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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快到三月廿九,父皇总是把我赶出宫去,说我是煞星,不愿在那天见我。”商从谨坐回到圆凳上,手无力地扶着桌子,露出回忆的神情,眼睫颤抖,“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先定国公携家眷自西疆回京探亲,连着小女儿也带回来了。我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到京城,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就带她四处玩耍,临走时她说,若我明年三月在宫里也呆不下去,就去西疆找她。”
聂侍卫依稀记得那年商从谨的笑脸,垂下头,一言不发。
“可惜现在我终于有能力走到那么远的地方,西疆已经没有她了。那年在京城大小宴会,她什么都强我一头,兵法谋略名人传记也读的比我多,连死都比我先死一步!”商从谨苦笑起来,“船上的叶姑娘不是她,但……就让我把叶姑娘当成她一次罢。”
☆、回京之路
客船的房间里能放的东西有限,叶央屋里不过一张靠船壁的床,一张桌子和两个圆凳,外加个小柜子,家具都钉死在地板上。聂侍卫拆下个圆凳放在她床头固定好,又用面粉熬了浆糊,把铜盆粘在上面,里面倒了些烈酒进去,周围搭了两条干净帕子。
本来还要在屋里熏些醋才更能帮助恢复,叶央琢磨一下还是没同意。
高粱酒的味道已经够浓重,再加点醋,知道的明白屋里有个伤寒病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年吃饺子呢!
晚上熄灭蜡烛后,叶央觉得烦热难当,就躺着伸手将帕子投进铜盆里,沾些烈酒在脸上脖颈间擦一擦,再叠好搭在盆沿上。
她烧的迷迷糊糊,即使惦记着要退热的事,到半夜也懒了起来,擦过脸之后的帕子随手往旁边一放,就歪头睡了过去。
只不过半夜难受得醒来,在黑暗中摸到的帕子,总是投洗干净叠好的一条。
……
俗话讲,病去如抽丝。叶央不过在水中泡了一会儿没及时擦干头发,就足足吃了七八天的苦药,到现在才有些好转。已经不再时不时发热,精神也好了许多,每天闲在房间里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和商从谨下棋谈天。
下棋这种技术性很强的娱乐活动实在不适合叶央,十局里能赢一局就不错了。输的没脾气,她干脆和商从谨比起掰腕子——这个赢得次数倒很多。
“不玩了,不玩了。”商从谨轻笑着告饶,让聂侍卫摆上点心茶水,和叶央一人捧着一盏。
上好的清茶闻起来香气扑鼻,叶央端起来抿了一口,眉头微皱。
“船上器具简陋,茶也泡不出味道来,多担待。”商从谨没放过她细微的表情。
叶央急忙摇头,“不,这茶很好,入口甘甜回味悠长,我刚刚是被烫着了。”其实不是,茶很好,水却有股怪味儿,但看商从谨一无所知的样子,应该是她舌头出了问题。
“你便小心些。”商从谨把茶盏从她手里拿下来,让叶央晾凉再喝,品茗讲究的就是一个“品”字,要慢慢尝,可商从谨也不会用这个约束她,话头一转,又道,“你接着讲,在小山村里和师父学功夫,然后呢?”
聂侍卫同样对此类话题很感兴趣,插话道:“叶姑娘身手着实不凡。”
叶央来大祁两年,最常听的话就是师父坐在树上拎着一壶酒说她手软脚软没出息,还边喝就边用长竹竿捅她腰。冷不丁被两个人一夸,叶央相当开心,笑着回答:“然后就是每天起来练咯,师父好几日才来一次,每次教足三天的分量,让我自己慢慢琢磨。”
“冬日严寒夏日酷暑,你定是吃了不少苦。”商从谨感叹一句,拿了块点心慢慢啃着。他毕竟还是少年,脸颊略圆润一些,一副未长开的模样,叶央却瘦得形销骨立,最近才养得有了些人形。红衣师父不会做饭,叶央只好自己动手,或者向山村里的邻居换些吃的。
谁知叶央把脸板起来,一字一句道:“完全不累。”
师父说过,若是她多睡一个时辰,就少练一个时辰,仇人就会多活一天。报仇的念头时刻盘踞在叶央心里,成了支撑她不偷懒的唯一动力。
商从谨被叶央目光里的坚定所震撼,一瞬间坐在对面的人和记忆里的女孩子身影重合,只不过他当年认识的国公府大小姐,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又说了些趣事,商从谨还将京城的几件奇谈讲给她,听得叶央眼睛发直。
“哎哎,每年元宵节灯会都有比房子还大的花灯吗?那时候城东贵眷都会来看?乌斯和南疆来的异人,又有什么本事?”这种信息叶央很需要多听一点,毕竟定国公可是不那么容易见到的,她贸然找上去,恐怕连国公府的大门都进不了。直接上门说“小国公我是你亲妹妹啊”,还不被人立刻赶出去?
商从谨见她感兴趣,便多说了一些。在轻松惬意的养病环境中,水路终于走完了,要上岸,乘一段马车去京城。
按照约定,聂侍卫付清船夫银两后又把三艘船留下,端的是财大气粗不差钱。一干将士把行李搬下来,又去买马购车。
他们此行从西疆到中原,越往东走天气越暖和,日头升起,太阳有些毒辣,在码头旁的茶棚里歇息也觉得一阵出汗。叶央在船上呆久了,脚一沾地就发软,根本站不得,商从谨跟她差不多,一身锦衣坐在旧长凳上,也不挑剔讲究。
不多时,聂侍卫和一伙人驾着车牵着马赶来,付清茶钱后把行李都装了上去。叶央全身就一个包袱,倒是商从谨东西不少,装了好几个箱子。
“怪不得能每天换一套衣服。”叶央伤寒初愈,精神还不是很足,打了个呵欠钻进车里,看着紧跟着进来的商从谨很惊讶,“……你和我,同乘一辆?”
商从谨面不改色地进去,盘腿坐在一边,点头道:“聂侍卫说只买到了一辆车。此去离京城不远,两三日便到,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叶央赶紧否认。毕竟是人家出钱买车,她能有个代步工具就行了。
大祁的马车除了根据内部空间大小分豪华程度外,还分有没有坐台,贵一些的马车里四周都打造了一圈柜子,里面能放东西,上面可坐人。普通一些的,就只放了一张矮几,几个坐垫而已。
有柜子的坐起来舒服,不容易腿麻,可此处毕竟不是京城,许多东西难以买到。叶央和商从谨乘坐的,只是普通马车。叶央是个呆不住的,尤其是按大祁规矩,男子可跪坐可盘腿坐,女子就只能跪坐。不多时就腿脚酸麻,痛苦地盯着矮几上的花纹。
“要不躺下休息一阵?”商从谨从车壁上的暗格里取出一床薄被,搭在叶央肩头,“特意让聂侍卫买了这类马车,就是让你躺着歇息。”
他离的很近,叶央不自在地侧身躲开,却没躲过那床被子,“……多谢。”
商从谨眨了眨眼睛,看她蜷着身子躺好,自己盘腿坐回矮几后,背靠着车壁,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卷书,专注地看着。
一时间,车厢里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马车磷磷的行进声。
☆、发明小能手
马车长度正好够她躺下,叶央自觉身强体壮,歇着还不老实,探出头去看着外头风光,还和骑马随行的聂侍卫搭几句话,很新奇的模样。
——报应很快就来了。
她发现自己不晕船,但晕车晕的特别厉害!行进了不到一日便迷迷糊糊,比船上飘摇的感觉还厉害,胃里不住翻腾,吃什么吐什么。
这时候叶央才真的慌了。
她对“健康”的判断标准,就是能不能吃下东西。有营养补充,一般小病都会很快痊愈,但什么都吃不下,只能看着自己日渐消瘦,好不容易养出的肉也消了。
暮色四合,众人燃起火堆打算在在野外歇息一晚。由于能乘人的马车仅有一辆,商从谨只能和叶央挤一挤。叶央倒无所谓,反正大家论年纪还小,用不着避嫌,中间用矮几相隔,一人睡一边。只是聂侍卫他们露宿一夜,虽夏天已到可夜寒露重,要多留心。
不用连夜赶路,叶央得以安睡一晚,清晨继续出发,赶到附近的集市去吃热腾腾的早点。只可惜随着车轮的转动,又开始难受。
她大概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惨。
原因不难想,水土不服而已。
在船上喝的是河水,临靠岸时喝的是井水。古代没有完善消毒过的自来水,所以各地方水源中的微量元素成分都不同。叶央来这里两年,也只在某个地方活动,不像商从谨游历大江南北习惯了不同水质,所以肠胃接受不了。
“少爷,叶姑娘倒是有趣,让早点摊儿的老板给她烧了一大锅水,却……”聂侍卫手里捏着个包子,坐在商从谨旁边的桌子旁,边吃边说。
蒸馏水,是叶央想出来的法子。
架起大锅,在上面蒙一层油布,通过管子引蒸汽到另一个蒙着油布的桶里,借此冷却后得到纯净的蒸馏水——够不够纯净不知道,但总归是干净的。叶央算了算,至少得准备两天的量,纯净水混着当地井水喝,慢慢适应。
……不过这晕车的毛病就没办法了。这年头别说宝马奔驰,连二手奥拓也难买。古代的车轮都是木头做的,一点儿都不防震。
叶央病怏怏地坐在桌上搅和她的粥,早市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心里痒痒的想去四处看一看,又没什么力气走动。
商从谨只好一一为她讲解过路人都是做什么生意的,形形色色百人百态,早饭吃的倒不无聊。
“那人为何拉着一车青草?”叶央瞥到大路上有个汉子赶着辆牛车,后面堆着高高的古怪草类,草上还摆着几个大木桶,觉得很特别,“若是喂马的草料,不是要干的吗?”
商从谨瞄了一眼,解释道:“那是胶草。这东西原先……西疆长的很多,又好活,大祁各处都有栽种,熬胶用的。”
胶?
叶央眉头一皱,商从谨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指着那口不断冒出蒸汽的锅,继续说:“你让店家煮水时,他们收集水汽用的管子,就是胶加上软木做的,又软又韧。有的贵族人家,也喜欢用桌脚涂了胶的家具,挪动起来声音很轻。”
橡胶!
叶央了然,点点头。中国古代没有橡胶树,如要用胶,都是用一种统称“橡胶草”的草根熬出来的。加热的时候黏黏糊糊,冷却后就会变成有弹性的橡胶了。
她随意一听,也没放在心上,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卖鸭子的看,白色的水鸭子呱呱叫着,像很不满意叶央看了它们又不买。商从谨却若有所思,眼神发空,把那个卖胶草的瞧得心里紧张。
过了片刻,他叫来聂侍卫耳语几句,聂侍卫得到命令,一溜烟跑远了。
当叶央收集到足够的纯净水,吃饱了早餐,愁眉苦脸地走向马车时,突然发现那附近围了几个人。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商从谨,后者没什么表情,叶央只好自己走过去。聂侍卫带着几个手下,把马车的轮子卸下来,旁边搁着一桶热腾腾的橡胶,几个人正用工具将橡胶涂在车轮上。
已经涂好的一只轮子,被人拿去泼了些水降温。橡胶冷却后不再流淌,变成了有着微微弹性的一层覆盖在轮子上。
“因着草胶冷后有了固定形质,而依旧柔软,我便想着用它涂在车轮上,想来能缓解一路颠簸。”商从谨随后跟来,立在一旁淡淡地解释,“除了胶草以外,还用些铁钉将它和车轮钉死,应该够结实。”
叶央睁圆了眼睛。
这,这就是简单的轮胎了吧!商从谨,你要不要这么厉害!
幸亏现在他找不到模具,不然把橡胶注入模具里仿成圆形再套上木车轮……古代版的轮胎就有了。
亏她一个现代人,连这点都没想到!
在叶央崇拜的眼神中,商从谨和她一起上了车。新车轮的防震效果尽管不如标准的轮胎,但也不会像之前那样,路上有个坑就颠的乘客几乎飞起来。
叶央总算能在车上安生坐下了,头不晕胃不疼,也不再忽冷忽热地发烧,生活比船上还自在。离京城越来越近,她心里涌起一阵期待。
马上,就要见到这个世界里,她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了。
听商从谨讲,京城之繁华是别处不可比拟的,共分一百零八个坊,暗合天罡地煞之数。东边因挨着皇宫较近,都是朝中权贵重臣住的地方,西边商贸发达,算是城里的核心商业区,住的都是大商贾。
京城南北地处较远,那才是平民聚集的地方,故有“东贵西富,南贫北贱”之说。
像叶央这种举目无亲又没银钱傍身的,恐怕进入京城走到东市周围,能见到四五品的官员就不错了!更别提类似国公府这类一品贵眷,听说早些年叶定国公最得圣眷的时候,连府外护卫都是从军营里调过来的!
……照此情形,恐怕叶央还没接近,就被人拦下了吧。
商从谨说的内容给她提了个醒,不能冒冒失失上门。可有什么办法能将国公府里的人叫出来?在菜市场等着?估计就算有定国公的仆役去买菜,以他们的地位也很难在主子面前说上话。
叶央仔细想,反复想,事到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了——具体操作可参见《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背着几幅画跑到皇家狩猎区,说不定叶央运气也够好,被人一箭射中再送个皇子什么的……等会儿,打住!
“秋猎至少还要等两个月。”商从谨淡淡一句,让她停止了胡思乱想。
☆、告别
天气愈加炎热,京城附近似是昨夜才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一行人行至次日午时过,才算真正到了。
“等下我们的车马从春明门进城,你若是有了去处,不妨提前说一声,我好送你过去。京城地广人杂,东西也卖的贵,你多留意,不要叫人骗了去。”商从谨撩开车厢的布帘子,往外看了一会儿,扭头告诉叶央。
叶央不能拒绝这份好意,又觉得他啰嗦,在矛盾的心情中开口:“寺庙……不是接待香客吗,我先住那里好了。”
商从谨思索片刻,赞同道:“也好。承光寺就在京城外东北处,我把你送过去,正好从那边进城。”
春明门是京城正东边的门,他送叶央一趟算是顺路,倒不很麻烦。于是改道先向承光寺出发,走不多时便能陆续看见路旁的香客信徒,远处悠远的钟声依稀可闻,树叶浓绿,清凉不少。
聂侍卫在马车外汇报说:“少爷,前往道路崎岖不易走,而且都被往来车马堵了,实在过不去……”
商从谨闻言,出去看了看,转身向车里道:“叶央,只能在此别过了。”