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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恒看看大妹,又看看文秀才,手中一软,有些痒,又有些凉,于是虚握住,触到大妹的指尖,觉得似冰块一般,这才看见大妹的脸上尽失血色。
看着大妹和文秀才一前一后消失在街道拐角,郑恒这才愣愣地低头,见手中握了一方素帕。抬起手慢慢展开,发现帕子一角绣了一棵离草。
原来她的帕子不是不绣东西,绣的是离草——可是,那又怎么样?!
郑恒自嘲地笑笑,松了几次手,却始终未能扔掉,只好攥紧了拳头。
拒情
三月农田插秧忙,学馆放假一个月,但是有温秀才和二妹在,农活哪用得上小妹?再加上她调皮捣蛋,怕苦怕累,正经事也玩闹着来干,温秀才便没让她下田帮倒忙,拘她在家里温书。
有温秀才看着还好,一旦脱离温秀才视线,小妹便野得跟什么似的,只有到中午、下午做饭的时候才回家。
这一日,大妹也放假在家,小妹不敢放肆,眼巴巴看着温秀才和二妹出门,老老实实回房里写功课。提笔没写几个字,听见大妹进屋说道:“陪我去个地方吧。”
小妹应了一声,搁下笔。大妹想了想,提醒她道:“把你的小刀带上。”
小妹愣了一愣,矢口否认道:“我没有小刀。”见大妹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眼里虽然没有高兴或者不高兴意思,倒看得小妹心里发毛,恳求道:“不能告诉老爹。”
听到大妹同意,小妹这才从犄角杂旮旯里掏出匕首,别在身上,跟着大妹出门。
她们运气好,才到村口,便碰见同村的屠户要把半扇猪运进城里去,大妹和小妹便搭了他们的顺风牛车。
屠夫把两姐妹放在城西口,之后赶着牛车继续往城东去。但是大妹却去了城北,小妹跟着大妹穿过大大小小街道,经过长长短短胡同,不知她要去哪里,也没有问,最后跟着大妹在一家宅门前停下,看着她上前敲门。宅子不大,但在东凌县来说也不算小,应是殷实之家。
没一会儿,出来一个老仆人开门,问大妹找谁。
大妹得知他家主人在,遂说道:“小女子温思,前来拜访,还请老人家代为通传。”
老仆人请大妹和小妹进屋喝茶,接着去书房找主人。很快,文秀才急急忙忙跑进来,喜出望外地看着大妹,开心道:“姑娘怎么来了?”
大妹让小妹出门等着,文秀才这才注意到小妹,急急忙忙与她行礼,小妹还了礼,按大妹的话站到外面,关上房门。
文秀才坐了小妹的位置,期待地把大妹看着。
大妹正色道:“此番冒昧前来,希望能和先生说清一件事情。”说着,取出锦盒放在案几上,低声抱歉道:“对不起。”
文秀才有些慌乱,干巴巴问道:“不喜欢吗?那我再去买其他的。”
大妹避开他眼睛,低头重复:“对不起。”
文秀才想要拉一下大妹袖子,让她认真地看着自己说明原因,手忙脚乱,碰翻了案几上的茶盏,跌在地上碎成几瓣。小妹听见声响,从外头冲进来,手背在后面握紧了匕首,戒备地看着文秀才。
大妹起身,道了声“珍重”,往门口走去。
文秀才紧跟着起身,着急地解释:“你要我改的我都改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我继续改!不出三年,我定能考个进士回来,拼个诰命夫人给你,我家现在虽然没有昨晚那个公子有钱,但是商人重利,你跟了他未必以后能一直好。”
大妹回身,坦诚道:“感谢先生厚爱,小女子何德何能,实不敢承当。只是今日之种种,亦是以后之种种,小女子虽不知以后是否依旧快活,但若是现下都不能开心,又何以谈以后?先生保重。”说完,低声让小妹把匕首收起来,带他出门。
透过厅门,文秀才看见大妹二人头也不回地过了照壁,态度之坚决,让他无法挽留,双腿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取过锦盒打开,一条明珠手链躺在其中,闪耀淡淡光晕,一张卷成细条的纸张放在旁边。文秀才抖着手展开纸条,一行小字跃然纸上:“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纸张原封未动,原来她从未打开过锦盒,文秀才这才知道她厌恶他竟厌恶到了这般地步,顿觉心如死灰。
一腔痴诚付诸东流之水,文秀才想了又想,泪满衣襟,觉得东凌乃是伤心之地,不久后便遣散仆人,孤身搬离了此地。
小妹当时一直守在外头,密切注意房里动静,因此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也猜出了大概,不过大妹既然带她出来壮胆,必然是不愿意温秀才知道此事的,遂回到家未透露只言片语。
两天已过,大妹要去东来客栈取八仙过海图样,但是孙大娘要去看望大女儿,于是在东来客栈门口放下大妹,给了她一些银子,让她回去的时候坐马车用,自己乘着马车去了邻县。
大妹径直上楼,敲了敲房门,开门的却是个臂粗膀圆的商人,粗声粗气问大妹要干什么。
大妹抱歉说自己找错人,于是下楼去问柜台的,才知道苏姑母已经退房。听小二的讲,苏姑母是直接回郡城去了,跟她一道的年轻公子也是一起走的,走前未交代什么,也未留下什么。
大妹茫然地看看楼梯,转身出门,发现今日阳光如此之烈,照得人头昏眼花,只好站在台阶上定定神,去街口租车,打听了价钱,又舍不得,觉得出城这条路她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惯走的,并没有多么远,遂没有租成。
一走之下,竟发现如此之遥远。这几年来,承蒙孙大娘关照,进城之路从未用双脚丈量,以致于才走了半个时辰,便觉得双腿酸楚非常。
大妹坐在路上一块石头上歇脚,路上行人不绝,有干驴车的,有赶马车的,有赶牛车的,都不认识,更多的还是匆匆走路的,上至五六十老妪,下至七八岁孩儿。
有些事情,只有亲自做过,才知艰辛。大妹觉得自己脚底一定是磨出水泡了,两个妹妹以前竟是如此辛苦,特别是二妹,每天上学来回要走两个时辰,还要起早摸晚为家里煮饭,现在她虽然已经不常外出,但是小妹还在求学。大妹盘算了一下积蓄,决定给家里买一辆马车,给小妹上下学代步用。
好不容易回到孙家绣坊,满脸风尘,正想先去房内打盆水洗脸擦手,遇到一位正要外出的绣娘,问她图样拿到了没有。
大妹险些落下泪来,忙深吸口憋住,笑说道:“郑夫人回郡城去了,怕要等些时候。”
绣娘“哦”一声,走开了,大妹站了站,依旧打水回房。
水仙
大妹自己有些积蓄,又问孙大爷借了一些,托他在马商那里买了一匹小马驹,枣红色的毛,光滑得如涂了油水一般。原本这个价位可以买一匹成年马,但是大妹见价钱便宜的大马过于瘦弱,看起来也没精打采的,遂还是买了马驹。
小马牵到家里的时候,可把小妹给高兴坏了。温秀才不大乐意,埋怨道:“何必花这个钱?小妹精力这么旺盛,每天走几步,哪会觉得累。”
大妹解释道:“等长大一些,能拉车了,您和二妹进城也方便些。”
小妹迫不及待地把马鞍搬到马背上,被温秀才拦住,斥责道:“火急火燎的,还没学会骑呢,当心把你抛下来。”
大妹提议道:“前头温老伯的儿子会骑马,不如送些东西,请他教教小妹吧。”
温秀才还在为大妹乱花钱的事情不快,不耐烦道:“再说吧,再说吧!”赶小妹牵马去喂草。
第三天上午,大妹正在绣坊做郑家竹枝图的活,花妹因有事回家一趟,回来告诉大妹,说她小妹的腿摔折了。
大妹放下绣花针就要回去,花妹安慰她道:“温叔已经请村口的刘伯看过,接上了,没事!”
刘伯是村里的大夫,会接骨,也能采采山上的草药送给大家煮汤下火,但医术并不是很精,大妹放心不下,于是同孙大爷请了半天假。
回到家,还未进门,便听见温秀才喋喋不休地念叨小妹,说她性子野、太浪费钱、脾气还这么倔之类之类,小妹偶尔还要开口跟他顶撞,呛得温秀才没完没了地骂,二妹图清静,搬到屋檐下来做刺绣。
看见大妹回来,温秀才奇怪道:“今天也放假?”
大妹说道:“爹,跟村里叔伯借辆车吧,我们把小妹送城里看看。”
温秀才皱起眉想拒绝,小妹先叫嚣了,气鼓鼓道:“不去!免得又多花你们的钱,没日没夜地说。”
“嘿!”温秀才回过头瞪她,“还长脾气了!你可不就是个花钱的吗?书书念不好,活活干不了……”
大妹拉了温秀才胳膊出门,劝道:“刘伯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小妹以后真瘸了,该怎么办?”
“瘸就瘸了,是她的命,能怎么办!”温秀才嘟嘟囔囔地说,但仍是出门找车。
大妹进屋,见小妹把头埋进被窝里,谁都不理。二妹搁了刺绣,从外头进来,拿衣服要给她穿上,小妹扭着身子不依,二妹劝道:“爹说你几句,也是为你好,还真放在心上?”
小妹扯起枕头扔了出去,依旧抱着被子一吭不吭,三人就这么僵持着。
没一会儿,温秀才借到牛车,连带着赶牛的屠户也借到了。温秀才催小妹坐起来,见她无动无衷,生气地赶大妹回孙家绣坊,要让屠户把牛车赶回去。大妹说道:“脚长在你身上,你自己想清楚。”
小妹仍赖在床上,只是总算没有折腾,二妹扶起她,温秀才蹲下身,背着她放上牛车。二妹留下来看家,大妹和他们一起去省城,找了家比较大的医馆。
接骨大夫看了看小妹伤势,说道:“不算太严重,但是之前接的不正,要重新接。”
于是屠户压住小妹肩膀,温秀才压住她另一条腿,接骨大夫在小妹伤腿上一通揉捋,小妹发出杀猪似的惨叫。
绑上木板,便算是固定住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抓了药之后,温秀才顺道去了学馆,替小妹多请两个月的假期。
忙活完,已过正午,一行人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几斤饺子,便乘着牛车回去。屠户在岔路口放下大妹,他们回东塘村,大妹依旧去孙家绣坊。
才到绣坊门口,门房间就说有人找她,还好奇地打探:“谁家的公子哥啊?穿得这么华丽。”
大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隐隐约约,似乎又能猜到一些。上了二楼,没看见人,倒先听见声,郑恒优哉游哉地和众绣娘们讲《茶经》。
看见大妹从门口进来,众绣娘自动让出一条道,有几个调皮的还挤眉弄眼逗她。郑恒从她刺绣坐的凳子上站起身,笑看一圈围绕着他的绣娘,倒显得有些拘谨。绣娘们哄然大笑,纷纷散开,回到自己位置上干活。
郑恒从怀里掏出八仙过海图,抱歉道:“耽搁久了,对不住得很。”
“不妨事。”大妹说道,接过图,压在绣架上。
郑恒取出折扇,敲了下掌心,轻声问道:“温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大妹点头,带着他下了楼梯。
出了孙家绣坊,往右走半里地,便到了一个小湖泊旁,这里早上有妇人洗衣,傍晚有老汉垂钓,中午倒是不见半个人影,湖对面芦苇如林,一些水鸭怡然地在水面游来荡去,湖畔树荫浓密,遮住了正午的烈日。
大妹看着脚下勤于搬食的蚂蚁,未说话,郑恒舔了下嘴唇,轻声道:“温姑娘,鄙人嘴拙,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大妹听他语气温柔,心底似有涟漪淡淡荡开,遂抬了头,问道:“不知公子想说何事。”
郑恒取出手绢,大妹微红脸,便要伸手拿回,哪知郑恒并没有松手的打算,大妹扯了一下,没扯回来,遂只好又放下了手。
郑恒低下头看着大妹,眼波流彩,似乎能渗出水来,“自从那晚与姑娘在县城一别,鄙人回去一直心神不宁,想赠明珠,又恐罗敷无意,欲要放弃,又怕终身与姑娘交一臂而失之,人说相思最苦,鄙人深切感之,望姑娘予以解救,给鄙人一句准话:襄王有心,不知神女愿否入梦?”
大妹咬了下唇,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公子是灵芝仙葩,小女子不过路边一棵野草,云泥之别,不敢高攀。”
郑恒抖开手绢,指着帕子上的离草说道:“姑娘不是离草,姑娘是水仙,‘冰魂玉魄水精神,翠袂凌波湿楚云’,姑娘只是还未等到开花的季节,然而冬日太冷,鄙人其他皆是父母给的,唯有一颗热心唯吾所有,姑娘愿否移植进鄙人心田,从此为姑娘遮风挡雨,免受生活欺凌。”
情深款款,如醉如歌,大妹止不住泪眼婆娑,低下头饮泣。郑恒拿着手绢温柔地替她拭泪,心口满满涨涨,若是没有皮肉阻挡,立马能飞上天空翱翔。
“哭得我的心都要化了。”郑恒说道,语气里是浓得稠成浆的甜蜜。
大妹点头,泪珠儿却掉得更凶。
成亲
郑恒回到家中,与苏姑母笑说道:“母亲真是料事如神。”
苏姑母道:“她既然愿意送帕子给你,便表示属意于你。她是好姑娘,应当珍重对待。”
“我会的。”郑恒回答,庆幸道,“幸亏母亲提醒,要不然可能真的错过了。”
苏姑父嘟囔道:“不过一个乡野丫头,值得这般重视?好好的闺秀千金不要,非得去娶农家女子,岂不是自贬身价?”
苏姑母瞥了他一眼,苏姑父只好讷讷止口,出门吩咐丫头准备温水伺候苏姑母沐浴。
苏姑母叮嘱郑恒道:“不可以因人家门户低就看轻了她,温姑娘看着还好,温先生不知是怎样的人,因占着钱财的优势,我们家结上他们家,未免会令他们觉得自己高攀,因而心生怯意,若是礼节上再有疏忽,难免会让他们觉得我们瞧低了他们。因此,三书六礼不可轻视,应隆重其事。”
郑恒点头答应,表示自己记住了。
第二天,郑家约了本郡最有名的媒婆,由张婶陪着去温家提亲。当二人出现在温家门口,表明自己身份时,吓了温秀才一跳。听明白二人来意,温秀才好久才回神,忙让二妹去喊大妹回来,毕竟他做不了大妹的主。
二妹走后,温秀才又是沏茶,又是倒水,手忙脚乱,在张婶和媒婆的安抚下,总算能坐下来与她们说一会儿话。
半个时辰之后,二妹回来,却不见大妹踪影。温秀才把二妹叫到一边,听她说大妹让他做主,愣了一愣,算是想明白了:大妹早已与郑家人见过面,而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温秀才顿觉心里酸酸的,很不是味道。但是张婶和媒婆还坐在家中,遂叹了口气,让二妹去村口买肉,请易婶子中午过来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