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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灼华径直过了内堂,又过了穿堂,再过了为皇帝驾临而设置的后堂;期间都不曾放慢脚步。她知道这些场所里的大臣都有公职所在,必然不会是教十七习字之所在。然而过了后堂,便是藏书库了。到了此处,燕灼华便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不禁一时踟蹰。
绿檀小声提醒道:“公主殿下,奴婢仿佛看见东边的刘井处有人。”此处乃是为前朝学士刘定之所浚,故名为刘井。
燕灼华知道绿檀心思细腻,看透却不说穿,她便也只作心中无鬼状,面色镇定得往东边走去。
钟翰林却并不在刘井旁边,而是在刘井以东的清秘堂里,堂前是瀛洲亭。燕灼华一行人过来并未声张,是以钟翰林竟没察觉长公主殿下悄然而至。
燕灼华想了一想,走上瀛洲亭,隔着下方的凤凰池,透过打开的长窗,不远不近得看着清秘堂里的情景。
清秘堂内,一袭六品文官绿色常服的钟翰林正端坐在十七面前三尺远处,手中捏着一卷合拢的书,眉头紧皱,嘴角绷紧;而十七则直挺挺站在钟翰林面前,只留给窗外人一个黑色的背影。
虽然听不清钟翰林在说什么,然而燕灼华却能清晰得感受到他的愤怒。她几乎能读出钟翰林此刻扭曲的表情在传达的全部意思,那是一种怀疑对方智力低下,却碍于良好的教养不得不拼命克制的憋闷。
意识到这一点,燕灼华整个人都被不理智的怒火点燃了。
☆、第10章放箭
然而在燕灼华发作之前,钟翰林已经卷了书册拂袖而出。他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径直穿过凤凰池边的小径向外走去,竟没察觉坐在瀛洲亭中的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冷眼看着,直到他走过自己正前方时,这才出声道:“钟翰林,为何如此步履匆匆?”
钟翰林在此地乍然听到女子声音,顿时脑中一懵,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红色骑射服的妙龄少女正端坐在瀛洲亭中望着他,身后跟了一众侍女仆从。那少女神色冷峻,目如寒冰,黄金项圈上的三枚东珠彰显着她尊贵无比的身份。他脑中又是一懵,下意识地小跑过去,跪下身来,期期艾艾道:“臣下庶吉士钟离奎,见过长公主殿下。”
燕灼华瞥了一眼还独自站在清秘堂中的十七,侧头对丹珠儿低语道:“带他回听雪楼去。”待十七跟着丹珠儿走了,她才好整以暇得打量起跪着的钟翰林来,“你叫钟离奎?听母后说,你原是在宋相国门下行走的。”
钟离奎听长公主殿下这话似乎和煦起来,有点话家常的意思,不禁放下心来,想来方才清秘堂中的事情她并没有看到。他便一面笑着应答一面很自然得站起身来,“回长公主殿下,臣下本家清贫,托赖宋家家学这才得以读书习字。中天七年,臣下中了进士后,便拜在宋相国门下做了学生……”
燕灼华一哂,“能让宋相国收你做学生——想来你的学识定是极好的喽?”
“长公主殿下谬赞。”钟离奎自谦着,然而眉梢眼角的笑意还是透露了他的自得。
“那想来……”燕灼华站起身来,慢慢腾腾走下瀛洲亭外的石阶,停在第三级石阶上,俯视着钟离奎,骤然发难,“让你这样学富五车的庶吉士来教一个玉奴习字,你必然很是不甘。”
钟离奎一怔,还没想好说辞,燕灼华第二问又至。
“你心中不甘,怎得不直言明说,却要接了旨意,又来心怀愤懑?”燕灼华冷笑着。她自知这是强人所难。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去教个玉奴习字。钟离奎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怎么敢违抗皇太后的懿旨?然而燕灼华却看不上他既不敢秉持文人清嘉违抗圣命,却又觉得玉奴低贱不堪教诲——本质上,这钟离奎骨子里不也是个奴才吗?
“臣下……”钟离奎涨红了脸,最终道:“臣下原本是要坚辞的。若不是宋家三公子劝说……”
“宋元澈?”燕灼华心头悚然一惊,声音不由自主得拔高了,“他说什么?”
钟离奎好似自知失言,抿紧嘴唇,眼珠乱转,却是一时不再开口。
燕灼华冷笑连连,好一个宋元澈,好一个宋家。
绿檀见燕灼华声气儿不对,不禁与含冬对望一眼,都有些担忧。她俩是从燕灼华八岁上才近身服侍的,虽比不得丹珠儿和朱玛尔亲厚,却也摸清了自家公主殿下的脾气。长公主殿下平时是个直脾气,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心里也存不住事情;但是她若动了真怒,那脾气却是阴着发作的,当下也瞧不出什么来,可是若不当场察觉解劝开来,长公主殿下却能折腾的人好几个月不得安宁。
眼下,这钟翰林可算是惹得长公主殿下动了真火气。
燕灼华在怒气之下,其实还有一层惊惧。她是深知宋家图谋的,现下这钟翰林竟然是宋元澈劝来的人——岂能不让她警惕?她盯着抿紧嘴唇的钟离奎,冷笑道:“你不肯说?”
钟离奎身上一颤,总觉得长公主接下来要使出些厉害手段来。这长公主殿下向来喜好武艺,谁知道会怎样折磨人?但是一想到自己功名在身,又有宋家可以依靠,钟离奎那一丝胆颤又渐渐消退了。
燕灼华见他那副拒不开口的模样,真是气得心都硬了——原来跟宋家比起来,她这个长公主的话都不好使了!既然如此……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在此。”一道温柔的男子嗓音悠悠响起。
燕灼华闻言一愣,循声望去,就见身着靛蓝色宽袖袍子的宋元澈步履闲适得从西边慢慢走了过来,他清俊的脸上仍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他怎得在此地?”燕灼华低声问绿檀,却也知道自己来得突然又随意,底下人来不及先来清净场地。
宋元澈走到瀛洲亭外石阶下,立在对峙着的燕灼华与钟离奎之间,对燕灼华轻轻一躬身,“见过长公主殿下。继之原本在西边柯亭处等候父亲,不想听到这边响动,过来一看,没料到竟是殿下……”他浅浅一语,解答了燕灼华的疑惑,而后瞥了一眼垂头立着的钟离奎,笑问道:“离奎向来敏于才学,却讷于言语,若是有冲撞了长公主殿下之处……”
“还要我多多包涵?”燕灼华挑眉接了一句,瞪着宋元澈,却是又恨又怒。她原本也是要发作钟离奎一场的,此刻却不甘心自己做恶人,反倒让宋元澈做了好人。她瞪了宋元澈片刻,忽然面色一变,也换上了笑容,亲自俯身,亲切又体贴得扶住了钟离奎的胳膊。
钟离奎大惊失色,半边身子都麻了。
燕灼华只是做做样子,虽然扶住了他的胳膊,却只用两根手指贴着,宁愿将手掌都悬在半空中,“我不过同你开开玩笑——钟翰林莫要惊慌……”语带笑意,仿佛方才的冷语诘问都只是她这个公主殿下的小小恶作剧。
钟离奎才从冰窟里爬上来,就遇上这么一派春光明媚,真是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了,一脚深一脚浅的,竟被燕灼华扶出七八步,这才幡然惊醒,擦着额头的汗落荒而逃了。
春寒料峭,钟离奎顶着一头冷汗一路急行回家,当夜惊梦不止,次日便高烧风寒,若不是年富力强体魄旺,只怕就一病归西英年早逝了。这是后话,且不提它。
却说凤凰池畔,瀛洲亭下,燕灼华与宋元澈相对而立,一个杏眼圆睁,一个却是从容含笑;又俱都生的好容貌,不知道的看了,还当是一对璧人闹了别扭。
宋元澈望一眼天色,“长公主殿下赎罪,继之少陪了。”
燕灼华见他便要转身,心头怒极,冷笑道:“怎得?怕再留下,我让人推你入水不成?”她这是影射前几日自己落水之事。
宋元澈微微一怔,却是面色如常道:“若公主真有此意,不如过几日去长明山的青河畔,那里水流湍急,正是抛尸弃野的好地方。”他望着气得面色绯红说不出话来的燕灼华,忽然轻轻笑出声来,只觉她方才忍着恼怒也不让他在钟离奎面前做了好人的行径,颇有几分可爱,便笑道:“继之亦是玩笑话。长明山下碧草如茵,正是踏春好去处。殿下可愿给继之这个荣幸?”
这个“继之亦是玩笑话”很明显是在调侃燕灼华方才扶着钟离奎说是“玩笑”的事情。
燕灼华本已面色绯红,闻言竟然更红了一层,连耳根都红透了,却是又羞又怒,眼见宋元澈放出邀请不等回复便已经施施然走出两丈开外。新仇旧恨叠在一处,她心头怒极,热血冲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入瀛洲亭,抓起石桌上放着的弓·箭,拉弓搭箭,在侍女的掩口惊呼声中,只见那红色羽箭去如流星,直奔宋元澈后心而去!
☆、第11章师生
宋元澈不通武艺,乍然听到这尖锐的利器破空而来之声,只来得及稍侧身子躲避。那红羽箭便正中宋元澈右肩头,撞得他整个人都晃了一下。而后“啪”的一声,那红羽箭竟跌落在地——原来这箭竟已经去了箭头。
宋元澈回过神来,忍着右肩剧痛,看似镇定自若得从地上捡起那枚红羽箭,还能微微笑着道:“多谢长公主殿下赐箭。”言罢,宽袖轻轻一摆掩住那箭,仍是施施然走出了翰林院,好似根本没受伤。
丹珠儿却是在燕灼华射出这一箭时便惊呼出声,周围的侍从也多白了面色。待见到宋元澈无碍,想起那箭早已去了箭头,众人都放下心来,丹珠儿拍着胸膛笑叹道:“吓死奴婢了!万幸殿下方才练习射箭之时,这箭已经去了箭头。”
燕灼华冷着脸抛下弓箭。且将宋元澈的狗头寄在项上!
绿檀心思细腻,却在想,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激愤之下射出这一箭时,心里可记得此箭已经去了箭头?若不记得,难道殿下方才竟真的想取宋家三郎性命不成?
同样的问题,另一个当事人也在思索着。
宋元澈独自坐在书房中,左手摩挲着那枚红羽箭。他自幼体弱多病,被父亲送到先药王处医治,也因此与先药王的关门弟子黑黑戈及熟悉;虽然年岁渐长,身体渐渐康泰起来,却终究习不得武艺。
燕灼华一箭射来,即便是没有箭头,竟也将他右肩头的骨头震裂开来。为了敷衍燕灼华留下来的朱玛尔,黑黑戈及又去了南安;宋元澈这伤只好找旁的大夫来诊治。
此刻相府上的大夫傅连年正在给宋元澈处理伤处。他手上一丝不乱给宋元澈包扎着,心里却不由惊骇:这是什么人做的?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又能有得手的机会?他扫了一眼宋元澈右肩处,那里已经血气瘀滞,乌紫一片。
宋元澈崩紧了牙关。他自幼锦衣玉食,这等身体上的苦楚还是一遭经受。大夫用伤药推开他右肩瘀滞之处时,那股火烧火燎的痛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发出呻·吟来。想到他回身时望见的女孩脸上神情——那种无法掩饰的痛恨与决绝,宋元澈竟觉得心头一寒。长公主不是一向痴慕于他么?虽然这种关系并不让他感到享受,但至少能省去很多麻烦。
如今这杀气毕露的一箭,彻底击碎了宋元澈的错觉。
宋元澈右臂被白色绷带固定在胸前,眼睛却仔细端详着那枚红羽箭。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长公主对他的态度简直是大逆转。看了一眼旁边几份需要他的亲笔签名与私章并用才能下达的命令文书,再看一眼自己吊在胸前颇为滑稽的右臂,宋元澈在疑忌之外,心头恼火起来。
既然长公主这条路不通,那就别怪他从她身边人下手了。
宋元澈扯了扯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狠辣。
***
燕灼华那一箭射出后,满心快意之外,尚有一丝迷茫的悔意。她唯一比宋元澈有优势的,就在于她现在知道宋家的图谋。她也知道自己最好是隐忍不发,虚与委蛇,静待时机——毕竟现在她在暗处。
然而她实在做不到!
她无法忍着恶心,假作还喜欢他的样子;旁人看宋元澈兴许是满目高华,她看去,却是一具散发着恶臭的骷髅。她忍不下!心头的恨,两世的怨,她做不来虚情假意的样子!
绿檀小心翼翼觑着长公主的面色,待回到寝宫后,便跪地请罪,“奴婢失职,此前去翰林院,不曾亲眼查看过十七公子的情况便回转来。请殿下责罚……”
燕灼华从自己对宋元澈的恨意中回过神来,闻言微微一愣,轻轻摆手示意绿檀起来,温声道:“不怪你。”燕灼华自己觉得,从理智上来讲,她看待十七与身边这四个婢女是一般的。十七与她们一样,上一世都是为了护住她而死。没道理,为了十七学话受点委屈,却要怪绿檀没查看好。
绿檀听命起身,脸上犹有愧色。
燕灼华想了想,温声道:“依我看,十七学话这事儿不如就交给你们几个。你们每常有了闲暇,便教他几句,慢慢的也就学起来了。”丹珠儿拍手叫好,忙不迭答应了。绿檀与含冬也都一一应下。
燕灼华知道绿檀心思细腻、行事小心,待绿檀出去后,她叮嘱丹珠儿,“你开解她些,此事与她无关的。”丹珠儿性子活泼,又爱与人谈天说地,倒是四婢之中的开心果。
紧接着却是先帝祭日。
燕灼华同母后石氏一同,启程去了皇家寺院长乐寺为先帝例行斋戒。燕睿琛因是皇帝,只第一日与她们一同去。待到十五日后,燕灼华与母后这才回宫。
在长乐寺住了半月,每日茹素,听着晨钟暮鼓之声,燕灼华倒觉得原本压在心头的旧事纾解了许多,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回宫之时,已是仲春三月。
燕灼华望着开了满园的花,只觉心情也好了起来,带了丹珠儿与绿檀两个,在园子里散心。转过瀑布般的迎春花花架,燕灼华一眼就看到一身玉奴黑衣的十七正立在远处的柏树下。她在长乐寺这些日子,倒没见过十七了;只听旁人汇报,朱玛尔将神医黑黑戈及从南安请来,倒是已经为他查看过眼睛,也开了伤药,先治着外伤。
“咦,你们瞧……”燕灼华伸手点点十七所在的方向,又做个噤声的手势,与两名婢女轻手轻脚靠过去。
却见十七只是喃喃念着什么,好似和尚念经入了定一般,竟像是没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其实十七倒不是没察觉,只是这靠近并无杀气,他心神都在别处,身体便没有做出警戒的反应。
燕灼华离得近了,就听到十七翻来覆去念着,“嗡嗡、哗哗、呼呼……”。她听得拧起眉头来,这说的是什么?她看了一眼左右,却见绿檀低头抿嘴笑,丹珠儿却是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儿?”燕灼华一看便知其中有鬼。
丹珠儿顿时笑出声来。
绿檀笑道:“回殿下,是丹珠儿促狭。您原本吩咐奴婢们闲暇时教十七公子说话,奴婢等三个倒是教得中规中矩。只是丹珠儿……她昨儿知道公主您要回来,欢喜劲一起,却来教十七公子说些怪话。什么蜜蜂飞是‘嗡嗡’、树叶摇是‘哗哗’,大风吹是‘呼呼'……”
她说到这里,那边十七刚好一遍念完,又重新开始,“嗡嗡、哗哗、呼呼……”
燕灼华也忍俊不禁,侧身瞅着丹珠儿,在她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负手往十七身边走去。
丹珠儿揉着脑门,冲着绿檀呲牙一笑,两婢善解人意,轻手轻脚得退开一段距离。
燕灼华走到十七三步以内,他顿时便停下了口中发声,迟疑了片刻,才发出一点不规范的音来,“殿、殿下?”声音有种奇特的腔调,却意外的悦耳。
燕灼华挑挑眉毛,没想到他还学得蛮快,“你看不到,却也知道是我?”
十七立在柏树下,闻言皱起眉头,却是听不懂她的话了。
燕灼华在前面慢慢走着,十七跟在后面。她走到幼时先帝为她建造的秋千处,四周还搭着花架。
轻轻坐上秋千,燕灼华侧头望着立在花架旁的十七,兴致一起,也决心叫他说点什么。想了想,她慢慢念道:“燕、灼、华。”
十七侧耳。
“燕,灼,华。”她把语速放得更慢了。
十七这次懂了,跟着念道:“念、着、花。”
燕灼华忍不住笑,仰望的姿势让她不得不面对有些晃眼的阳光。她有些忍耐得闭了闭眼睛,伸手压在十七胳膊上,示意他转到另一侧背光的地方去。
“燕、着、华。”十七一遍又一遍跟着她读,只那个“灼”字因为是浊音,怎么都发不准。感觉到那只压住自己胳膊的手,十七却是微微一怔,继而安静得跪了下来。在他成为玉奴之后,这样的动作就是示意他跪下,然后,沉重的枷锁便会覆上来。
他一跪下,倒是换燕灼华愣了一愣。她本意只是让他换个方向站着。不过燕灼华身为大燕国独一无二的长公主,见她不跪的人实在两只手就数的过来——她倒也被跪习惯了。只是少年跪下时,异常温顺的姿态,却让她心头一软,左手搭在他胳膊上一时忘了挪开。
灼。
十七努力想发出这个音,却不了解其中所需要的喉间震动。他的唇微微嘬起上翘,唇色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透着亮。
燕灼华的目光不由自主得落在他唇上,那嘬起上翘的唇瓣——倒似在索吻一般。这荒诞又旖旎的念头让她有些恍惚,只觉这一春的天光云影都落在心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