得秀眉微蹙,却不愿让别人为她担心,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连声说:“没事没事。”李瑁面露不悦之色,对那侍女轻斥道:“红桃,怎么回事,你就是这样服侍王妃的么?”
这位名唤“红桃”的侍女尚是一脸稚气,只垂头捻着衣角,讷讷地不敢答话。杨玉环疼痛稍解,便抬头对夫君笑了笑,解释道:“路太滑,我一不小心就扭到了脚,却不关红桃的事。”
李瑁俯身去扶她,关切地问:“还能走路么,要不要我叫人去抬檐子过来?”
杨玉环微笑着说:“无碍的,我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李瑁挽住她的手臂,温和道:“来,我扶你走.”
杨玉环俏脸生晕,仿佛是不习惯在众人面前与他保持这样亲密的姿态,低眉笑道:“殿下……这些人可都看着呢……”
李瑁却不放开她,只是笑着反问:“那又如何?”
杨玉环嫣然一笑,心中霎时溢满了小女儿甜蜜的欢喜,轻轻攥住他的手时,却发觉那五指都冷得如冰一般,不由嗔道:“出门时我就劝殿下要多穿几件衣服,殿下却不听,还只是嫌我啰嗦,现在倒好,感觉到冷了吧?”
“这‘啰嗦’二字可不是我说的,别冤枉人。”李瑁一脸无辜地笑了笑,把双手都伸给她,“娘子既然心疼,就替我暖一暖手吧。”
“这、这怎么使得……”杨玉环的脸又是一红,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李琦,压低了声音说,“盛王还在呢……”
“无妨。”李瑁握紧了那双纤纤玉手,笑着调侃道,“娘子尽管放心,我这个兄弟最是懂事,不该看的,他一眼都不会看。”
李琦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闻言便回头笑道:“对,你们尽可以无视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杨玉环却羞得直跺脚,扭伤的脚腕处便又是一痛。李琦故意加快了脚步,眺望着雪晴后苍茫辽远的天际,任身后那一对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携手同行,喁喁私语。
三人回到延庆殿时,只见母亲武惠妃正坐在窗下垂泪,却不知是为了何事。皇帝李隆基在一旁温言抚慰,见儿子与儿妇进门,便轻轻拍了拍武惠妃的肩,好言劝道:“行了行了,你的心事朕全都明白,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如今儿子都成家了,你这个做母亲的还是这样的急性子,快把眼泪擦一擦,免得让孩子们看见了笑话。”
李隆基虽已年过五旬,却仍不失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美男子,眼眸中那种睥睨天下的帝王霸气,依稀能让人回想起年轻时叱咤风云的李家三郎。武惠妃默默揩干了泪,走到妆台前命宫人们为她补妆,转眼间,便又恢复了往日里雍容明艳的宠妃气度。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晚饭,虽是帝王之家君臣有别,彼此间倒也说说笑笑,夫妻父子都是一派和睦。
李隆基晚间就宿在延庆殿,近侍内臣高力士送来几份朝中重臣的奏疏,等待皇帝批阅。李隆基随手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正是中书令张九龄遒劲有力的字迹:
“陛下践祚垂三十年,太子诸王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久长,子孙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一旦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尽废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听江充之诬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用贾后之谮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炀帝,逐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
适才爱妃的哭诉犹自萦绕在耳:“太子对陛下心怀不满,如今又暗结党羽,要谋害臣妾母子……”李隆基将奏疏轻轻掷在案上,心中忽涌起一阵没来由的烦闷。朝臣口中的大道理他何尝不懂,众妃嫔皇子间的夺嫡之争他也看得分明,只不过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在波诡云谲的宫廷争斗中,只有成王败寇,没有孰是孰非。
也许,真的到了该做抉择的时候了……灯影摇曳下,大唐皇帝冷锐深邃的眼眸幽光一闪,隐隐有操控天下的自信。他冷冷一笑,适时地想起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说过的那句话——
“此乃陛下家事,何须谋及于他人?”
☆、第18章鱼符(上)
万籁俱寂的深夜,紫芝蓦地从噩梦中惊醒,窗外幽凉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她清灵稚嫩的素颜上。心咚咚地跳着,那些在梦里反复出现的痛苦记忆,压得她几欲窒息——初入宫闱时的茫然与恐惧,掖庭局无休无止的辛苦劳作,管事嬷嬷曹氏粗暴的斥骂与鞭笞,还有,数月前重重击打在她身上的冰冷刑杖……
对于暗夜,人都会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紫芝紧紧裹着被子,怅然凝望着窗纸上斑驳的月影,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冤死在牢狱中的姐姐。在她的印象里,姐姐是这世间最温柔最坚强的女孩儿,陪伴她,照顾她,保护她。可是,在那阴湿黑暗的牢房里,伴着凶神恶煞的狱吏,姐姐也一定会觉得很害怕吧?
贴身的衣衫尽被汗水浸湿,紫芝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忽然就觉得有些想哭。深宫暗流汹涌,而她是何其渺小,又何其孤独。借着幽暗的月光,她拿起枕边那一块雅洁如雪的鲛绡丝帕,满心依恋地贴在脸上。柔柔的,凉凉的,纵横交错的丝缕中,还依稀留有他衣袂间淡雅的清香。
“二十一郎……二十一郎……”她含笑轻喃,仿佛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拥有无限魔力,足以帮她摆脱梦魇。平日里,她是绝不敢这样称呼他的。然而,夜晚的岑寂悄无声息地酝酿出一种奇妙的情愫,恍如相思,又仿佛是诗人吟诵千年的,爱情。
房间的另一端,那个讨人嫌的落桑仍旧沉沉地睡着,呼噜呼噜地打着轻鼾。紫芝心潮起伏,辗转反侧也再难入眠,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便去烧了些热水来洗头发。翠微殿共有四十余位宫人,要做的事情却并不多,故而一个月里倒有小半个月是极清闲的。小姑娘一手托腮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闷闷地发呆,犹豫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决定去延庆殿走一趟。
这些天总是下雪,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极不易行走。宫人们大都怨声载道,紫芝却一时玩儿心大起,见四周没人,便提起裙裾在冰上跐溜跐溜地滑行起来。只要一想起那个少年,她就觉得无比开心,于是暗自在心中勾画出他年轻俊朗的面容——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容止端雅,顾盼神飞。仔细算来,她已经有二十九天没见到他了,当然,不包括在梦里。
那个坐在云端的俊美皇子,隔着重重云雾仰望时,只觉得他如神祇般高贵清冷,让人难以接近。不过,与他接触了几次之后,紫芝渐渐发现,其实他待人颇为宽容友善,与初次相见时的冷肃印象大相径庭,绝非宫女们素日传言中的那种冷酷无情之人。偌大深宫,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与孤寂中步履维艰,而他,是她唯一的光源。
“啊——”小姑娘正自痴想着,却蓦地惊呼了一声,唇角的微笑都没来得及收回去。前方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宫人,低眉敛首,步履匆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本就没抬头看路。紫芝在冰上滑得太快,脚下一时也刹不住,只得又大喊了一声:“小心!”
那宫人闻声抬头,瞳孔似乎紧张地收缩了一下,却哪里来得及闪避,只觉得脚下一滑,就已被紫芝撞倒在地。一个精巧的白瓷小瓶从她衣袖中掉出,顿时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的红色药末全都洒了出来,衬着地面上莹洁的冰雪,竟如鲜血般触目惊心。
紫芝也跌得不轻,却连忙忍痛从地上爬起,一面搀扶那摔倒的宫人,一面关切地问:“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那宫人微微蹙着眉,仿佛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浑不在意,只是定睛看着地上散落的药粉,唇角竟抽搐般地抖动起来。这样精纯的药粉极不易得,如今全都洒在积雪与泥污之中,实在太过可惜。她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以一种轻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糟了……”
“对不起……”紫芝怯怯地开口,想要帮她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这药……我会想办法赔给姑娘的……”
“赔?”那宫人冷笑了一声,伸手一把揪住紫芝的衣领,恼怒地问,“你拿什么赔?用你的这条小命么?”
紫芝身形纤纤,几乎被那高挑的宫人用手提了起来,吓得连连摇头。那宫人面露凶相,半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眼,低声说:“小姑娘,你坏了我的大事,我家主人若怪罪起来……那就只能拿你来抵罪了。”
“你……你想怎样?”紫芝声音颤抖,从对方雪亮的眼眸中隐隐读出了某种危险。
那宫人紧紧握住紫芝的手腕,沉声道:“想活命,就乖乖跟我走。”
那宫人力气极大,紫芝手腕被她捏得生疼,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完全放弃了反抗的念头。才一挪步,却忽听身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女声:“放开她。”
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丝毫不容人反抗的威慑力。听出来人是谁,紫芝大喜过望,忙回头唤了一声:“尚宫大人!”
刘尚宫款步走近,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地上的药粉,淡淡地问:“怎么回事?”
那宫人神色微变,立刻放开了紫芝,换作一副委屈愤恨的神情,恭敬地垂首回话:“回尚宫大人,是这丫头不好好走路,在冰上滑来滑去的,不但撞倒了奴婢,还白白摔坏了东西。奴婢好不容易才求人买来的药,是给妹妹治病用的,却被她……奴婢一时气不过,就想教训教训她。”
刘尚宫不置可否,只是侧首望向那被指责的小女孩儿,和言问道:“紫芝,是这样么?”
“是。”紫芝红着脸点点头,低声道,“是奴婢一时不小心,给这位姑娘添麻烦了。”
刘尚宫却全无责怪之色,反而安慰似的拍了拍小女孩儿的肩,又对那宫人道:“不过是一小瓶子药罢了,又有什么打紧?这样吧,你妹妹的病也耽误不得,一会儿我就叫人去给你送药。只是不知你住在哪里,你妹妹得的又是什么病?”
那宫人察言观色,见刘尚宫竟似与这小女孩儿颇为熟识,心中不禁暗自叫苦,自己今日的差事只怕是要办砸了。生怕被这精明的女官看出破绽,她无暇考虑,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奴婢赵五娘,在尚食局周司膳手下做事。奴婢的妹妹只是得了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多谢……多谢尚宫大人关怀。”
风寒?瞥着地上刺目的红色药粉,刘尚宫心中不禁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是笑盈盈的,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且回去等着吧。”
赵五娘敛衽拜谢,暗自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俯身将那摔碎的小瓷瓶拾了起来,连同沾着药粉的积雪与污泥,都一并拢入衣袖中。刘尚宫见她举止古怪,眸光中不禁露出一抹怀疑之色。赵五娘心中忐忑,连忙又解释道:“奴婢的妹妹烧得厉害,只怕是等不及尚宫大人赐药了。这些药虽洒在了雪里,回去仔细清理一下,却还是勉强能用的。”
赵五娘动作极其麻利,须臾,便收拾好东西匆匆告退,也不敢再追究紫芝的过错。刘尚宫始终不动声色,待赵五娘走远,才俯身用指甲挑出一点积雪中残留的药粉,凑到鼻端轻轻一嗅,唇角的笑意愈发森冷起来。
☆、第19章鱼符(下)
刘尚宫年少时曾跟随一位名医修习过医术,对于各类药材的气味、性状、功效都极为熟悉,赵五娘那诡异的红色药粉中有何蹊跷,她自然一嗅便知。紫芝跟在刘尚宫身边,见她始终默然不语,只当她是因为刚才的事心中不悦,忙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尚宫大人,您别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莽撞了……”
刘尚宫仍在低头沉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微笑道:“放心,没人责怪你。小女孩儿就应该活泼些,这是天性。若小小年纪就死气沉沉的,我反而不喜欢。”
紫芝这才松了口气,甜甜地笑道:“尚宫大人,你真是这宫里最美丽最温柔最善良最好最好的人!”
“是么?”刘尚宫被她逗得一笑,“想当初,你一见了我就想躲,竟像是看见了什么女魔罗似的。怎么,现在又觉得我好了?”
“真的。”小姑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目光诚挚,“我入宫后总是被人欺负,难得有人能待我这么好。尚宫大人又美丽又聪明,身份也极是尊贵,为人处事却丝毫没有架子,和宫里其他女官一点都不一样。之前我病了那么久,若非尚宫大人时常关照探望,只怕……只怕我根本就挺不到今天。”
“那是盛王殿下关心你,我呀,只是个替人家跑腿的。”刘尚宫笑容明灿,只觉得这清丽娇俏的小女孩儿当真有其可爱之处,难怪连一向待人淡漠的盛王也对她青眼有加。见她始终黏在自己身边,刘尚宫又问:“你不回翠微殿做事么,怎么还一直跟着我?”
“今天不是我当值。”紫芝低着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我要去延庆殿,正好和尚宫大人同路。”
刘尚宫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笑问:“是去找盛王殿下?”
“嗯。”紫芝赧然低首,心中刻意隐藏的甜蜜情愫,瞬间就化成了双颊上俏丽的胭脂红,“那天殿下说,我可以去找他借书……”
刘尚宫笑而不语,恍惚间,想起自己杳然远逝的豆蔻年华里,也曾有过那样一个眉清目朗的少年。家乡营州,桃花坞中花雨漫天,与他在一起时,她也曾是这般含羞的模样。曾以为会一直陪伴在彼此身边,而如今二人殊途,再回首时,已然恍如隔世。
“咦?”紫芝低头时,恰好瞥见刘尚宫腰间所佩的银鱼袋,便好奇地问,“尚宫大人,内宫的女官也有鱼符么?”
“本来是没有的。”刘尚宫取出鱼袋中的鱼符,递给紫芝去看,“我在宫外置办了些产业,惠妃娘娘便恩准我可以时常出宫去打理,陛下知道了,就又赐给我鱼符鱼袋,以备出入宫禁时证明身份所用。”
紫芝小心地双手接过,只见铜质的鱼符上刻有一行正书小字:尚宫局正五品尚宫刘澈。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小姑娘一脸羡慕地叹息:“能随意出入宫禁,尚宫大人可真威风……唉,我就不行了,这一辈子都得困在宫里,想出去看看都难……”
刘尚宫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想出宫去看看,下次我就带上你。”
“真的?”紫芝惊喜不已,一双可爱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轻牵刘尚宫的衣袖道,“尚宫大人,你答应我了,可不许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刘尚宫含笑点头,又嘱咐道,“不过,你得先去和太华公主说一声。公主若同意,那就没问题了。”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才踏进延庆殿的庭院,就见盛王李琦带着几名内侍悠闲地走下玉阶。紫芝与刘尚宫皆肃立于阶下,恭敬行礼。李琦并未停下脚步,见是她们,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刘尚宫抿嘴一笑,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紫芝,低声道:“快去吧。”
“这……”小姑娘却开始犹豫起来,压低了声音对刘尚宫说,“既然殿下有事要出去,那我还是……还是改日再来吧……”
刘尚宫又推了推她,笑着提醒道:“你再不过去说句话,人家可就要走远了。”
“我……”紫芝抬头,望向那曾在梦里思念过无数次的俊美身影时,却瞬间失去了勇气,“唉,还是算了吧……”
尚未走远的少年皇子蓦然驻足,回首笑问道:“哎,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这一刻,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因他而顿生异彩。紫芝竟浑然忘了礼数,怔怔地直视他完美无瑕的仪容,下意识地喃喃道:“没……没说什么……”
李琦有心逗她,故意笑道:“我知道了,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的,该不会是在说我的坏话吧?快,给我从实招来。”
“不是不是……”紫芝连忙否认,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刘尚宫。
刘尚宫却故作不解,对这羞赧的小姑娘鼓励地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个……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尚宫大人!”紫芝又羞又急,不禁轻轻一跺脚,稚嫩白皙的脸颊上浮起淡淡红晕。
李琦微笑着看她,问道:“你找我?”
“嗯。”紫芝含羞低眉,“那天殿下说,有一卷王昌龄的《诗格》手稿,可以借给我看……”
李琦略一点头,温和道:“我现在有事要出门,你若不急,就先留在这里等我吧。”
紫芝愉快地答应:“好。”
李琦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见这小姑娘还呆呆地站在庭院里,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居处,对她笑道:“外面冷,你去我书房里坐吧。”
又吩咐内侍引紫芝入殿,李琦这才一路向北行至青霄门,只见寿王李瑁与王妃杨玉环正在宫门处低声说笑,一旁的侍从们牵着几匹健硕的银鞍骏马。李瑁远远地看见他,就挥手招呼道:“二十一郎!”
李琦略微加快了脚步,问道:“十八哥,你几次三番地催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李瑁牵过一匹黑骏马,微笑着回答:“去城外狩猎。”
冬日里街上本就行人稀少,出了长安城东侧的通化门,举目望去便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原。龙首原的风呼啸而来,一位须发皆白的六旬老者缓辔而行,正是刚刚被罢去相位、贬谪为荆州长史的张九龄。随行的仆从不过寥寥数人,或骑马,或步行,在雪地中留下几行深深浅浅的足印,蜿蜒向前。
铁灰色的寥廓苍穹下,张九龄手挽缰绳,怅然凝望着天际低垂的铅色云块,不禁感慨万千。恍惚间,却忽听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位白衣翩翩的青年男子扬鞭纵马,从城门内飞驰而来,扬声唤道:“张先生!张先生请留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张九龄顿觉心中一热,连忙勒紧缰绳翻身下马。那青年看上去约有二十八.九岁,肤色白净,身形清瘦,气质温文儒雅,虽只穿着一袭普通文士的素白圆领长袍,眉宇间却自有一种雍容之气。二人相顾无言,良久,张九龄才对那青年长身一揖,轻叹道:“太子殿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第20章送别
这白衣青年正是当朝皇太子李瑛。他翻身下马,亲自伸手扶起张九龄,微微笑道:“我来送送张先生。”
张九龄颔首微笑,似欣慰,又似感慨,遥望着长安城内巍峨的九重宫阙,抚须长叹息:“昔日臣高居宰辅之位,家中每日车马盈门,门庭若市。而今一朝失势,贬谪荆楚,去国离京时却唯有殿下一人前来相送,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张先生原是被我所累,才会遭李林甫那奸人陷害,引起父皇的误解。”李瑛语带歉意,唤来随行的侍从,取来酒壶亲手斟满两杯琼浆,将其中一杯递给张九龄,“况且先生待我如师如父,而我李瑛虽贵为一国储君,如今能为先生做的,却唯有送上这一杯践行之酒。”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张九龄举觞一饮而尽,胸中豪情顿生,朗然笑叹道,“宦海沉浮,世事难料,好在殿下所赐的这盏美酒,足以解忧。”
李瑛举杯对饮,看着老人脸上那一道道纵横的皱纹,心中似有汹涌波涛层层推来。武惠妃母子为夺储位咄咄逼人,而张九龄这一去,只怕朝中更没有哪位官员再敢为他这个太子说句公道话了。李瑛微微苦笑着,对张九龄郑重一揖道:“荆州山遥路远,先生又年事已高,请务必多加珍重。”
张九龄也不闪避,端然受了当朝皇太子的这一礼,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隐隐有晶莹的光,说道:“殿下宅心仁厚,聪颖敏慧,有这样贤德的储君,实乃天下人之福。臣本想竭尽一生为殿下鞠躬尽瘁,如今看来,已是不能了。惠妃母子夺嫡之心人尽皆知,又有那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力保寿王,殿下日后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切不可再被杨洄那种狡诈之人蒙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